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天万界传宏声,八荒六合显威名!”
啪!
白发苍苍的说书人,一拍醒木:“正所谓——‘诸君见他低一世,三尺青锋削绝巅。天道深海遨游者,万界洪流摆渡人!’”
那实木所制的“止语”,板正地砸落讲桌,恰恰打折了投在讲桌上的一柱天光。
光柱里的微尘,乱舞飞扬。何似人心纷攘。
“好!”
“先生讲得好!”
听众掌声不歇。
身形佝偻的说书人,坐在并不能完全遮光的凉棚下,拿起红布包着的木槌,敲了一下挂在旁边的铜锣,发出悠长的声响。
而后将这铜锣倒转,平放在讲桌上。锣往前推,人往后靠,捋着胡须,悠然道:“姜真君剑削绝巅的故事,就此告一段落。下一节我要讲的是,姜真君和李真君的前缘夙念、恩怨情仇,这当中又穿插了另一个男人的故事。他们之间的因果,纠缠了十二年。这当中的情节……哼哼,精彩得很呐!”
里三层、外三层,围拢在凉棚周围,听得津津有味的众人,陆陆续续地走上前来,往铜锣里丢刀钱。
说书人端茶正饮,瞥了一眼,继续吊胃口:“汝卿居士最新力作,讲述这个时代最精彩的故事。当世两位最年轻的真君,绝巅之林里的后起之秀,时光长河中的不朽丰碑,有道是‘天下李一,天上姜望’!”
话止于此,他将茶杯一放,拱手四方:“诸位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罢!”
叮叮咚咚当当。
“嘿!爷就爱听这段!”
“钱也赏了,快讲快讲!”
“烛火迫眉睫,蚂蚁爬心间。受不得也,后续快快讲来!”
刀钱丢来、砸在铜锣里的声音,与心焦催促的、喝彩的声音,混杂在一处,真是美妙的交响。
每天这么激情澎湃地讲一段,乐在其中,嘿,挣得也够吃喝。
说书人满意地将铜锣一收,正打算来一句“且听下回分解”,先回家去也,冷不丁感受到一股凛冽的目光。下意识地扭头望去,却见得人群中有一格外狞恶的汉子,投来令人窒息的凶歹眼神。
这前脚出凉棚,后脚可能就在停尸棚。
说书人年纪虽老,却也没活够。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屁股便坐定了,轻咳一声:“虽则说书的时辰已满,老夫也是意犹未尽,这英雄豪杰的故事,澎湃在心间,令我不得眠!咱们再讲一段,待天黑再歇,诸位且静听——”
啪!
醒木一拍。
他便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却说姜望当年,尚只是偏远小镇一少年,彼时的李一,已经天下惊名,只是来历成疑,众说纷纭。那一日流云在野,红霞在天……”
这时候一个五官柔和、气质温润的男子,施施然穿行人群,掸了掸衣角,在瞪眼恐吓说书人的凶汉旁边坐下了——
那里本来没有空位,但是他坐下的那一刻,空位便存在。而周围的人浑无所觉。
“谁能知道,大名鼎鼎的柴胤,竟然无聊至此。在这不入流的浮陆世界,恐吓一个小小的说书人。”此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有一种让人格外舒服的感受。就连发出来的声音也是如此,在听者下意识的等待之后,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此刻他坐在长凳的另一边,仰看着台上的说书人。脸上饶有兴致,嘴上漫不经心:“这段故事听起来实在惊心动魄。阁下坐在这里,难道不为妖族忧虑?不想着怎么处理那位天上姜望么?”
被唤作“柴胤”的汉子,双手扶膝,坐定听书,动也不动。只是稍一敛眉,气质大有不同!
脸上刻意显出的狞恶已经消失了,恢复了他睥睨一世的姿态,淡声道:“你们人族占据现世已经三个大时代,仍然摆脱不了那股窃贼出身的小家子气。无论走到何等高处,骨子里仍旧自卑自怯,什么细枝末节都要纠缠。凰唯真百忙之中还要擦线落子,着眼超脱之下,实在可笑。本座岂会如此?”
书生模样的男人,丝毫不以为忤,只温声笑道:“所以你坐视一切的发生?天道深海,剩他独游。往后诸天万族,难道都要受制于他?长此以往,这神霄战场,似乎也没什么开启的必要。羽祯的苦心谋局,权当是一场幻梦。”
柴胤淡淡地道:“今日你们给予压力越大,他日反抗的力量就会越强——这是来者的忠告。”
妖族的确是有资格在人族面前称“来者”的。
书生模样的男人,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我听说有个叫麒观应的,弃绝诸禄,立下大誓愿,要护卫妖族所有真妖成道,以此抹掉姜望在天道深海的影响。这很难评价。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他要付出的心力,胜于姜望十倍百倍。那本是个有机会冲击超脱的种子,现在却困顿前途,疲于奔命,实在可惜——你真不打算做点什么?”
柴胤面无表情:“一代从来有一代的对手,倘若他们这也要我出面,那也要我出面,到如今连姜望的威胁都解决不了——灭族好了。”
说书人仍然在说书,听众仍然在旁听。
声音只在他们之间传递。
书生模样的男人笑道:“这般云淡风轻、放任一切的姿态,换做其他大妖言此,我必不能信。唯独你柴胤这么讲,还是有几分说服力。你总是做自己的事情,而不太求最后的结果。”
“但你仍然特地腾出手来盯着我。嬴允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对我的关心不曾稍减。”柴胤听着那说书人半真半假胡诌的故事,倒是目不转睛,嘴里只道:“太古之母那边,换谁去盯着了?”
柴胤,嬴允年!
这两个登入史册、昔为大敌的超脱者,竟然落座于这浮陆世界的小小茶摊!
在这里闲话,听书,喝一个刀钱一碗的碎茶汤。
似他们这般存在,哪怕只是一缕分念降临,也足以撼天动地,翻覆世界。
而举座无知,人们如常生活。
无知者确实不必有惧。
“这话说的!”嬴允年避开了太古之母那边的情报,只淡声而笑:“你借我成道,还不许我关照关照你?”
“当初你我相争于岁月,杀在天河尽头。那朵生在普贤尸身、染毗卢遮那如来之血而成的三生兰因花,空幻永世。我得半朵现在和整朵未来,你得半朵现在和整朵过去。”柴胤感受着这小小茶摊的人气,亦是不见波澜,平声静意:“你在过去得道,我在未来得道。这不是正是你所乐见么?”
浮陆人族是远古时代人族“谷雨计划”遗留的火种,在人族雄踞现世数个大时代之后,与现世人族已经产生巨大的障壁。在已经向诸天万界阐道、即将开放的神霄大世界,浮陆人族也本该是万族联军的一部分——
如果毋汉公当年不是布道于此,如果那一场姜望他们带来的变化不曾发生。
要想打破局限,突破世界藩篱,对现世霸主的挑战,几乎是必经之路。鲸落万物生,掀翻现世人族,诸天万界都可以丰沃许多年。
今时自然不同。
浮陆世界的守护神庆火其铭,与俨为人道旗帜的真君姜望是好友。
冰凰岛李凤尧、齐国皇子姜无邪,悬空寺小圣僧,乃至于墨家戏命,在浮陆世界都有经营。
整个浮陆日新月异,如今浮陆流通的货币,都是制式的齐刀钱。
等到神霄战争开打,浮陆人族自然是归属于现世人族这一边。
这可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助力。在疾火毓秀撑天、庆火其铭补地之后,曾经的世界上限已经被打破,整个浮陆世界得到了根本性的跃升。潜力较之以往大不同。
再加上毋汉公、《山河破碎龙魔功》、乞活如是钵于此的交汇……
柴胤往这里一坐,嬴允年马上就跟过来,这便很能说明问题。
“三生兰因于你我皆是锦上之花,从来不是得道的唯一关键。你今借我成道,更是于我失先。”嬴允年的语气里,有些许的惋惜:“我希望你在这时成道,又遗憾你在这时成道。你要赶在神霄开启前成道,增加妖族的威慑力,只能抓住这一次机会——哪里称得上真正的超脱呢?”
“别这副语气吧。你是个事事都要做好充分准备的人,大局未定就庆功,不是你的风格。”柴胤豪迈地笑了起来:“超脱是拥有一切的自由。为妖族而战,正是我的自由之一。嬴允年,你不会真的觉得吃定我了吧?这局棋才刚开始,让你一先又何妨?”
“只是站在我个人的角度,我希望和最强的柴胤交手。但是站在人族大局——”嬴允年的语气里,有了几分认真:“柴胤,你再与我争,必死无疑。”
作为曾经的对手,一路厮杀到天河尽头的生死大敌。嬴允年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柴胤的可怕之处。哪怕在神霄世界放花,他也相信柴胤必然成道。
但成道的时间,是很大的问题。
他相信柴胤若是肯等一等,也能如他一般水到渠成的完满。但急于在神霄开启前成就,在命运长河随波逐流,还借他成道的东风——他嬴允年的好处,是那么好拿的么?
过去未来本是平等。
如今未来之果,系于过去之因。
柴胤从此要低他一头了!
“特意把你从虞渊换出来针对我,就是因为你对我占据这点优势。而这点优势,又是因为你们用了违规的手段,逼出我来。原本我冒险在混沌海成就,藏住超脱,至少能抵消你一半的先势——”柴胤的措辞很是不甘,语气却是平淡的:“岂不知事事占尽,必有天嫉。人族全占全得,已至厄时,要乐极生悲了。”
他又强调般地补充:“违规的凰唯真必受天谴。近在眼前。”
在混沌海深处走出超脱那一步……简直是疯狂!是找死!似嫌超脱不够危险,不够难!
但在放花神霄弃超脱的柴胤身上,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为了争回一点先势,柴胤是做得出来的。
“几曾学得这谶巫之态!”嬴允年笑道:“我只知‘人定胜天’。而你柴胤,寄望所谓天嫉、天谴,似是已经失去自信!纵览时光长河,天眷莫过于曳落族,今何在也?当年那个拦住姬玉夙兵锋的柴胤呢?那时可有天谴帮你?”
柴胤眼睛还是看着说书人,嘴角却抬了起来,也笑了笑:“今天来了兴致,坐在这里,本想听听自己的故事,听说要讲传奇——往前一些年,在诸天万界歌颂的传奇,可都是咱们。现在都是些年轻人,什么李一,姜望。这才出来几年?”
“是啊。”嬴允年抱臂而坐,姿态温雅:“哪怕在道历初启之年,辉煌大世,群雄并起,妖族还能讲讲你柴胤,讲讲虎伯卿——现如今在姜望、李一之前,却没几个妖族的年轻后辈,值得一提。柴兄,大船将覆,何不及早脱身?”
柴胤并不反驳,只道:“所以羽祯和元熹的眼光,正在于此。神霄一战,已经到了不得不开始的时候。”
两位超脱者,始终不曾对视彼此。像是一对寻常的“书友”,一起坐在这里听书。
一条普普通通的长凳,极似当年的曳落天河。
他们一直都对立在这端和那端,上游和下游。
“你预见到失败了吗?”嬴允年带笑地问。
柴胤颇有些认真:“我看到的是未来。”
不等嬴允年继续说些什么,他又像个寻常的听众一般,举起手来,高声问道:“老先生!你把姜望讲说得这般厉害,我还不知他尊号为何呢!譬如李一为‘太虞’,季祚号‘灵宸’,这位姜望呢?”
讲台前的说书人,倒是并没有被问住。捋了捋胡子,摇头晃脑一番,最后道:“今时今日,已经没谁能为他敕名,予他封号。世人如何看他,他便如何称名吧!”
嬴允年抚掌而笑:“此即‘名称’,老先生知真义也!”
“老先生,建议你翻翻旧经典。年轻的英雄固然夺人眼球,却还没能真正当上时代主角,不见得能够撑起一个故事。以前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呢,新来者心急了些!”柴胤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扬长而去。
说书人有些莫名其妙地坐在那里,抓了抓胡子:“正是旧的故事已经翻篇,新的故事才开始讲啊。”
他抬眼往人群里看,却只看到优雅独坐的嬴允年。
仿佛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永恒。
嬴允年给了他一个和煦的微笑,也自然而然地消失在人群中。
两位超脱者的来去,逝水无痕。
两位超脱者的言语,无人能听。
人们吵吵嚷嚷,要求说书人继续说书。说书人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停下来,晃了晃脑袋,继续唾沫横飞地讲说起来。
人群中有唯独一份的安静——
那是一个皮肤略黑、齿白而有赤焰点在眉心的年轻人。一边笑模笑样地听着说书,一边低头用星光写信。
虽为此世之主,创世神话里的“至高”,却浑不知有一场邂逅与错身。
就像身边的这些人,亦不知他庆火其铭。
而说书人故事里的那些角色,又岂知书外有多少听众?
我笑世人多蒙昧,世人知我在局中。
……
……
这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干干净净,骨节分明。平摊开来,掌纹清晰,自有其序。
有星光落在掌中,如水在渊,似云在天,十分的自然亲近。它灵巧地游动着,最后游成浮陆文字——
“朋友,何时来饮?”
玉冠束发的姜望,静坐在太虚阁员的大椅上,眸深如静海,脊直如天梁。脸上带笑地合拢了手掌,仿佛收起一片山河。
而有星光游在星穹,魔猿跨出天道深海,跳进浮陆支流,哈哈大笑——“就在此时!”
太虚阁中的他,平静地往前看,眼前座位一片空。
这是姜阁员晋升真君后,主动请求召开的一次太虚会议,在例行的太虚会议之外,算是给各位太虚阁员加了个班。
与会者有剧匮、钟玄胤——
呃,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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