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峥眉目温柔:“如你所愿。”
虽然她依旧不让他近身到两尺之内,但他脸上已有了志在必得的笑意。
行向十层塔楼时,琉璃塔内壁灯火的渐变由橙转红。
赤艳艳的红光如潮水般漫过九层楼,沁红了顾京与亡妻画像上的面容,原本清亮的瞳仁渗出幽幽的红,竟像是陈年污血的颜色。
颜乔乔心想,这应该便是秦妙有受惊离塔的缘由。
再往上,想必还有更诡的图案,就连韩峥也会感觉不适。
她心下琢磨:得让他自己提出不走才行,否则他总能找到一万个离塔的借口。
韩峥盯着那抹不祥的艳红看了片刻,浓眉微蹙,转向颜乔乔。
只见她双肩稍缩,眸中流露出楚楚惶色,又怕又想看的模样,仿佛再受些惊吓,便会扑入旁人怀中。
“韩师兄你会害怕吗?”她问。
“怎么可能!放心,有我在,你只安心跟着便是!”韩峥喉结滚动,语气沉着,保护欲溢出眼眸。
她满意地冲他笑笑,登上下一层楼。
这一层,画的是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顾京亡妻。她睁着双眸,静静凝视画外。
颜乔乔移动脚步,发现无论站在哪一处,都无法逃脱女子的注视。
这个女子,似乎在哪里见过……颜乔乔微微沉吟。
“画技而已。”韩峥走到她身旁,“荀夫子画过一幅猛虎图,亦有这样的效果。”
“把亡妻画成这样,是有些惊悚。”颜乔乔道,“能把秦妙有吓破胆。”
韩峥笑了起来:“你啊,这都不忘踩她一下?”
颜乔乔倒不觉得自己是在踩秦妙有。毕竟秦妙有不胆小的话,前世便要随着琉璃塔碎成满地渣。
渐变的灯火漫至这一层,画像中亡妻的身上就像染满了血,胸前几处暗斑仿佛被洞穿的伤口。
接下来这几层,便是韩峥离去的地方。
颜乔乔心中警惕。
十一层,描绘的是女子倒卧在地上,却还未咽气时的景象。她软软向前伸出手,眸光哀凄,脸上无尽的遗憾和不舍令人心间动容,她的双手、脖颈处漫着一层一层的血丝,蜿蜒至两腮。
画幕边缘画了一只男人的手,无望地探往她的方向。单看这只手,便知它的主人正在承受锥心刺骨之痛。
“这是病逝?”韩峥蹙眉。
红光漫卷上来之后,感觉更加吊诡。女人胸口几处暗斑仍在,淅沥向下迤出可怖红痕,像是伤口涌出的血。
若是血,也太多了些。
“往年琉璃塔不放红光。”韩峥神色冷凝,“如此一座赤塔,感觉不祥。”
“我们似乎撞见了什么真相。”颜乔乔天真地眨着眼睛,“韩师兄,我好好奇。”
“上去看看。我走前面保护你。”韩峥率先登上塔阶。
颜乔乔慢他几步登上十二层。
“……嗯?”
韩峥背影僵硬,站在楼道口一动不动。
她从他旁边绕过时,他下意识抬起手臂,挡她去路。
人是挡住了,视线却无法阻住。
颜乔乔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六年前的自己。
画面中,十二岁的少女神色紧绷,双手握一把短剑,紧闭双眼,嘴唇抿成了一条向下的弧线。她紧张、焦虑、恐惧、强作镇定。
“是我……”她怔怔道。
这便是她在城隍庙中救人的那一幕。装晕的妇人洒出毒烟,熏得她睁不开眼,只能扬起短剑,尽力吓唬那个人贩。
在她身前不远处,便站着那个清丽的女子——画师笔下,女子的气质与颜乔乔当日看见的妇人截然不同,看上去判若两人。
女子哀哀望着少女颜乔乔,双眸含泪,仿佛在控诉少女无情——‘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颜师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何会在画中?”韩峥沉声问道。
颜乔乔怔怔摇头,简单解释道:“我只是从人贩手中救出了几个孩童。”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入了别人画中。
【作者预警:下方有一点点小惊悚】
【作者预警:下方有一点点小惊悚】
说话间,红光再次漫了上来。
只见丝丝缕缕血般的长痕从顾京亡妻的脚下拖开,延伸至少女颜乔乔的背后。
颜乔乔后脑发寒,屏住了呼吸。
红光向上漫去,渐渐勾出了七个人形的血影。
血影立在少女颜乔乔身后,一动也不动,是那几个被拐的孩童。少女颜乔乔竖着剑,挡在几个七窍流血的孩童身前。
她闭着眸,微微偏着惨白的脸,正在安慰他们——她并不知道,他们已成了血俑。
立于血俑之间的苍白少女,清丽绮艳到了极致,似清纯无辜的羔羊,又似坚韧顽强的战士。
血与煞环在她的身侧,视觉冲击力令人心头震颤,仿若被惊雷击中。
“别怕。有我在。”韩峥嗓音低哑,惊艳又心疼,抬起手,揽向她的肩膀。
颜乔乔陡然回神,急急退开一步。
指尖擦着她的衣袖落下。
“我不怕。”颜乔乔急促道,“快,上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你慢些,我先走。”韩峥大步踏往十三层楼,姿态利落果断。
颜乔乔心跳很疾,环顾四下,满地琉璃红,仿佛沁的都是血。
她深吸气,追着韩峥登上十三楼。
越往上,红光漫得越快。她踏上塔层,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画中景象——
血般的红光勾勒出数个凶神恶煞、五大三粗的身影,他们正在围杀弱质可怜的顾京亡妻,她抬手掩着受伤的前胸,将倒未倒,神色凄艳、楚楚可怜。
“这些不是坏人,而是救人的官兵。”颜乔乔道,“顾京袒护妻子,把他们妖魔化了。”
视线转向画面另一头,她怔怔张开口,双眸越睁越大。
她看到了当年那个牵着她的手腕,带她离开城隍庙的“小将军”。
第21章 光碎琉璃
颜乔乔怔怔望着眼前的画面。
心神震荡,多年前的记忆纷至沓来。
在城隍庙中,她的双眼无法视物,挥动一把短剑防止敌人上前,于黑暗无声之中对峙了很久很久。
她记得心脏在胸膛中疯狂跳动,记得自己的小腿肚因为紧张而不断抽搐,记得自己竖着耳朵尖,捕捉周围每一丝最细微的响动。
她不断低声安抚身后的孩童,其实也是在自我安抚。
那时她不太明白,妇人为何一点动静也没有,身后的孩童为何也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如今总算是亲眼“看见”了——
孩童变成了血俑,浑身的血液都被诡异的力量迫出,顺着地面悄然涌向那个妇人,妇人立在原地,双手、脖颈和两腮浮起一道道殷红欲滴的血线,就像有生命的活物一般,蠕动着、扭曲着,将地面涌来的血流吞没。
场景血煞邪诡到了极处,然后少女却对周遭的恐怖一无所知,就像负重踩在即将破碎的薄冰层上,懵懂前行。
这一切,与颜乔乔多年的认知截然不同。
她以为自己只是遭遇了一起普通的拐带孩童事件,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寻常的人贩,以为身后护的是一群吓破胆子的小鹌鹑。
也许她该庆幸当时什么也看不见。
后来,官兵到了。
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城隍庙外面终于传来了马蹄声、甲胄兵刃铿锵声。
军靴踏入城隍庙,暴雷般的冷喝声响彻四周。
一只温暖干燥、带着薄茧的手牵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带离城隍庙。
他对她说,莫怕,没事了。
变声时期的少年音,很轻,很好听。
是个小将军。
颜乔乔当时其实很想哭,但她忍住了,没有毁掉自己的侠女形象。她抿住唇,狠狠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根本一点儿都不怕。
手腕温温热热,能感觉到小将军手掌和手指的形状。
她毕竟是位骄傲又漂亮的少女,被陌生人这样牵着,颇有些不好意思。她装模作样抬起头,说了句傻话——“小将军,天好黑啊!你们京陵皇都的百姓是点不起灯么?”
他笑了笑,说不是,又说让她闭眼休息,马车会送她到医馆。
后来她治好眼睛,别扭了许久,鼓起勇气向人打听小将军姓甚名谁时,人家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再无半点音讯。
颜乔乔从未想过,自己此生竟然还能找到小将军。
那么远,那么近。
她怔怔望着画中的少年,心脏仿佛悬到了半空,跳得有一下没一下。
少年左手牵着她的手腕,右手竖起掌,示意旁人莫要多言。
少年五官昳丽,貌若天人,气质与如今一样温和。
她仰面“看”着他,脸上犹带着余悸,又掩不住劫后余生的喜悦。翘起的唇角背叛了内心的骄傲,笑得娇憨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