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她潺潺流血的肩头, 燕骥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紧,让他喘不上气来。
同样位置的左肩处,他也有一处伤口。
忽然, 脑中隐有一副画面一闪而过。一个昏暗破乱的环境里, 一个女人跪在不远处, 乌发披散, 衣衫凌乱,看不清脸。而他握着匕首, 狠狠刺入自己的身体里, 动作干脆利落,是与她此刻同样的果断和坚决, 丝毫没有迟疑。
画面却在此刻戛然而止。
燕骥痛苦地皱起眉, 试图回想起更多的细节,一阵更加剧烈的头疼感席卷而来, 几乎要让他脑中的记忆全部崩裂,制止他回忆起更多。
他为什么会用刀刺伤自己?跪在那里的人,是不是就是她?
难道, 她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 在这样短的一段时间内, 就毫无保留地爱上了她,甚至甘愿为她伤害自己吗?
自从幼时亲眼目睹母妃离世, 他被迫在仇人手下侥幸活命,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登上皇位,等待亲手手刃仇人,大仇得报的那一天。肩负着血海深仇的人,情爱二字早已被剥离出他的生命。
爱这个字对他来说,太过陌生。无论是爱人, 还是被爱,眼前的这个燕骥,从未感受过。他的生命中,只存在彻骨的冷,永不会出现炽热的感情。
她大约也是怀着目的接近他的,哪怕燕骥并不记得与她的过往,他也更愿意相信,她此刻如此希望他想起曾经发生的一切,也定是为了利用他的爱达成某种目的。
那个爱着她的燕骥或许会做个傻子,心甘情愿被她的假意和谎言蒙骗。
可现在的燕骥不会。他绝不会容许,被人欺骗和利用,最后再被抛弃。
他沉默地立在原地,随着血越流越多,唐轻歌的唇色逐渐苍白起来,看着他面上的潮红一点点褪去,轮廓线条再度恢复了冷硬分明,仿佛刚刚的情动,不过是一瞬间的错觉罢了。
他还是,记不起来吗?
唐轻歌的心头涌上一股绝望,心脏处传来的疼痛远比肩上的伤更甚。
她已经迈出了如此决绝的一步,唐轻歌已经想不到,她究竟还能做什么了。
整个人忽然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深深包裹住,如一层厚厚的茧,让她无法喘息。
这时,他忽然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匕首,扔到旁边,然后抬手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看他。
她的睫毛轻颤着覆在眼上,鸦羽一般浓密乌黑,唇上的口脂没剩下多少,却仍然娇艳欲滴,沾染着她唇上沁出的滴滴血珠,诱人采撷。
一个为达目的,对自己下手都尚且如此狠绝的女人,他又如何能知晓她的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心。为了让他记起那些回忆,甚至不惜作践自己的身体。一股没由来的愤怒和烦躁从心头升起,让他的目光越发阴翳冰冷。
燕骥一边捏着她的下巴,一边用指腹重重摩挲了一下她娇嫩的唇,拭掉上面冒出的一滴血珠,动作称不上温柔。
他冷笑着问:“以前你便是用这些愚蠢的伎俩骗了他?苦肉计,怎么,他吃这套?”
他的力道不轻,狠狠钳制着她,不容她后退。
唇部和下巴传来的痛感让唐轻歌极为不适地拧起眉。
她真的搞不明白这个男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说话的时候却偏偏要用“他”这个字眼来代替,就好像他们是两个人一样。
可她知道,他从始至终就是那个燕骥,只不过是爱她和不爱她的区别罢了。
明明最开始时,他也是这样对她恶语相加,从来不懂怜香惜玉,可她却并没有像此刻这样心痛过。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他们都变了。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受控制地滚滚而落,顺着脸颊,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看着她无声落泪的模样,竟也让他心里生出一股奇异的熟悉感,甚至让他的心脏都有些隐隐抽痛起来。
燕骥猛地松开手,蹙起眉,语气讥讽道:“把你虚伪的眼泪收起来,趁早打消掉那些念头,我不像他那样愚不可及,也不可能会那么轻易被你蒙骗。”
说罢,他便转身,拿出帕子擦了擦刚刚触碰过她的那根手指,然后眼也不眨地丢掉,抬步就要离开。
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唐轻歌却忽然开口。
“这是最后一次。”
她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语气平静,却又透出某种孤注一掷的坚决来。
见他停住了,唐轻歌又说:“这是最后一次,我主动挽留你。若是你今天真的走出这了,我日后也再不会做出这般低声下气的姿态。”
“我的真心,你既如此弃如敝履,我收回便好。只不过,倘若你今天真的出了这个门,以后无论你怎样后悔恳求,我也不会回头。”
她今日做出的这些,皆是出自她一片真心。
他不屑一顾,那她又何必再继续低声下气,自欺欺人地握着那段回忆不放手。
他既然能忘,她又为什么不行?哪怕以后宣钰真的来捉她回去,就算没了燕骥的庇护,只要她能活着,总能另寻别的出路。
听着她这番话,燕骥缓缓攥紧手,骨节被捏得咯吱作响。
他恳求她回头?可笑。
燕骥紧抿着唇,将心底翻涌的慌乱感尽数压下,头也不回地抬脚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彻底在门口消失,唐轻歌的心里像是被一阵冷风吹过,一寸寸冰封。
屋内的烛火不知何时被风吹熄了,只剩窗外飘渺虚无的月光映照进来,忽明忽暗,将她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她忽然低低呜咽起来,泪水决堤,针扎般密密麻麻的痛感如潮水般袭来,将她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哭声才终于慢慢平息下来。几滴泪水落在肩膀的伤口处,她刺得并不深,远不及燕骥那日,只是堪堪划破皮肉,血流已经止住了,泪水沾染上去,仍然传来一阵刺痛。
唐轻歌的神色平静到近乎淡漠,她沉默着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拿清水清洗了伤口,又翻出柜子里的止血的药粉,慢条斯理地给自己上药。
整个过程中,除非是不小心牵扯到伤口时,她才会皱起眉,剩下的时刻,哪怕是再疼,她也没再掉一滴眼泪。
她不会流无用的泪,除了刚刚。发泄之后,也就过了。
唐轻歌靠在床头,头涨得发痛,丝丝缕缕拉扯着她每一根神经,让她了无睡意。
没多久,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她冷声问。
“轻歌姑娘,是我,小月。”是一道年轻的女声。
小月是街角医馆里的一名医女,自从唐轻歌来到这里之后,便给了小月一些钱,让她日日来帮她换药。只是眼下这么晚了,她怎么会突然过来敲门?
见里头忽然没声了,小月心里忐忑,想起刚刚医馆里的那个可怕的男人,又扬起声音道:“姑娘,我忽然想起你家里放着的药粉不够了,若是夜里伤口发痒恐怕要遭罪,我睡不踏实,这才给你送来。”
闻言,唐轻歌目光一暗,看了看手边还剩下半瓶有余的药粉,没有拆穿她的谎言,而是淡声回道:“放在门外吧,我等会拿。多谢你了。”
小月迟疑了下,也不好再勉强。刚刚那个面容如修罗般的男人来到医馆,二话不说地扔了一包银子,让她大半夜过来这里,说是有人受伤了,她这才马不停蹄地过来。
没想到被唐轻歌拒之门外,小月犹豫片刻,只能说:“那我先走了姑娘,你若有事需要帮忙,大可直接来寻我。”
屋里没声了。
待院子里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了,唐轻歌终于疲惫地合上眼。她的脑中很乱,以至于这短暂的一觉也没睡安稳。
天光彻底亮起时,唐轻歌也醒了。
望着外面明媚的日光,唐轻歌重新给自己梳妆,用脂粉尽量遮盖住自己浮肿的双眼,还有苍白憔悴的脸色。
看着镜中还算得上是容光焕发的美人脸,唐轻歌终于起身,准备出门。
失恋而已,该干的还是要干。难道没了他,日子还能不过了?
她今日还约了人去清扫铺子,楚郦那边已经给她来了信,说是这两日便过来寻她。她要筹备着开店,手里的剩下的银子却没剩多少,日后用钱的地方不少,唐轻歌这几日便一直在写话本,打算等会寻个书铺卖了去。
这个挣钱的法子还是当初给燕骥求药时,那个洛斯商人给她的灵感。
走进一间书铺里,唐轻歌拿出一本专门写的短篇故事给书铺老板试读。
书铺老板名为陈璋,是个满头华发的老人,神态间却十分精神健硕,不见老态,也十分和蔼。他接过唐轻歌手里的书翻开看了看,皱了皱眉头,又看向唐轻歌。
这姑娘生得这般眉目如画,气质也像是大家闺秀出身,写出的字倒是跟本人相差甚远啊....
不过很快,他便被书里的内容吸引过去。一本很快看完,陈璋意犹未尽地合上书,感叹道:“故事曲折离奇,结局也是出乎意料,老夫看了半辈子的书,姑娘写的故事里,字里行间当真颇有灵气。以后姑娘的话本子,都卖到老夫的店里吧。”
见他是答应了,唐轻歌终于露出一抹笑,“您过奖了。”
随后,她便与陈璋商定好,每隔半月,她便送几个话本子过来,由他铺子里的人誊抄。不论卖了多少本,她也只收下定好的利润,多一分不要。
其实唐轻歌也不是不想要钱,而是觉得陈璋愿意与她这么个小丫头合作,也是担着一定风险的,她也不想在这么一个卖书的老人家身上薅羊毛。
签下字据之后,唐轻歌便要离开,却又被陈璋叫住。
老人眼毒,最会识人辨人,这么短短一会儿时间,陈璋便已经对唐轻歌有些另眼相待了。
这姑娘看着就是富贵人家出身,大概是家中落魄了,才沦落到靠写话本子为生。他老头子看着心疼,想多给她抬高些价格,她却反倒客客气气地回绝了。
陈璋越瞧越喜欢,忙不迭拦住她:“轻歌姑娘啊,我有个不争气的孙子,正在后头看书呢,跟你年龄看着倒是相差无几,我把他叫出来,你初来宜州,正好与他交个朋友,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使唤他就成!”
唐轻歌愣了愣,还没等说话,老人家就连忙往后面走了,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
唐轻歌无奈又好笑地站在那,没一会,不远处就传来一阵说话声。
“爷爷,你又瞎折腾什么呢?”是一道温润好听的男声,有些熟悉。
老头子推了他一把,催促道:“哎呀,爷爷还能害你不成,赶紧过去,别叫人家姑娘等急了。”
陈子昂无奈地走出柜台,看向后面站着的人。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两人都愣了一下。
“陈公子?”
“轻歌小姐?”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唐轻歌懵了下,随即便想起,陈子昂的祖籍便是宜州。寒门出身的太傅大人,祖上是开书铺的也没什么稀奇。
反倒是她,丞相府的小姐,出现在这便有些奇怪了。宣钰还没有将她是假千金的秘密告知天下,所以陈子昂也尚不知情。
陈璋在两人之间打量了一圈,乐了,一张老脸都笑出皱纹来,“轻歌姑娘,你和我孙子认识啊?那敢情好。”
陈子昂这才回过神,他也确实没想过会在这里看见唐轻歌,惊喜的同时,心中又不免疑惑。京中并未有消息说她来了宜州,她又为何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身旁连个丫鬟也没有。
陈子昂按下心底的疑惑,对陈璋无奈解释:“爷爷,我与轻歌小姐是朋友。”
陈璋笑呵呵地摆手,一副明白了的样子,“爷爷知道了,你快送丫头回去吧。”
看出自家爷爷的心思,陈子昂有些无奈,又再度看向唐轻歌,微笑道:“不知轻歌姑娘住在何处,子昂送你回去。”
这话唐轻歌也没再好意思推拒,遂点点头。
两人一同出了书铺,陈子昂的余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忽然温声道:“比起上次相见,轻歌小姐消瘦了不少。”
表面上看上去似是神采奕奕的,只要略一细瞧,便能看出她红肿的双眼,还有眉宇间的疲色。
闻言,唐轻歌愣了愣,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脸。
两颊没肉了,下巴尖尖的,有些硌手,这些天她都经历了什么,不必多说了。瘦了倒也正常。
唐轻歌扯了扯唇角,答:“大概是最近有些累了,才瘦了些。”
看出她的心不在焉,还有笑里的勉强,陈子昂心里一动,没再问下去,转而道:“轻歌小姐此番可是来宜州散心的?子昂近日也向朝中告了假,会在宜州留上一阵时日。若是轻歌小姐想要在附近游玩,子昂可作陪,也好尽地主之谊。”
他的语气温和礼貌,却又不显得疏远,将距离拿捏的刚刚好,只表现出了朋友的关心,再无其他。
他是未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傅。哪怕没了燕骥的庇护,有陈子昂这个朋友,她日后活命的几率也会更大些。
思及此,唐轻歌冲他笑笑,坦诚道:“不是散心,是定居。我不是丞相府真正的嫡小姐,以后也不会再回到京城了,不出意外的话,大概就会一直留在这了。”
她如此将一切和盘托出,素来沉稳又处变不惊的陈子昂也难得怔住了。
迅速消化掉这个惊天的秘密,陈子昂便回过神,似乎明白了她为何短短时间内消瘦了如此之多,而同时,他竟也有些开心。
真正的嫡小姐另有其人,那么也就意味着她不会再与摄政王殿下履行婚约。而且,她还说会定居在宜州。他们二人的距离,似乎突然一下就缩短了一大截。她也不再像曾经那般遥不可及。
突如其来的喜悦让陈子昂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了扬,他眼中的笑意深了些,语气也愈发温柔,“宜州气候适宜,繁华不输京城,确是定居的好去处。”
“轻歌小姐若不嫌弃,有事便可来寻子昂,也好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若是无事,也可。他在心底补充道。
唐轻歌颇为感激地笑了笑,她确实没看错陈子昂,哪怕她如今没了那层尊贵的身份,他也依旧是如此温柔体贴地待人。
“别唤我小姐了,如今我也不是什么小姐了,叫我名字便好。”
陈子昂低眉笑笑,内心的愉悦几乎已经上了眉梢。
两人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知晓她要自己开铺子,陈子昂也告知了她一些宜州有名的布行,甚至还承诺她,要帮她的小生意牵线搭桥。
原本唐轻歌还在苦恼要从何处购买做娃娃的材料,一大难题就这样被解决了。她也终于从低沉的心情里走出了些,脸上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
眼看着就要走到她家,唐轻歌止住步子,柔声道:“就送到这儿吧,前面就是我家。”
她还尚未婚配,他一个男子,贸然进去也不合适。
唐轻歌正要抬脚离开,却忽然听见他道:“等等。”
接近着,一股清冽却陌生的气息袭来,他忽然靠近她,伸出手。
唐轻歌一怔,正要躲开,就见什么东西被他摘了下来。
是一片枯叶。
唐轻歌这才发现是自己想多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多谢子昂。”
陈子昂也低眉笑笑,声线清润温和,“无妨,回去吧。”
这样的一幕,远远看来就像是恋人相偎在一起,高大俊朗的男人抬手轻抚女人的发顶,神情极致温柔,画面唯美而浪漫。
不远处,燕骥站在那里,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冷眼看着这一幕,垂在身边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手里完好的药瓶立刻化成了碎渣,掉落在地。
片刻,他面无表情地抬脚,不偏不倚地踩在了散落一地的名贵药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