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郊外都是旷野,一路行来倒还如常,但进城之后,景象就大不相同了,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到处都是孩子和女人的哭声。刚才经历了一场浩劫,所有人都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一个个垂着两手站在那里,脸上茫然不知所措。
马车已经不能再往前了,路上横亘着倒塌的砖墙,还有惶惶游走的人们。云畔和檎丹只得下车绕行,一路所见越多,心里受到的震撼便越大。
还好,城池深处那些高大结实的建筑留存下来了,有名的三十二处酒楼和街铺还在,受灾最严重的是坊院里普通的民宅。坊墙倒塌了,很多人躲避不及被压身亡,尸就拿草席或被褥掩盖着,停放在路边。
檎丹唯恐云畔害怕,小心将她护在身后,走了大约半里地光景,脚下又震颤起来。霎时惊叫声四起,摇摇欲坠的断墙轰地倒塌,巨大的声响吓得人噤住了,幸而这回的余震不强,一弹指就过去了,待略稳了稳心神,赶忙加紧步子继续前行。
永安侯府在朱雀街深处,从水仙桥下来,先要经过几处宅邸。那些勋贵之家门户都紧闭着,想是清点受损情况之余,更要防止灾民趁乱涌进府里吧。
云畔四下张望,觉人在天灾面前真如蝼蚁一样,什么自尊骄傲,全都是无用的累赘。
“救救我的孩子吧,大夫在哪儿……在哪儿……”一个女人踉踉跄跄走到她们面前,怀里小女孩的衣裳都被血染红了,她像疯了一样追问,“有没有看见杨大夫?小娘子……小娘子你懂不懂医术?”
檎丹摆手不迭,“我们不懂医术,你再去别处找找大夫。”
那女人又仓皇走开了,孩子的手垂落下来,指尖的血滴滴答答落进尘土里,砸出一个个细小的沙眼。
天顶忽然响起了雷声,老天爷大概还嫌这场动荡不够热闹,转眼之间大雨倾盆而下。这时候什么也顾不上了,提起裙子朝家跑去,侯府亦是大门紧闭,门庭并不见有什么损毁,只不知道后院怎么样了。
檎丹上前扣动门环,却迟迟不见有人来应,她心里急,便扒着门缝大喊“开门”。
好半天才有一个小厮下了门闩,探出脑袋恶声恶气道:“本府没有收留灾民的地方,上别家去,去去去!”说着就要关门。
檎丹气不打一处来,骂道:“瞎了眼的杀才,睁开你的眼睛瞧瞧,是府上小娘子回来了,还不开门!”
结果那个小厮咆哮般吼了回来:“后院损毁,小娘子被掉下的房梁砸死了,府里正准备装棺呢!你们再敢胡说八道,立时叫人把你们绑起来打死,还不快走!”
云畔脑子里嗡然一声,实在不明白,自己好端端站在这里,怎么就被房梁砸死了。
细打量这小厮,脸生得很,从来没见过,云畔问:“原来门上听差的人呢?”
那小厮翻着眼说:“什么原来不原来,这府门一向是我把守,你们想来糊弄?”
檎丹是秀才遇到了兵,气得脸色铁青,跺脚说:“混账东西,等回头弄清了原委,非打折你的腿不可!柳娘呢,叫柳娘出来辨认,一认就知道了。”
可是这小厮不买账,啐道:“你们是什么东西,府里的人岂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柳娘这会儿都哭死过去了,哪有闲情搭理你们。你们走不走?再不走我可叫人来了。”
檎丹不死心,“卷柏呢?叫他来!”
“府里没有叫卷柏的。”
“潘嬷嬷呢?”
“也没有什么潘嬷嬷。”
路似乎都被堵死了,云畔从来没想过,居然还有进不了家门的一天。
檎丹见理论不清,闷头就要往门里冲,一时从左右奔出五六个生人来,把她架出门槛,推倒在门廊上。
“滚滚滚……”那小厮凶神恶煞龇牙,轰地一声把大门关了起来。
云畔怔怔站在那里,忽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
披绣院里,西边的屋子塌倒了半边,屋顶露出个巨大的窟窿来。大雨如注,万道雨箭倾泻而下,把小娘子的闺房浇淋得水帘洞一样。
另半边没有损毁的屋子里,柳氏正带着雪畔和两个贴身的仆妇翻箱倒柜。书案底,妆台下,饰匣子里,甚至连绣床都翻遍了,可无论怎么翻找,就是找不到那张奴籍文书。
她又气又恼,咬着槽牙说:“藏到天上去了不成,我就不信,出门赴个繁花宴,还能把籍文带在身上。”
侯府在这场地动下,损失不算惨重,不过塌了两个马棚,倒了一排家仆的下处,其余房舍除了披绣院,都还好好的。
说来真是巧,怎么偏偏披绣院震塌了一角,那个叫木香的女使当时没能跑出屋子,压在底下了。柳氏命人把她刨出来的时候,那张脸真是血肉模糊,可她望着望着,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命仆妇给木香换上了云畔的衣服。
小娘子在地动中丧身了,那么外面自称江云畔的人都是假货,绝不能让她进门。这么多年来柳氏忌惮县主,忌惮那位嫡女,怕的是什么,就是怕她们手上握住的那张字据。有了它,她们想卖她,都是轻而易举的事。现在云畔回不来,这披绣院就可以任她翻找,只要找到那张文书,一切就能翻篇了。
有时候她也怨怪自己,怪当初年轻冒进,思虑得没有那么周全。满以为先进了府,接下来一切都好料理,谁知渔阳县主是个捂不热的石头,任她后来想尽办法讨好,也没能把那张籍文骗出来。
如今自己算在侯府站稳脚跟了,可只要那张籍文还在,自己一辈子都是奴婢,一辈子翻不了身。这回是老天可怜她,给了她一个机会,如果不趁机利用,岂不是辜负了老天的美意!
雪畔虽也在尽力翻找,但找了半天全是无用功。她掂着几张纸晃了晃,“就找见些矾引,还有二十两银票。堂堂的侯府嫡女只有这点身家,说出去也没人信。”
柳氏瞥了她一眼,“再找。”
雪畔嘟了嘟嘴,现自己其实从来都不了解母亲。
早前她一直觉得阿娘雌懦,仿佛这永安侯府人人都能踩她一脚,县主死后,她还要接着奉承江云畔。可这回,阿娘的做法让她刮目相看,她才知道阿娘一直以来都在扮猪吃老虎,柔弱的外表下,原来藏着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饕餮。
只是雪畔对她的做法,还有想不明白的地方,“拿一个死了的女使冒充她,真的有用吗?万一她投奔相识的府第替她作证,那怎么办?退一万步,她要是去上京找到爹爹,阿娘的计划不是落空了吗?”
柳氏手上一刻也没停,把屉子里的东西抖落了满地,一面道:“冒充也只在一时,除非她果真死了,否则瞒不住。我只要这一时,一夜也好,两夜也好……”她抬起头,唇角浮起一个讥诮的笑,“如今满城乱成了一锅粥,家家自顾不暇,哪里有人这时候愿意插手别人的家务。没人收留她,世家嫡女流落在外几日几夜,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还有她的好处?且不说她会不会遇见强梁被人掳走,就算找见你爹爹,平安回来了,走失几日名声也臭了。可着这幽州地界上问,谁家敢聘这样不明不白的女子?横竖她这一辈子毁了,往后自然没脸拿捏我。”
雪畔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竟有这么深的算计在里头。
“既然如此,倒不如干脆把她杀了干净。”
柳氏吓了一跳,“杀了?你去杀么?”
雪畔果然讪讪不说话了。
柳氏调开了视线,虽说女儿是自己生的,可有时还是觉得她一根筋了些。
“县主才死,所生的嫡女又死了,将来就算你爹爹把我扶正,你们姐弟也会招人诟病,休想觅得好姻缘。再说她今日去了繁花宴,多少人见过她,要是有谁认真计较起来,毕竟一条人命,咱们吃罪不起。只有这个法子最好,到时候可说女使偷穿了她的衣裳,我认错了人,即便有疏漏,刑律上可没有因这个入罪的。就让她在外头落魄几日,也好让她知道我的厉害,有了这回,她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让她再在我跟前摆侯府嫡女的款儿!”
雪畔笑了,“阿娘果然有成算。”
好歹也是个夸奖,柳氏嗤笑了声,“就是不为我自己,也要为你们谋划个前程。近身伺候她的几个仆妇,我已经寻了由头,让人送到庄子上去了。剩下那个沉香,让她在我屋里使唤,出不了乱子。”
可这籍文却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问了沉香,连她都不知道,只说自己服侍小娘子穿戴,别的一概不过问。
雪畔有些气馁了,回身问那两个仆妇,“找到没有?”
两个仆妇纷纷摇头。环顾左右,只差把披绣院翻个底朝天了,却什么都不曾找到,难道真要挖地三尺,推翻砖墙才行吗?
雪畔气得丢了手,“算了,不找了,说不定被屋顶压坏,被雨水泡烂了。反正她回来也成了没毛的凤凰,量她翻不出浪花来。”
话虽这么说,终归不放心,要是能找见籍文亲手毁了,也就给了往昔提心吊胆的岁月一个交代了。
“别不是把东西存在别处了吧……”柳氏看着满地散落的物件,不由感到灰心。果然是县主教出来的女儿,竟时刻提防着家里人。既然不在这屋里,必定是藏在外头了。忽然想起刚才门上新换的小厮进来回过了话,忙转身给廊下的心腹嬷嬷示下,“快上前头瞧瞧人还在不在。”
嬷嬷道是,却站住了脚没挪步,迟疑地问,“要是在,这就请进来?”
请进来,那这屋里一团乱,她还不把天捅个窟窿!且谋划得好好的事,轻易就能达到预期的效果,何苦这时候拆自己的台。
柳氏斜了她一眼,“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我料她进不得门,还会想别的法子,你打个人跟着她,看看她往哪里去,见了什么人。”
嬷嬷应了,打伞疾步往角门上去,又绕个大圈子,远远站在屋角往前门看。可是看了半天,透过潇潇的雨幕,只看见门禁森然壁立,廊下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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