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的石桥是高了一些,不过石阶平缓,孙茂平时稳重,不是那种慌里慌张的人,谁想不到他能在自家宅子里跌倒。
可他偏就跌了,还滚到了假山下的草沟里,摔得很重。孙员外领着一大帮小经过这处桥时,看到石阶上的一片褐『色』的血迹,胆小些的,当即闭上了眼睛。
孙茂已经被下人抬回了屋里,又请了大夫,悄无声息地躺在内间。一群人涌到孙茂房里的外隔间等待,十分焦灼。
孙员外瘫坐在了椅子上:“茂哥儿这么大的人了,走路还那么不小心,我就这么一根独苗哇。他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活?”
苏奈鼻子动了动,没闻见腐味,确定这颗心还能吃,便松了口气,抚着孙员外的胸口道:“老爷,没事的,公子一定只是小伤。”
孙员外抓住她的手:“但愿……”
方如意交握双手,脑中一片空白。这么好的一个人,这宅子里唯一怜她敬她,说得上话的人,加入他没了……
她一个激灵醒过来,头上冷汗沾湿。
不一会儿,孙茂好像醒了,呻.『吟』不止。孙员外大大松了口气,忙进去探视。
大夫行了一礼道:“老爷,公子没什么大碍,只是右胳膊断了,另有些皮外伤。已给擦了『药』,正了骨,短期内需要休养,莫要再磕碰着了。”
孙员外忙道谢,拉开帐子,对着自己这一根独苗严厉地责备了一番。
帐子里面,孙茂虚弱地张开眼,脸上一道一道的尽是冷汗,汗湿发鬓,睫『毛』都叫汗黏在了一起,可见是忍受了极大的痛苦。
他看了看弯在胸口右胳膊,勉强笑道:“爹,我没事,只是手伤。别的倒没什么,就是握不了笔,这课业……”
孙员外脸一沉:“你都这样了,还写什么字呀?给我在家里好好躺着,一日三顿喝鸡汤,不要上学了。”
孙茂恳求道:“爹,季先生要求严格,儿子用心读书都已跟不上了,不愿因为自己伤了手,落下了功课。”
孙员外一梗,他这官是拿钱买的,他废了大力,却混不进当官的圈子里,他的儿子也入不了官宦子弟的学堂。幸好家里有钱,从外面请了先生,孙茂好歹是有了学上,只盼着他日后能飞黄腾达,能使他脸上增光。
最新找来的这个季先生,一口字正腔圆的京都口音,学问很好,孙茂很尊敬他。但他脾气古怪,沉默寡言,总板着脸,对学生十分严厉,孙茂又极为怕他,生怕他嫌自己蠢笨,一气之下不教了,故而不敢怠慢。
孙员外拗不过他,只好道:“那你自己千万不要劳动了,想写什么,另找人代你写!”
说着,指向床边的黄衫丫鬟,还没张口,那丫鬟已经瞪着眼睛,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再看身后那一群站着坐着的妾室,也都一脸羞惭地看着他。
钱唐偏远,大都是渔民樵夫,别说她们不识字了,就连孙员外自己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在外做生意写契,回回给人按手指印,不由得烦闷地紧皱眉头。
这时,角落传来一道女声:“我来。”
孙员外循声望去,心头一松。对,方如意是个读过书的!刚入府的时候,她写了一手花笺,会弹琴,会作诗,是个才女,当时觉得屁用不顶,只是看个稀罕。现在不就派上了用场?但愿能帮上孙茂。
方如意道:“公子的课业不能耽搁,若有需要,随时叫我就是。”
孙员外托住她的胳膊,仿佛托住一只珍贵的琉璃瓶:“茂哥儿这事可会给你添麻烦,如意?”
众人都看向方如意,孙茂也拿胳膊肘艰难地撑起身来,从床帘里惊且意外地看着她。方如意的目光飞快掠过了他,神『色』极为决断:“不麻烦。我在这府里还能有什么用?能帮上公子一点,我心里很高兴。公子念什么,我写什么,就当是还了公子的情!”
孙茂手一松,帘子遮住了她的身影。
他蓦然躺倒,看着帐顶,连疼都忘记了,只觉得心砰砰在跳。
孙员外最喜她柔顺,称赞一番,吩咐方如意搬得离孙茂旁边的宅院里,好专心帮他誊写。
苏奈旁观了整场戏,心道,这方如意实在是傻。辛辛苦苦跳了一场舞,勾到手的孙员外,说放就放了,害二姊白担心一场。偏偏自己不会写字,凑不了这个热闹,可恨!
摆着尾巴,妒忌了一会儿,想起半晌没听见明锦吱声,一回头,见野鸡精两眼定定,正盯着那黄衫丫鬟的一对双螺髻看。
‘姊姊,你在看什么呀?’苏奈拿胳膊肘撞她一下,却撞了个空。明锦正转过身去,帕子挡嘴,悄悄问在她右边的徐姨娘:“这个丫鬟是谁呀?”
“那不是阿离吗?”徐姨娘奇怪地笑道,“怎么回事,不认识了?”刘姨娘也凑过脑袋来,确认道,“是一直跟在茂哥儿身边的阿离呀。”
明锦蹙了眉,扭过身来,苏奈也跟着她看,这丫鬟大概十四五岁年纪,一身黄裙,白袜布鞋,正拿脚尖在地上无趣地画圈。一双眼睛圆溜溜的,转来转去,转得正对上苏奈的视线,吃了一惊,低头避过她的打量。
‘姊姊,她是谁呀,我怎么以前没见过她?’
若说是孙茂的贴身丫鬟,上次她在回廊里差点把孙茂剜了心,这没瞧见她。
明锦嘴角勾起,古怪地笑道:‘别说是你,我嫁到孙府五年了,我也从没见过她……’
苏奈的狐『毛』炸了一下,浑身冷飕飕的,立马抱住明锦的胳膊蹭了好几下。
除了她们两个,好像所有人都认为,这个叫阿离的丫鬟是一直伺候孙茂的。
明锦抚住苏奈的背,沉『吟』道:‘难不成是妖吗?’
‘不可能。’苏奈道,‘是妖的话,我一丈以外就能闻到妖气。’
两人对着闻了一会儿,在屋里面,还是只有狐狸也野鸡精的味道。
‘姊姊,不会是神仙……’
‘不会的。’明锦道:‘人和妖一股脑地想要成仙,却大多千百年苦苦修仙不得。你以为世人这么容易就能碰到神仙?天仙降世,必应劫数,没这么容易遇到。你还记得宝珠仙子吗?’
‘宝珠?’谁呀?
明锦无奈道:‘就是那个‘鸟精’。’
苏奈忙道:‘记得!拔了一根『毛』糊弄我的那只鸟精!’
明锦扶额:‘……你碰她一下,不是差些被电到了?我们这些小妖,等级低位,一靠近仙家,那仙力便将我们折煞了。你遇到宝珠天女,是稀里糊涂撞进了仙家劫数,保下一命已是难得,还巴望再见那些神仙呀?’
‘莫非,她就是人?’
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
想不明白,苏奈忍不住抱怨道:‘姊姊,你这府里不仅人多,怪事怎么也这么多!今日又跳舞又陪酒,困死我了。明日起来,看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二日,苏奈睡到近黄昏时,去扒孙茂的菱花窗子。
还没靠近,屋里便隐约传来男人的说话声,那声音不同于孙茂的柔和,低沉有力,掷地有声,抑扬顿挫的,哦,大约是在念诗。
红『毛』狐狸嗖地跃到了窗外一颗桃花树上,托着腮,懒洋洋地摆着尾巴旁听。
因茂哥儿受伤卧床,季先生屈就他,上屋里教学。苏奈扒开窗缝往里探看,小小一间屋子热闹得很,汇集了四个人。
坐在外间茶座上的男人身着布褂长衫,卧蚕眉,一双冷凛的凤眼,蓄髯须,一手撑着脑袋,面『色』冷淡地看着手上书卷;另有一张小桌,铺开纸墨,方如意正悬腕等待,面『色』凝重。
苏奈再探头往里瞧,站在床榻边上的正是那个黄衫的“阿离”。
也许是孙老爷为了他们避嫌,才叫方如意坐在外头,孙茂睡在里头,阿离当这两人的传话筒。茂哥儿提问,阿离将脑袋凑近了床帐,听一句,跑出来学舌一句,先生应答,方如意忙不迭地在纸上记着笔记,笔尖都在抖,看得出她有些紧张。
阿离站在方如意背后,看着她写,神『色』却不似昨日天真,眉宇间有一股冷冷的怨气。
尤其是那一双圆圆的眼睛,瞪着方如意的皓腕不放,含怒含恨,眼眶里蓄满了眼泪,紧抿着的嘴唇都在颤,好似忍下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可是方如意一回身,阿离赶忙擦掉了眼泪,低头接过了纸张,背过身去的刹那,又看着手上的宣纸蓄了泪,可是待她把帘子掀开,拿着给孙茂过目时,她低眉敛目,又没了那苦大仇深的表情,孙茂也没有注意到她。
这个人,好生奇怪。
苏奈换了个姿势,却没想到课讲完了,季先生凤眸冷冷一瞥,提了箱就走,一站起来,身高足有九尺,大步流星,带过一阵冷风,难怪孙茂畏他,她都差点从树上给刮下来!她忙扒拉着树杈跃到了高处。
只听孙茂嘱咐道,“阿离我手不便,你送送季先生。”
阿离点头,哒哒地跑了出来,没赶上季先生,却迎面撞上一个娇滴滴的美艳女子。
阿离一惊,想后退已晚了,让这美艳的女子擒住了袖子。
美人侧眼打量她一眼,笑道:“阿离,你来帮忙与我。”
“这……这不好吧,苏姨娘。”阿离看着她,嚅嗫道,“我、我是公子的丫鬟,您有什么事,怎不找自己的丫鬟。”
说罢,猛抽了一下袖子,没抽出来。苏姨娘攥着她的衣裳不放,可怜巴巴道:“奴家是个村姑出身,没有丫鬟。都是一家人,看你伶俐,叫你帮帮我,怎么都不愿意?”
阿离衣服都快撤掉了,被她拉着拖着,一步三回头地强拽到了苏姨娘的房间。
苏奈闩上门,丹凤眼微挑,回头一瞥。
阿离不安地站在屋里,拿眼角紧张地看着四周环境。她身上穿的仍是昨天那件黄裙,袖口如喇叭花一般皱起,裙摆也层层叠叠的,小小的脚踩着黑『色』布鞋。
苏奈又将她从脚打量到头,圆圆的眼睛,小小的嘴巴,一对双螺髻,发髻上点缀着亮晶晶的几片珠贝,倒是很别致。
正看着,阿离猛然抬眼:“苏姨娘,我还要去给公子递话呢,耽搁了公子课业可不好!”
“不急。”苏奈一把拽住要往门口跑的阿离,将她拽了回来,笑道,“公子生病了,就要多休养才能好,都下课了,还要做课业干什么?你也不怕累着公子。”
阿离咬了咬牙,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苏姨娘,您叫我帮什么忙,便开口吧。我做完了,尽早回去。”
“也不是什么大忙。”苏姨娘妖妖娆娆地一笑,掀开帘子,卧在了床上,“为了在寿宴上跳舞,奴家练了好几日,练得腰酸背痛。自己按不到,也没有贴身丫鬟伺候。你来,给我按按背。”
阿离面『露』难『色』地看着她。
这风『骚』的苏姨娘不知何时褪了半边衣裳,抖出白花花的背脊,手背撑着脑袋,还笑着眨眼睛:“茂哥儿常年伏案,你做了这么多年贴身丫鬟,一定是时常给茂哥儿按肩膀的。快来呀……”
阿离只得硬着头皮爬上床,挽起袖子,低头一瞥,不由得怔住。
苏奈发髻上那根银莲簪在她眼皮底下。
那花瓣里不知何时,钻出了一长条截透明的虫子,长长的触角和足一起疯狂地朝她摇晃着,似在无声地控诉什么。
阿离食指竖在唇前,侧眼观察着苏奈的反应,慢慢地,悄悄地伸出手掌,海虫身子一拱起来,就要往她手心里钻,眼看就要碰到了——
苏奈反手一抓,便将那簪子摘走了去,海虫“嗖”地一下钻回了簪子里。
阿离无声崩溃。
苏奈摘掉所有的首饰拢在枕下,将散下来的浓密的黑发捞到了肩膀前面,这才舒舒服服地摊在了圆枕上,打了个哈欠:“用些力气。”
芊芊十指握紧了又松,在眼前化作了龇着指甲的狐狸爪。一会儿,等这小丫鬟给她按完肩膀,就一爪子拍昏她,看她原型是个什么东西。若是个人,刚好变成她的样子回去,趁着孙茂受伤卧床,采补了她,挖了公子的心,岂不是正好?
正美滋滋地想着,猝不及防,感觉背上一痛,好似被人烫了个洞。苏奈“哎呦”一声,身子一缩,下意识地翻身猛打滚。待意识到床上没火,坐了起来,使劲地用手『摸』背后,指尖抚过的地方光滑,并没有什么伤痕。
狐狸骂骂咧咧了一会儿,摆开尾巴回头,床上已没了人。
阿离不见了,窗户大敞着,『露』出半个月亮。
苏奈就地一滚,衣裙着身,怒气冲冲地破门而出,左看右看,院里没有阿离的影子,甚至连个脚步声也听不到。只剩下虫鸣阵阵,竹丛正摇晃的簌簌声。
苏奈头顶的灰瓦屋檐上,一抹白『色』衣角随风飘摇。
圆月之下,一名美貌的童子坐在屋脊上,轻薄的灯笼裤被风鼓起。他额心有一点朱砂痣,神『色』庄静,垂睫下望,身旁的花篮里,翻腾着一尾跳来跳去的金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