上泗县别院。
“小姐,热水已经烧好了,不如先沐浴?”何暖看向正对着书失神的湛非鱼,七爷收到密信后,把小姐送回别院就快马加鞭的离开了,小姐会失落也正常。
猛地回过神来,湛非鱼拍了拍脸,“不用,我先完成这篇文章。”
何暖想要劝,一路车马劳顿从淮县回来,这会都亥时末了,可看着开始研磨的湛非鱼,何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脚步轻缓的退出了书房。
《君子哉!》看到题目后,湛非鱼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原句,此题出自《论语.公冶长篇第五》,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原文意思是孔子评论子贱说:“这个人真是个君子呀。如果鲁国没有君子的话,他是从哪里学到这种品德的呢?”
子贱:姓宓,名不齐,字子贱,孔子弟子,因为德行高尚所以孔子才有这般的评价。
蜡烛明亮的灯火下,湛非鱼研好墨之后,脑海里已经有了破题、承题句,提笔快速在纸上写下:有于君子者,遂以君子称之矣。夫君子之名,惟成德者居之……
院子里,安顿好了三匹马,何生远远的看了一眼亮着烛火的书房,“小姐还在读书?”
“还有一篇文章要写,哥,衣服补好了,我拿给你。”何暖起身往屋内走了去。
半晌后,何暖把两件缝补好的短衫递给了何生,“外人都道小姐运气好,师从顾学士,却没人知道小姐读书多刻苦。”
世家千金虽然也要学习琴棋书画还要学习中馈管家,可在何暖看来一日睡不到六个时辰的湛非鱼才是真的苦。
接过衣裳,何生看着抱打不平的妹妹,安抚道:“这就好比当年我们受训,再苦再累可熬过来就好了。”
何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心疼湛非鱼而已,“学人不据地时如何?汝向什么处安身立命?小姐说饱读诗书就是她安身立命的资本。”
一贯沉闷的何生不由笑了起来,“跟着小姐都学会吊书袋了。”
没好气的一瞪眼,何暖也笑了,“等过两日那些人都过来了,我可是小姐身边的大丫鬟。”
书房里,不知道两兄妹的斗嘴,湛非鱼文思如泉涌:有以全其为君子者,得不以君子称之乎?今夫不虞之誉,自修者非所乐得,论人者不欲为此也。若有所誉,必有所试。而显切道扬,则亦有所据,即如史鱼如矢……
而不同于别院的安静,整个淮县随着隋保德的到来彻底炸锅了。
南宣卫所两百精锐押着曹捕头等人进了县城,他们蒙面的黑布已经被扯下去了,因此一进城门就被认了出来,引来一阵哗然,若不是畏惧铁血肃杀的兵卒,看热闹的百姓估计把路都能堵死。
隋保德接管了县衙,把曹捕头等六七十人都塞到牢房里,派了兵卒守住了监牢,之后拒见赵县令,这让赵县令等人忐忑了一整夜。
第二天天一亮赵县令带着汪县丞、侯县尉等人再次求见隋千户。
“大人,曹捕头那边我们一口咬定是消息有误,法不责众,隋千户总不能将我们所有人都处置了。”院子门外,汪县丞压低了声音,谁能想到会这么倒霉,竟然被南宣卫抓了个正着。
“哼,此事事关重大,你们竟然都没有禀告本官,如今出了事,隋千户从轻发落也罢,若是追究下来,本官可不会给你们求情!”赵县令板着脸把责任推的一干二净。
汪县丞眼底满是不屑和鄙夷,可面上却是诚惶诚恐之色,“此事乃是下官处理不当,和大人无关,隋千户如果追究,下官一力承担。”
听到这话,赵县令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迁怒的态度也缓和了三分,“你知道便好。”
陶百户带着田胜这一行人差不多也忙碌了一整夜没合眼,透过窗户看了一眼院子外站着的赵县令三人,“大人,他们倒没有逼死人,只把人逼的半死不活。”
家中有十两银子的余钱,那么落到赵三这些人手里,得,至少掏一半出来,留下五两给你,这让你饿不死,但也没勇气拿命去上告。
等过段时间你又存了点银子,这些人再来捞一笔,反正死也死不了,就是憋屈。
隋千户明白的点点头,真出了人命官司,章知府也不会不管不问,“既然查不出证据来,你带着人先把三匹军马带回来,盗用军马说不定是蛮夷奸细,你再带人去各家各户去查,看看这些年到底贪了多少银两!”
“是,属下立刻去办。”陶百户应下,等把银子都搜出来了,他倒要看看淮县这些贪官污吏还怎么自圆其说!
陶百户带着人风风火火的离开了,被晾了许久的赵县令终于能进门了。
看到端坐在上方的隋千户后,赵县令高声开口:“下官赵邕拜见大人,下官治下无方,还请大人治罪。”
汪县丞和侯县尉也跪在下方请罪,虽说卫所管不了衙门的事,可谁让他们倒霉直接撞到隋千户手里,果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看着跪在下面的三人,隋千户一脸嫌弃的摆摆手,“行了,你治下无方那是章知府的事,本官的手没那么长,管不到你们县衙。”
低着头的赵县令面上一喜,可依旧磕头请罪,“下官惶恐。”
“不过你们淮县敢偷盗军马,这可是杀头的大罪!”隋千户话锋一转,一拍桌子,周身煞气十足,“县衙里竟然藏着蛮夷奸细!你身为淮县县令是不知情还是和奸细勾结?”
被质问的赵县令吓懵了,不是在说劫道的事,为什么牵扯到军马,还牵扯到蛮夷奸细,这可是通敌叛国的大罪,要诛九族的!
汪县丞和后县尉面色刷一下苍白,两人对望一眼同时想到此刻养在赵三后院里的那三匹良驹,竟然是军马?
一日的时间淮县变了天,三匹军马是铁证,都不需要用刑,陶百户刚抽出佩刀,赵三就吓的把什么都招供了。
之后,上到赵县令、汪县丞、候县尉,下到曹捕头、吴捕快包括衙门的衙役,家中搜出大量的钱财,淮县捕快的俸禄是二两银子,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贴补,三两银子到头了。
吴捕快在衙门干了五年,他家中六口人,一个老娘,妻子还有三个孩子,吴捕快可以说是上有老下有小,能赚银子的就他一个,按理说三两银子堪堪够温饱过日子。
可实际情况却是吴家顿顿有肉吃,大儿子在私塾读书,全家就没一件打补丁的衣裳,住着五间大瓦房,除了吴老娘的金镯子,他妻子的银镯子和几件首饰外,吴家竟然还搜出了三百两银子。
至于曹捕头就更不用说了,他在衙门干了八年,家中搜出了两千两,而赵县令的家产更是惊人,从瓷器字画到珠宝首饰,再加上银票、金元宝、银元宝……
别人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赵县令在淮县连任六年,家中资产已然超过十万两,而即便是县衙的小杂役,家中也有百两银子,这些都是民脂民膏,是多年来盘剥淮县百姓得来的。
……
淮县的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南宣府,章知府和还没有离开的陈学政几乎是同一时间收到了消息。
“简直是乱来!”砰一声,陈学政一巴掌拍子桌子上,原本就阴沉的表情此刻更加的难看。
陈家盘踞江南道多年,自然不在乎一个中等县的得失,但淮县失守对陈学政而言是陈家对南宣府掌控的接连失利,这让江南道十七个府如何看待陈家?
“大人,隋千户竟然插手淮县的政务?”身为陈学政的侍卫,闫辉深得他信任,这才敢在陈学政暴怒时开口。
“那个蠢货竟然敢偷盗军马!十万两银子还不够他花销!”陈学政越看越气,如果隋千户的手真的敢从军中伸到县衙,御史台就能把隋千户弹劾到丢官。
可偏偏隋千户是有理有据,以搜查奸细为由清查了淮县上上下下的官员小吏,最后查出一窝子贪官污吏。
相对于暴怒的陈学政,章知府把早就写好的请罪文书派人送去江南道布政使曹大人,即便明面上曹大人会对章知府进行申饬,可章知府丢的只是面子,陈家丢的却是里子。
等陈学政的怒火消退后,闫辉倒了茶递过来,试探的问道:“大人,我们明日是不是按时启程回中州?”
府试早已经结束,陈学政留下南宣府并无意义,而淮县上下被一锅端了,陈学政不走只会自取其辱。
堂堂朝廷二品学政被小小的知府逼的落荒而逃,陈学政咽不下这口恶气,厉声道:“去通知柴颐,让他明日行动!”
“是,大人。”闫辉领命退了下去,原本大人打算离开南宣府之后再动用黄俪这颗棋子,可如今为了扳回面子,大人就提前行动了。
五月阳光正好,清晨,章知府带领府衙一众官员在衙门口拜别打道回中州府的陈学政。
“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下官恭送大人,祝大人一路顺风。”章知府躬身行礼,送别词亦是情真意切。
“章知府不必多礼。”陈学政面带笑意,亲自扶起了行礼的章知府,又对他身后的一众官员道:“就此别过,诸君……”
陈学政话还没有说完,一道凄厉的哭喊声突然响起。
“什么人?”闫辉厉声一喝,几乎在同时,几个官差也快速的拦住了扑过来的人。
“民妇黄氏拜见陈大人,还请陈大人给民妇做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黄俪砰砰砰的磕了三个头,而她面容憔悴,头发散乱,却没有了往日明三夫人的艳光四射。
衙门外的路人都诧异的看了过来,黄俪在南宣府也算是家喻户晓,不说黄家本是杏林之家,就说黄俪嫁给了明三公子,当年让多少女子哭湿了帕子。
之后,黄俪因为桃花会落水被登徒子轻薄,名节尽毁,明三公子和明家不曾有半点苛责,可谁想到黄俪竟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要和明三公子和离,还从明家索要了一万两银子,这让整个南宣府的人对黄俪的鄙夷达到了顶点。
“那真是黄小姐?不是说被黄家给关起来了?”路人甲低声道。
当日黄俪要和离的事闹的沸沸扬扬的,黄家对黄俪也是无奈,总不能真把人给咔嚓了,最后只能把黄俪关押在后院里。
路人乙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黄俪,“她难道要告黄家不成?”
此话一出,围观的路人都信了三分,黄俪那性子,成亲之前是跋扈嚣张,成亲后是不守妇道,经常去东湖客栈小住,听说还私会外男,要不是冲着黄家和明家的声誉,估计黄俪早就被流言蜚语给淹死了。
“你有何冤屈?要状告何人?”陈学政例行公事的问了两句,话锋一转道:“本官乃是江南道学政,既然你有冤屈,也该递状子到府衙,交由章知府审理。”
黄俪猛地抬起头,泪水朦胧的目光痴恋的看向身着官府的章知府,即便年过四旬,可章知府却依旧身姿挺拔,气息儒雅,端的是君子如玉、温润而泽。
状似伤心的抹了抹眼泪,黄俪哽咽道:“大人,民妇乃是章知府之妾,可孔氏善妒容不下民妇,还请大人给民妇做主。”
不说围观的路人,就是府衙门口的官员和官差们,此刻一个个目瞪口呆的,震惊的差一点把眼珠子给瞪下来了,黄俪竟然说他是章知府的妾?
陈学政忽然笑了起来,状似打趣的看向章知府,“原来是章大人的家事,那本官更不方便插手了,正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章大人还是要先处理好后宅之事,否则何以为朝廷效力。”
“老爷,俪儿也是走投无路了,所以只能出此下策,还请老爷原谅。”黄俪一扫委屈之态,嗓音娇滴滴的响起,欲语还休的凝望着章知府。
“黄氏,你可知诬陷朝廷命官该当何罪?”章知府面容冷凝,语调肃杀的怒斥道:“本官和夫人琴瑟和鸣,从无纳妾之意,更不曾纳你为妾,你若再信口开河的诬蔑本官,别怪本官依法处置!”
章知府和孔氏伉俪情深,南宣府上下都知道,这些年章知府膝下只有一女,却也不曾纳妾。
当然,即便章知府为了子嗣而纳妾,那也不可能选黄俪这个和离的妇人,不是因为和离的身份,而是南宣府稍微有点身份地位的人都不会选黄俪,实在是名声太差。
“老爷,你怎么能如此无情?”黄俪再次泪流满面,跪坐在地上呜呜的哭了起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章知府真的是个负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