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女官的脸上浮起一丝古怪:“也别太牵挂,这才第一日呢,殿下这一去挺久的。”
颜乔乔窘道:“……殿下伤势既然无碍,我又何需牵挂。”
沉舟呵呵笑了笑,将手指从颜乔乔腕脉上收回,“知道啦,我会如实禀告殿下。”
“?”
颜乔乔不解其意,纳闷地躬了躬身,目送沉舟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后。
登上黑木楼,听得满堂嗡嗡声,仿佛夏日树梢黑云盖顶的蝉鸣。
等到颜乔乔穿过雕花拱门,望向室内时,只一瞬间,嗡鸣骤歇,如蝉音掐止。
颜乔乔:“?”
举目望去,只见满室学子的表情一个比一个更加古怪,她放眼扫过,每个人都会涩眉涩眼地移走视线,坚决不与她对视。
颜乔乔回到窗畔,只见绢花姐妹也目光怪异。
她狐疑落坐:“怎么回事?”
蒋七八满脸牙疼:“姐妹,真是,苦了你了。终身幸福啊,唉。”
颜乔乔:“?”
龙灵兰呲牙嫌弃:“你也真是的,悠着点儿啊,干嘛那么如狼似虎鏖战通宵,把人都给整倒了——省吃俭用才能细水长流!”
颜乔乔:“??”
孟安晴弱弱地对手指:“大公子的身子骨……确实不太行。”
颜乔乔:“???”
简直是百口莫辩。
接下来的六七日,颜乔乔的生活乏善可陈,与往常死读书的日子一般难捱。
眼见临近花灯节,绢花姐妹团开始忙得脚不沾地,就连一向老实的孟安晴也开始不交课业。
赶在上元节前一日,总算做好了两扇威风凛凛、怪异丑陋的绿色大翅膀。
铺在颜乔乔的庭院中,足足占据了小半个院心。
绿巨蝠是妖兽,蝠翼极为坚韧,寻常匕首都戳不破这层看似轻薄的翼膜。
呼啦一展,遮天蔽日。
“啧!”龙灵兰摸着下巴,满足叹息,“确实一见难忘。我让她彩翼双飞,让她像凤凰!经此一役,她将知道山鸡也是一种褒扬!”
蒋七八拎着墨桶,往巨翅上勾画歪歪斜斜的眼睛。
“够了够了,”孟安晴细声细气地抗议,“眼睛太密看着难受——还是画些獠牙吧。嗯,骨架子也行呀。”
“再来点红颜彩!这画得也太没灵性,只有匠气,一点儿都不吓人。”龙灵兰翘脚指点江山。
蒋七八不答应了,把墨桶一摔:“你们行你们上啊,光说不练叨叨啥呢,闭上嘴能憋死?”
“哗啦”一溅,巨翅下面就像被泼了桶泔水。
蒋七八弄脏了裙摆,眼珠一转,躬身把双手往墨汁上一摁,啪啪啪印上一串凄厉可怖的“血手印”。
“这个好这个好,拖点尾巴——噫,够劲儿!”
颜乔乔趴在廊椅旁边,看着三位小姐妹在院中为恶毒事业吵闹忙碌,心头竟是浮起些岁月静好的滋味。
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第一次生起了想要向神佛祈愿的念头,愿……害自己的人不要是这里任何一个。
“乔乔!”孟安晴忽然想起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你都不会跳花灯舞,会不会刚上去就被人发现,然后早早赶下花台?”
颜乔乔安抚地挥挥手:“放心,略通皮毛。”
“哟,”龙灵兰眯起了细长的媚眼,警惕道,“什么时候偷学的,想惊艳谁呢?”
颜乔乔淡笑摇头:“少管闲事,多摁手印。”
什么时候学的花灯舞?
她懒懒看着阳光下的庭院,以及三个叽叽喳喳的朋友,思绪一转也不转——此刻,她丝毫也不愿意回忆那段过往。
很快,两扇绿蝠翼被折腾得惨不忍睹。
颜乔乔搜肠刮肚半天,竟然想不出任何一个四字成语来形容它的丑。
龙灵兰三人心满意足地将它卷起来,装进大红色的伞骨中,再将伞骨缝进花灯裙。
红彤彤、金灿灿一条大裙子,悬在院中的赤霞株上,摇摇晃晃。
龙灵兰坏笑着,从怀中摸出几只小炉子。
“臭药包容易掉,咱们把气味熏到裙子上。来来来,搭把手!”
颜乔乔:“……”
她扶额,看那三位小姐妹在一片乌烟瘴气中钻上爬下,掩着鼻子将花灯裙里里外外熏了个透。
牺牲还挺大。
“差不多得了吧,”颜乔乔哀叹,“你们不难受?”
“没事儿!”蒋七八答得干脆,“你明日会更难受。”
龙灵兰:“有你垫底,一切安好。”
孟安晴露出大大笑脸:“没!错!”
颜乔乔:“……?”
是亲姐妹无疑。
元宵节,昆山也挂满了灯笼。
学院讲究的是严谨传统的治学之风,于是灯笼一例用的白色,以黑墨缀上梅兰竹菊。
就还挺有中元节的氛围。
颜乔乔在三位姐妹的帮助下穿上沉重繁冗的大红绣金花灯裙,脸上涂满厚重的白色水粉,又细细描了眉眼,眼睑抹上浓郁的闪金,双唇覆上叠珠般的赤红。
妆罢,孟安晴三人的眼神渐渐痴呆。
“会不会嫌太美了点?”
“像个真的花灯神。”
“我明明往丑了画的,这死人白,吃血红,居然也能驾得住?韩师兄不会被你迷死吧?”
颜乔乔屏息叹道:“放宽心。迷不死,大约臭得死。”
这一袍子味道怎么说呢?就像把洗好的衣袍闷在箱子里沤了三天三夜。稍离远些倒是闻不见,但只要凑到一尺之内,那股阴阴幽幽的气息便会渗进骨缝,缠到魂魄去。
颜乔乔忧郁地取出两片沉水香,贴在赤金面具里侧除味。
面具一戴,遮住上半张脸,只露出含珠红唇,辨不出是谁。
“各就各位,依计行事,出发!”孟安晴手一挥,细声细气地发号施令。
三人去阻秦妙有,颜乔乔前往车马台。
乍见韩峥,颜乔乔心口重重一跳,下意识屏了屏呼吸。
他也穿着大红色的灯袍,更显英姿勃发、仪表堂堂。面具掩住半张脸,薄唇锋锐冷削。
她的指尖微微颤动,难以抑制地回忆起与他共舞的岁月。
深宫元宵,韩峥逼她与他共跳花灯舞。
她不跳,他就传来舞姬,当面教。
不学没关系,学不会也没关系。左右便是舞姬教得不好,他当场抽剑割开舞姬咽喉,血流了一地又一地。
踏着黏稠的血液,她学会了花灯舞。
在那之后整整半年,颜乔乔夜梦中都有血液喷出的“滋滋”声。
“秦师妹,发什么愣呢?”韩峥来到近前。
颜乔乔蓦地回神,死死掐住掌心,模仿秦妙有的姿态微微俯身行礼,然后随他登上一旁的花车。
花车宽敞,两个人各坐一旁,宽大的裙摆之间仍有一尺距离。
韩峥正襟危坐,气宇轩昂,举手投足俱是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
“放松,与平日一样跟随我即可。”他微微侧过脸来,笑道,“今日的妆扮倒是很合适你,一时竟叫我不敢认。”
视线如同实质般扫来,令她后背微微生寒。
今生与前世不同,她并未身陷囹圄,仍然身处一片广阔光明的天地。正因为如此,更觉如履薄冰。
她抿唇笑笑,“害羞”地将头转向窗外。
韩峥自傲自负,见她不言语,便也不再多说。
大夏国泰民安,上元之夜热闹非凡。
天色微暗,京陵城便已燃起了盏盏花灯,街道纵横明亮,艳彩斑斓,映得整面天空泛起金色华光。树、桥、廊台处处饰以彩灯,举目皆是火树银花。
年轻男女精心妆扮,邂逅在街头巷尾,灯火衬着笑颜,人比花还娇。
看着窗外繁华景象,颜乔乔忽然想起自己曾说过的一句傻话,不禁偷偷汗颜。
——“小将军,天好黑啊!你们京陵皇都的百姓是点不起灯么?”
也不知当年率领官兵到城隍庙救人的小将军如今有没有升官了。
过了长街,遥遥便可看见建在城隍庙旧址上方的七宝琉璃祈福塔。
塔中已起了灯,十七层塔体晶莹剔透,大放光明,层层琉璃流光溢彩,炫美非凡,浑不似人间之境。
塔台下面环着白石围栏,围栏外是四方广场,广场周围环着曲水桥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