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服青年恍惚着神情,怔怔跌跪在地,站在一旁的萧老太傅觑着他的神情,不由无声叹息一口。
叹息过后,他重新拱手向着那高台上的帝王躬身行了一礼,眸中漾起浅浅的波痕:“陛下,老臣尚有一事不明。”
云璟帝闻言,广袖微抬:“太傅请讲。”
“若说会试尚可以凭借他人泄题、早做准备而轻松通过,那么乡试中举又该作何解释?”老人蹙眉,“去年各州府批阅乡试卷宗之时,老臣并未听说有哪处出了两个道门书生。”
“难道说,他二人乡试中举也是凭着贿赂考官,科考舞弊已然在我乾平靡然成风了不成?”
“这的确是个问题。”墨景耀若有所思,转眸瞥向那两个骇至极点、堆成一团的书生,“你二人又有何话说?”
“啊?乡、乡试……”鲍晖下意识一阵迷茫,片刻方才回过神来。
他大约是怕极了,竟全然忘了规矩,举目直视了天颜——
他看见云璟帝那双威严非常的眼睛,陡然打了个哆嗦,下一瞬颤抖着垂下头来,喉咙深处泛起了说不分明的苦涩意味:“回陛下,在进京之前,我二人本是寻常儒生。”
“那举人,也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实打实考出来的。”
“只是入京后,草民被京中传闻迷了眼……都说今年殿试的主考、会试的辅考乃是当朝四殿下,殿下又自小酷爱黄老之术……”
“草民深知自己的天赋称不得上佳,读书也不够刻苦,想要今年就在会试中脱颖而出,其难度不亚于登天,便动了些不该有的歪心思。”鲍晖苦笑。
“那时,草民私心想着,若能得到殿下赏识,即便春试当真不幸落了榜,也能在这京中有那么一席立足之地。”
“且眼下时局未定,倘若四殿下他日得陛下重用,草民随着他,许也能捞上个一官半职,便与陆兄临时改学了道术。”
“哪成想,我二人本就非天赋异禀之人,习读起玄门经典来,更是晕的如在云里雾里。”
“一部《庄子》尚未读通,从前滚瓜烂熟的四书五经反倒尽忘了,不得已才……”鲍晖委顿颓靡,唉声叹气,“便成了今日这个样子。”
“原是这样。”墨景耀心下轻哂,他惯来见不得这般投机取巧之人——好好的圣贤书不肯细读,偏去研究什么“捷径”。
如今反噬了自身,亦纯属“该着”。
想过一圈的云璟帝垂了眼,余光扫了眼墨书诚,心中嗤笑之意愈重:“太傅,您还有别的要问的吗?”
“这般,倒也说得通。”老太傅听罢鲍晖的一番说辞,锁眉稍作沉吟,“陛下,老臣仍有一事。”
“小公爷与世子出了皇城,这一来一回只怕要费些时辰,现下这殿试,您看又该如何?”
“不是还有两组贡生未曾入殿吗?”云璟帝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扶手,“左右明远与倾韵一时半会也回不来,那便先将这两组贡生一一考校一番,再做他论。”
“总不能让苦读了十几年的学子们白跑一趟不是?只是要辛苦太傅多动两番嘴皮子了。”帝王微微颔了首,面上勉强恢复了些笑影。
老太傅见状跟着略略点头,淡笑一声:“老臣平日与国子监的学生们讲课,也要耗费不少口舌,多动些嘴皮子,原也不打紧。”
“如此便好,德庸。”云璟帝挥手示意了身侧的老内监,俞德庸霎时意会,当即弓着身子一点下颌:“喏。”
“你们几个,将这两名贡生押到那头候着去;”活成了人精的老太监甩着手中拂尘,沉声指挥起了殿中的大小内监,“四殿下,您若要跪,也得劳您往边上去去。”
“其余贡生可以跟着人下去等候放榜了——”
他条理清晰,分毫不乱,加上宫中之人惯来手脚麻利,三两下便拾掇好了场上残局,末了还不忘请示下云璟帝:“陛下,您看老奴这样安排可好?”
“自然是极好。”云璟帝眼中含了笑,殿中百官们绷得死死的精神亦跟着有了瞬间的放松,“德庸,继续罢。”
“是。”老内监应声,转身第二次宣布了殿试继续。
雕龙大椅内帝王的眼神有着刹那的冰冷,他这不成器的儿子与两位贡生,不过是这场殿试大戏的开胃小菜,真正的重头还在后面——
三百位禁军兵士将贡院围了个风雨不透,仿佛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令其内的豺狼虫豸,插翅难飞。
留在贡院内、未曾中榜,亦尚未离京的书生们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当即手足失措,乱作了一团。
慕修宁不曾管顾这帮慌了神的文弱书生,顾自带着那十数名御前侍卫,直奔着鲍晖二人所居的寝房而去。
他早已在摸清了那两人的住所,并将今日之事在暗中提前排演过无数次,每一步都被他强制刻入了脑海,如今一朝冲入实地,找起路来自然是驾轻就熟。
一身武将朝服的少年捏紧了腰间的佩剑,以最快的速度赶至了那间小小的厢房。
他破门而入,木门震颤抖落了梁上的陈年旧灰,巨大的声响吓住了探头探脑、赶来凑热闹的几名书生,同样也吓住了屋内那翻着鲍晖书箱的“贼人”。
少年面上不见分毫惊诧,他淡漠的看了眼那管事打扮的男人,又看了看他手中攥着的花布小包,挑眉招了手:“抓起来,一并带走。”
“是。”侍卫们整齐应声,两人上前围封堵住了男人的去路,另两人一左一右将他架在中间。
慕修宁一把夺过他手中布包,放在手中掂了掂分量,弯唇抬眼,冷然一笑:“我还以为,你家主子早便让你们将这东西取走了呢。”
话毕他顺势重翻了两名贡生的书箱,果然自陆壬嘉的箱子夹层中寻到了个类似包裹,他提溜着那两只小包,闲闲哼起了支无名的小调。
被抓住的男人满面灰白,他倒是想早些取走那些东西,奈何那鲍晖的警惕性实在是太高——
四皇子府的书信与侯府的条子,通通被他放在了一处不说,他还要每晚夜深之时,就着油灯仔细查看手中的每一封信件。
每张纸上都被他标了序号、留下了难以模仿的隐蔽印记,即便他白日寻得到院中无人的空档,也不敢轻易动手。
按照他们的计划,他本应在今日云璟帝派人搜查贡院之前,趁着留院书生们慌神之时,溜进院中,抢先拿回侯府的信件——
朝中武将对贡院的路线不大熟悉,来人围住贡院的声势又必定极为浩大,只要他的手脚麻利一些,便能将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孰料小公爷的动作竟能这般干脆利落?
他刚溜进院子找到那布包,他们便赶到了地方。
男人挫败不堪,他知道自己已然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