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天与北垣就这样同时飞升了。
天地所化的古众不会驻留天界, 大多游太虚,万古一瞬,不出现。只有凡飞升的仙才会长住天界,其中有愿意被间供奉的, 自然要保佑自己的信徒, 否则对修行有大碍;也有不愿意被供奉的, 终年诸事不理,一心冥思清修, 只求早日化归太虚。
当时天界有几位前辈大能飞升的仙,基本都已经过了享受间香火供奉的阶段,属于后者。但刚飞升的新或多或都有些凡间信徒, 因此东天负责掌管凡间灵充裕、不受天灾, 而北垣则负责掌管间的和平与秩序。
与凡间传说的话故事不同,天界仙其实是没有高低尊卑分的——飞升过后都是了,各自有各自的修行,各自求觅各自的大道,彼此间数百年见不了一面, 任何管束或干涉都无谈起。
但宫惟很担忧应恺的杀障, 因此经常造访天界北垣, 与应恺对饮论道。
应恺可能是沧阳宗内心苦闷久了,也没什么消遣,竟然学会了自己酿酒。正好满天界栽种了桃花,以桃入酒, 非常甘甜,宫惟往往论到一半就酣然睡去,醒来时已经身东天殿,身下是云雾般的软榻, 徐霜策端坐身侧手捧古卷,身姿挺拔面容专注。
宫惟摆摆尾巴,道:“徐白,徐白,你怎么我变成小狐狸啦。”然后熟练地蹿徐霜策膝头,桌案边探出脑袋,两只前爪趴桌沿,同他一起看书。
徐霜策的音头顶传来:“桃子酒好喝么?”
宫惟毫不犹豫:“好喝!”
过一阵子宫惟去找应恺论道时,发现桌只有茶没有酒,应恺一脸『迷』茫地道:“霜策说桃花正好,想要学酿酒,已我酿酒的工具借走多日未曾归还了。他说不要我教,等学会了请我痛饮,但我着实不知他何年才能学会……”
两面面相觑,空一度安静。
宫惟做了决定:“走,咱们找徐白论道去。”
两一起腾云驾雾来了东天殿,徐霜策欣然同意论道,于是拿出了自己刚酿的桃花酒与应恺对饮,不知间何处招出一盘口水鸡。结果宫惟一看有鸡吃,什么论道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吃几口辣的就要喝一口甜的,甜完了忍不住要去吃辣的,嘴巴不停快乐不止,一边醺醺然听徐霜策和应恺聊天。两聊了一阵凡间的战事,突然应恺无来由地沉默下来,道:“我心中有一疑问,时常困『惑』不已。”
徐霜策道:“但说无妨。”
应恺道:“如果我当初没有去治水,索『性』让下游百姓被洪水淹没,是不是如今战事已停,天下大同,谁都不用再战死了?”
徐霜策一怔。
宫惟正斜倚软榻抱着徐霜策的枕头,此刻已经半醉,眯眯地蹭着枕头道:“也不尽然。”
应恺问:“何解?”
“若你不治水,百姓死而战事停,此乃世间缘法一。若你治水救了百姓,战事不停而千万死,此乃世间缘法二。万事乃万事因,万事亦万事果。因此你实不必如今战火延绵的结果揽自己身,须知天地因果循环相报,你当初去治水,也只是这世间大因果中的一环罢了。”
应恺只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对了,”宫惟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是何处想到这些的,难道有对你说了什么吗?”
“……”应恺别过视线,没听出他话里有一丝掩饰:“没有,我自己想到的。”
宫惟宽慰他:“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实不用多想这些了。”
应恺默然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那天他们饮酒聊天到很晚,宫惟早酣然沉睡过去,软连拉都拉不起来。徐霜策起身将应恺送出门,两都酒意半酣,应恺望着间遥遥一轮月,突然停下脚步,低道:“要是这世间都满意、都偿所愿,是不是就不会再有那么多喧杂的音了?”
徐霜策没听清楚:“什么喧杂的音?”
应恺道:“哭。”
“哪里有哭?”
四周分寂寥无,徐霜策还以自己听漏了什么,却见应恺沉默半晌,道:“没有,我听错了。”
徐霜策皱起眉,不知何突然生出一丝不安。然而他还来不及追问,应恺已经摇头了起来:“霜策,你这酒酿太烈了,到底能不能让我亲自来指点你两下?这样下去何年才能酒具还给我啊?”
徐霜策立刻一拂袖将手背身后,淡淡道:“不可。酿酒如求道,各道不同,怎能胡『乱』指点!”
“……”应恺扶额喃喃说:“懂了,那点家当我这辈子都别想拿回来了。”
徐霜策送走应恺,回到殿,只见宫惟最熟悉的白檀息中酣醉不醒,下意识变成了与相关的形态——小狐狸。
温热柔软的小狐狸趴云榻,『毛』顺长,两只尖耳朵软趴趴地,尾巴蓬松柔亮的『毛』一直垂落到白玉地砖。它全身都软像是一滩水,徐霜策站榻边半晌,呼吸略微急促起来,伸手将小狐狸变回了宫惟。
年白皙如同一泓月光,嘴唇无意识地张着,打翻的酒盏溅湿了袍袖,手腕肌肤浸透了酒与桃花的醇香。
大概因夜深静的缘故,徐霜策看着他,心脏胸腔中一下下重重地搏动,以往压抑的无数个念头突然一股脑冒了出来。
什么他总是要往北垣跑?
什么他总是遨游间,乐不思蜀?
什么这天地间所有、所有事都能占据他的心念和时间?
什么……什么他不再是独属于我一个的小狐狸了?
这些念头一旦生出,就像魔种迅速长成参天巨藤,紧紧缠绕住了徐霜策的心。他俯下身紧盯着熟睡中的宫惟,目光落那张的殷红的嘴唇,大拇指摩挲良久,终于鬼使差般落下了一个亲吻。
呼吸交错,嘴唇相贴,灵魂爆发出剧烈震颤。
情障内心轰然升起,将拽进了万丈深渊。
砰地一撞响,徐霜策起身踉跄退后,撞翻了桌椅酒盏。但他甚至没有任何感觉,因脑海中的惊涛骇浪吞噬了一切,元轰塌头晕目眩,走火入魔的同时爆发出强烈劲,甚至摇撼了整座东天,令云层都发出轰然震响。
“徐白?徐白你怎么了?”恍惚间他听见宫惟似乎被惊醒了,深醉中踉踉跄跄奔来:“你走火入魔了吗?发生什么事了?”
徐霜策看着面前年惊讶的面容,未像此刻这样强烈地想占有他,伤害他,让他感觉到与自己一般心脏抽搐的疼痛;想他拥进怀中紧紧地保护起来,此不受到一丝风,不沾一滴雨,将世间所有珍贵美好物连同自己的心肝一并奉送到他面前。
巨大的喜悦与悲伤同一时刻撞击心脏,矛盾如利爪将灵魂撕裂,被嫉妒的酸『液』灌满。徐霜策张了张口,但听不清混『乱』中自己说了什么,他最后一点理智让自己逃出了殿,元冲进了无边无际的凌虚。
那是东天第一次走火入魔。
他始闭关冥思,甚至不敢脑海中想起宫惟的面容,然而情障一生如堕魔。
他永远失去了那颗铜墙铁壁般冷漠的道心。
当时宫惟不白发生了什么,也无暇缠着徐白追根究底,因那一夜后紧接着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应恺回到北垣,对凡间降下谕,以天下兵铸金封存,强行止戈,熄灭战火。
三界震动。
来没有任何仙对间降下过如此强硬、绝对的谕,应恺是天辟地以来第一个。
不仅宫惟,连其他仙也冥冥中预感到了灾难的到来。
但应恺才是掌管间秩序与和平的,其他任何都无法轻易干涉他的决定。唯有徐霜策听闻后,不顾情障未除强行出关,立刻携剑飞至北垣,应恺看着他手里的不奈何,缓缓问:“你是来强行让我收回成命的吗?”
徐霜策剑一放,沉说:“不,我来与你论道。”
应恺一手伸向桌案对面:“请。”
虽然没有高低尊卑,但众位仙间若有分歧,是可以用论道来解决问题的。若你的道说服了我的道,那我自然道心生疑,要靠冥思苦修来悟困『惑』,分歧也就不复存了。
东天与北垣论道七天七夜,唇枪舌剑,幻法万千,不分胜负。全天界的目光都集中北垣殿紧闭的殿门,没有知道第八天晨光微熹时,深殿中的北垣问了东天一个问题:
“若这世间因果当顺其自然,那么爱恨聚散也应当顺其自然,是吗?”
东天说:“是。”
“你未飞升时,与幼狐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乃至于生死相随,此‘聚’。如今飞升后,镜仙喜爱世间万物,念及三界众生,不再独属于你一,此‘散’——你也应当容接受现状,不该作任何强求,对吗?”
东天蓦然僵了那里。
北垣步步紧『逼』,每个字都像滚烫的钢针刺进灵魂:“如果将来间再发现有修士具备飞升的命格,镜仙亦会如当年化形陪伴你一般,化形下界陪伴新,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你也能坦然视,对吗?!”
砰一徐霜策站起身:“住口!宫惟他只是——他——”
他并不只是我一个的小狐狸。
徐霜策话音戛然而止,诛心痛刺透胸腔,痛脑海轰轰作响。
“霜策,”混『乱』中应恺怜悯的音好似很近好似很远,他说:“你这番不要强求的说辞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你觉能说服我?”
徐霜策血沸腾,再抑制不住,猛地喷出一大口血!
东天与北垣论道七昼夜,心魔丛生,颓然败退。
至此,再也没能阻挡北垣对天下大同的执念,他那一纸绝对谕将间完全镇压,强行维持了数十载和平。
然而应恺不愿想到的是——世是不会永远感激的。
很快烽烟随着灾难再度降临,民众请战沸反盈天,甚至怨恨起了当初治水止战的应恺,打翻了他的龛、推倒了他的像。
鬼太子终于粉墨登场。
“天下众生中只有会恩将仇报,只有会残害同类,只有会易子而食,也只有会因享乐而非生存去大肆杀戮。”
“这天地间花叶草木值、飞禽走兽值、蝼蚁蜉蝣值,唯独只有。不值。”
代表杀障的桃花一夜间满了天界,北垣召唤巨型兵,掀起了灭世战。
应恺想清除这世间所有的恶,而这世间恶的只有。
宫惟终于白了百年前那个深夜到底发生了什么。鬼太子赐予年应恺的“极净、极致的道德”根本不是一件礼物,而是一颗剧毒的种子。
然而此刻一切悔晚矣。
向来温善亲的镜仙首次因愤怒而召出了极恶相,与鬼太子厮杀直下地府,掀翻了整座黄泉。同时东天欲下界斩杀灭世兵,却遭北垣阻挠,两位顿时爆发血战,一度将天界『荡』平。
连万丈苍穹都被血染成了淡金『色』,那一战的悲惨壮烈堪称史诗。最终东天与北垣不分胜负,只立下位赌,赌约关键落了间的最后一处战场——天门关。
矩宗宣静河天门关与灭世兵同归于尽,兵解飞升,立地封。
输掉了赌约的北垣因此震怒,对宣静河降下极恶大劫,然而千钧一发际宫惟赶到,亲自护法,将万顷巨雷悍然击回,载着宣静河飞了天界。
自此,灭世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鬼太子被关进黄泉深处,北垣被天界除名,而新飞升的宣静河封了西境。
当万丈清光照耀天穹时,整个三界都赞叹仰望着新,只有徐霜策看见了载着宣静河的那一面伤痕累累、通体龟裂的镜子。与此同时他听见一个鬼魅般的年音耳边响起,说:“看见了吗?那就是宫惟的真身。”
徐霜策立于云端,反问:“那如何?”
鬼太子被关黄泉最深处的混沌境,却好似对暗无天日的监牢毫不意:“你是不是忘了镜子最喜欢做什么?——模仿。你对它展现出什么,镜子就给你看什么。你双手奉最卑微赤诚的爱,镜子就这份爱意原样反『射』回来。”
“……”
“世来来往往,镜子却永远伫立原处。此刻它映照着你,以后也会公平地映照出别。”鬼太子音低沉犹如恶魔,微道:“白了吗,东天?这才是你此生最大的不奈何啊。”
徐霜策猝然闭眼睛,磅礴力周身爆发,将鬼太子的音骤然驱散!
没能看见他的手紧握住不奈何剑,手背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灭世战后,如何处置戴罪的北垣成了当时天界最大的难题。
宫惟应恺飞升时发过血誓,一旦应恺堕入杀障,就必须立刻将他诛杀。但如今到了要应誓的时候,宫惟却充满了犹豫和矛盾,于是请来当时天界所有仙,这些数百年碰不了一次面的们聚一起,商讨再三,却始终想不出两全法。
最终宣静河试探地做了一个提议:“既然当初立下血誓是了杀障,如今不妨也杀障入手。如果北垣能将自己灭世的罪孽全部偿清、将杀障也全部化解掉,血誓不就顺势而解了吗?”
宣静河飞升时魂受创太严重了,至今没有完全恢复,这段时间宫惟一直用力他弥补魂魄,因此总形影不离地待一起,闻言苦恼地道:“但这么深重的杀障可如何化解呢?”
满堂仙都摇头不知。
宫惟扭头期待地问:“徐白?”
“……”
前长年化作小狐狸让宫惟养成了喜欢跟挨挨蹭蹭的『性』子,此刻他跟宣静河挤一张席,幸亏宫惟身形小,宣静河削瘦,因此才挤下,饶是如此宣静河还是差点被坐没坐相的宫惟挤到地去。
徐霜策垂下眼睫,遮住了冷沉的瞳孔:“不知。”
宫惟无比失落:“连徐白也不知。”他托着腮叹了口,只能说:“那请各位仙僚今晚费心再多想想,日再议吧。”
间硝烟散尽,天界的月也似乎格外圆亮起来,万丈清辉将云海映澄澈透。
那天深夜徐霜策打坐良久,心魔燥郁,起身出了东天殿,云海中漫步片刻,发现自己竟然习惯『性』来到了一座辉映月华的广袤宫殿前——是宫惟天界的住所。
宫惟喜爱间,终年化形遨游尘世,此处不过是常年空寂的琼林罢了。
徐霜策静静伫立片刻,正要像往常一样转身离,却突然听清风拂来宣静河柔和的音:“然后呢?东天生了吗?”
徐霜策蓦然顿住了脚步。
宫惟嘻嘻地道:“那怎么会!徐白来不真生我的。徐白剪了我一大撮尾巴『毛』作惩罚,然后找来冰块让我含着,含了大半碗冰我才感觉好一点——那口水鸡真的太辣了!徐白后来再也不准我吃了!”
夜珠将宫殿映照通,镜仙与西境对坐两侧,茶香袅袅。宣静河想了会还是忍俊不禁,微道:“没想到东天度高华,竟然也有如此促狭的时候。”
宫惟眨眨眼睛道:“那自然了,徐白想可多着呢,他还曾经教育我说长大以后不可以去找母狐狸,耽于情爱就不能好好修炼化形了,就一辈子是只狐狸了。”
宣静河差点茶喷出来。
宫惟摇头而,眼底闪着微光,顷意终究淡去。
“现回忆起来,那应该是最心的时候了吧。”他轻轻地叹了口,说:“若早知有今天这个结果,还不如永远不要飞升,永远停留间呢。”
殿外月清风中,徐霜策瞳孔微微睁大,站了原地。
“……”宣静河似乎思虑良久,突然起身长拜下去,道:“关于北垣杀障一事,我有一法。”
宫惟正要起身去扶他,闻言诧异道:“何法?”
宣静河说:“我命中八字破煞,以毒攻毒,极克杀障。我愿意与北垣互换命格,下凡投胎转世直至杀障磨尽,如此困局可解。您看如何?”
不仅殿外的徐霜策,连宫惟都愣了一下。
“不可,万万不可。”宫惟反应过来,立刻摆手:“应恺的杀障不磨个几千年绝对没完,你魂魄都没补全,投胎转世太危险了。”
宣静河认真道:“我白,然而这是化解杀障最安全也最稳妥的方法了,不然您现只能将北垣彻底诛杀——但这不正顺了鬼太子的心意吗?他将飞升的修士心中埋下一颗种子,我们不能将种子拔除,只能将修士杀死,天道对善恶的应答当真只有这一种方式吗?”
“……”
宫惟沉『吟』不语,皱起了秀丽的眉心。
“我是化解杀障最好的选,您若放心不下,也可以每一世都下界来探望我。”宣静河顿了顿,宽慰地道:“您可以化作一只小狐狸,每一世都路过我投胎的门前,这样每次我诞生时都会记起与您的约定。当数千年后我将杀障磨尽,自当与您再度相见于天门下,难道不好吗?”
夜珠灼灼其华,宫惟沉静的面容光辉中清剔透。
此刻的殿外,徐霜策立于风中,仿佛连呼吸都停住了。
“……不,我自己才是最好的选。”许久后宫惟终于缓缓口道。
宣静河不解:“可是——”
“是我没有履行好自己的职责,给鬼太子留下了可趁机。是我没有保护好将飞升的修士,才造成了如今玄门覆灭的惨状。”宫惟平静地道,“承受千年轮回苦的理应是我才对。”
宣静河音罕见地严厉起来:“您怎可作如此想!提出此法的是我,并且也是我命格最合适,怎能舍近而求远呢!”
宫惟了起来,他身有种年特有的跳脱和顽皮:“因我不想变成小狐狸下界去看你。”
宣静河没料到这个答案,微愣了一下。
“因我只是徐白一的狐狸。”宫惟天真地托着腮,清亮的眼底仿佛有光:“要是我再变成小狐狸去看你,那就是违背了当初的诺言,徐白会生我的。”
广寒月夜下,清风呼然拂过,扬起了东天的鬓发与袍袖。
良久,徐霜策紧紧地闭了眼睛。
翌日天时,众仙再度齐聚天界,仍旧对化解北垣杀障事一筹莫展。
一向寡言语的东天却突然越众而出,言辞坚决不容置疑,当众自请下凡与北垣互换命格,以千年轮回苦来化解那灭世的杀障。
这亦是天辟地以来头一回,天界再次被震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