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也许记得很清楚,今夜原本是个晴天,万里无云,满天星斗。
此刻浓云密布,眼看山中林木之间起了淡淡的山岚,氤氲飘荡,白气翩跹,他还以为是要下雨,哪里想到李闯竟会忽地喊出“百鬼夜行”这样的话来。
百鬼夜行。
传说古代中元节的夜晚,酆都鬼城城门大开,放众鬼出行到人间,享受后代子孙香火祭祀。
当夜人们便在路口焚烧纸钱,摆放斋菜供品祭祀祖先,而鬼怪则浩浩荡荡列队回归人间,沿途享用祭品香烟。
这样盛大又恢弘的场景,便被称为百鬼夜行。
百鬼,并非一百只鬼,也并非一百种鬼,乃是无穷无尽的鬼怪的概称。
可是无论什么时候,百鬼夜行都应该是香烟缭绕,诵经梵唱,灯火通明,盛大辉煌的。
这样夜深人静的荒郊野岭,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何来百鬼夜行?
方也许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呵斥李闯,可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窗户下头瞟去。
这一眼看下去,在视线瞄到窗下的景象时,他好像被一种诡谲得难以描述的情形所震慑,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下头,狠狠倒吸了一口凉气。
娘嘞!真的是百鬼夜行啊!
窗外本是高低错落的丛林,黑漆漆地,茂密得连星光都无法投进去。
可此时此刻,这星斗也撕不开的暗影里,却不知何时,亮起了点点的星光,仿佛之前天上璀璨的星斗全都陨落下来,点缀在了这丛林之中。
不,那不是星光,那是一点一点斑斓的磷火,或蓝或绿,或青或白,宛如一只又一只人的眼睛,在黑暗之中眨啊眨,每眨一次,这磷火就大上几分,不过几个呼吸之间,竟然已经大如人头,一颗一颗悬在半空中,照得林中明如白昼。
仿佛有盛大至极的梵唱,在虚空轰然奏响,反复激荡不休,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人魂游荡兮,风火萧萧;
寤寐辗转兮,凄凄断肠;
有孤鬼怪兮,跋涉千里;
跋涉千里兮,无我家乡……”
歌声缥缈,凄凄切切,不绝于耳,仿佛余音绕梁,反反复复,在人心上一遍一遍地吟唱。
伴随着这歌声,那磷火之下,已经隐隐浮现出了一列浩浩汤汤的队伍,这队伍明火执仗,无穷无尽,从丛林深处不断涌出。
这队伍之中,魑魅魍魉,丫丫叉叉,无数虚虚实实的鬼怪,相态各异,拖动着半透明的身躯,缓慢地蹦跳着,往前行进。
诡异的是,周遭除了虚空之中的巨大梵唱和这些鬼怪蹦跳之间甩动手腕脚踝上挂着的铃铛相互撞动产生的轻灵声响,再无其他任何声音掺杂其中。
那些鬼怪蹦跳的声音,生满獠牙的嘴里咆哮呼喝的声音,生满毛发的巨大脚掌狠狠踏在枯枝败叶上产生的碎裂声音,那些摇曳的树枝之间呼呼风响的声音……
竟然全都仿佛被消了音,一点都传不进耳朵。
好像这些声音全都被那巨大的梵唱和间或一次的铃铛脆响所取代。
无数磷火点亮丛林之间的山岚雾霭,白色的雾气将灯光晕染成大团大团的光晕,将这样一幅画面渲染得色彩缤纷,仿佛仙境。
仙境本该天仙飞舞,可眼前这仙境里却偏偏游走的是万千鬼怪,或漂浮半空,或蹦跳山野,或华服盛装,将地面上的雾气拖出逶迤的波纹。
诡异又妖冶。
这画面在视网膜上拉出长长的,绚烂又明亮的轨迹,让人几乎忘记了思考。
方也许的脑海中豁然想起了系统给他的最新任务:
“东山被囚禁之魂,东山之内,山脉广袤,地势曲奇,有古之神灵被囚禁于此,等待拯救。”
囚禁之魂……
方也许皱紧眉头,目光飞快地在夜行的百鬼队伍之中搜索,很快就将目光定格在了一处,露出一丝恍然的神色来。
那队伍之中,千百鬼众簇拥之下,正有一顶金银错嵌的神轿,被八个赤裸身躯,腰上随意围着一块兽皮的赤色鬼王抬着,宛如一架小舟,缓缓行驶在百鬼千妖的洪流之上。
神轿四面被丝丝累累的白色织纱遮挡,恰好一阵风吹过,将侧面的织纱掀开一角。
纵然距离不近,周遭又被万千磷火点得璀璨生光,方也许还是在这一刹那瞥见了神轿之中的一角景象,甚至几乎下意识地喊出了声。
那神轿之中,竟然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绿色眼球,随着织纱掀起,下意识地朝着外头瞥来。
电光火石之间,三目交汇,在空气之中撞出了刹那花火,仿佛一股极寒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方也许的全身,几乎连他的灵魂都冻结了似地。
不过是短短一霎,山风已过,织纱已然重新垂坠而下,将神轿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一眼仿佛耗尽了力气,又好像定格了千万年的时光,等到一切结束,方也许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
自从有了上神系统,他可是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李闯察觉出他的不对劲,赶紧上前去扶住他,将他扶着坐下来,这才从齿间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问道:“上神大人,您怎么了?”
方也许缓缓摇头,沉默一晌才道:“这些鬼怪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夜行?夜行队伍中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存在?”
没错,就是强大,强大到连上神系统都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强大到方也许身上所有的法宝都来不及做出反应,更是强大到隔着山岚雾气,隔着万千灯火和鬼众,甚至隔着树屋的防护,一眼就看穿了他。
只用了一眼。
方也许丝毫不怀疑,如果他们没有树屋种子,那么今晚必然会和百鬼夜行正面对上,而那时,凭这一眼,他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如果东山之上有这么强大的存在,为何从来没有听到其他神明提起过?就连东山的巨神木濒死垂危,他都没有露面?
“你知道东山之中有这样的存在么?”方也许忍不住扭过头去问火神。
不知道什么时候,火神已经站到了窗边,正面沉如水地发呆。听到方也许问他,这才迟疑着慢慢道:“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这是第一次见。”
“你知道这是什么是么?这是什么?那神轿里的是谁?”方也许咬牙问。
火神沉默半晌。
“那是……被封印的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