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轻歌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
语气里强撑出来的冷硬和戾气, 满眼的猩红却暴露出此刻不应在他眼中的脆弱,他就像是穿着一层坚硬冰冷的盔甲,打开来看, 内里却是不堪一击的。
他握着她的肩, 却不敢用力, 小心翼翼地, 目光执拗地望着她。
唐轻歌嗓子一涩,心底竟生出一丝不忍来。
她垂下睫, 待彻底将那丝不忍和心软压下去, 才缓缓抬眸看向他。
“燕骥,我不喜欢你, 你知道的, 不是吗?”
她的声音轻而缓,却如刀子般狠狠插进他心里最深最柔软的那处, 狠狠搅动,鲜血淋漓。
“我对你好,是因为那时在客栈里, 我便猜到了你不是什么普通人。你的身上到处是疤痕, 九死一生也能活下来, 说明你的身手定然好,我早就计划着逃离丞相府, 若是路上遇到了匪徒或者追兵,只要你在我身边,便能护我周全。”
半真半假,省略掉她真的对他动了心的那一部分,剩下的,应该都与他曾经在心里猜测的原因没什么出入。
如今她亲口告诉他, 她从未有过真心,从头至尾皆是利用,一开始他如此排斥她,就是因为不想被她利用,他那样憎恶欺瞒,大概会气得恨不得一刀杀了她吧。
可唐轻歌却也不怕了,她更怕的是,他继续这样,用一种卑微又固执的模样,动摇她的心。
她顿了下,忽然觉得身心俱疲,“燕骥,这些你早就猜到了,我对你从未有过真心,往日那些情话,都是假的。你如今已做了帝王,何必要在我这样一个虚情假意的人身上花费精力。”
燕骥沉默半晌,听完这些话,忽地低笑出声。
那笑内,有讽刺,有无奈,却没有一点怒火。
唐轻歌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猛地怔了下,又听见他哑声说:“骗子。”
她咬紧下唇,直到唇瓣微微泛白,才又眉眼弯弯地笑起来,顺着他的话应道:“是啊,我就是骗子,所以趁早离我远一些吧。”
她笑得妩媚动人,嘴里信口胡说道:“或者你想没想过,其实我是宣钰的人,接近你是为了获取情报,日后攻打燕国,到时燕国真的举国倾覆,怎么办?”
燕骥漆黑如墨的眸直直凝视着她,语气辨不出情绪,“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闻言,唐轻歌嘴角的弧度彻底落下,只淡声说了句:“我对燕国没什么兴趣,你大可放心。”
他声线喑哑,又问:“那你的目的呢?还有没有还未达到的。”
唐轻歌愣了愣,他的反应已经彻底跟她想象的大相径庭。他不是应该直接愤怒地拂袖离开,像上次他离开时一样。
下一瞬,他将她重重搂入怀中,以一种恨不得将她揉碎,融入进他的骨血之中的姿势,紧紧拥着她。
清洌熟悉的气息将唐轻歌包裹起来,她难得没有挣扎。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上,附在她的耳畔,嗓音低沉沙哑,压抑着他心头燃烧的执念和疯狂。
“说啊,想要什么。”
她的语气冷漠得令人心惊,“想要,你离开我的生活。”
那天之后,整整三日过去,唐轻歌再也没有见到燕骥。
她说完了那句话之后,他便松开了她,面色阴沉得可怖,就在唐轻歌以为他下一秒就会伸手掐死他时,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那五百两的银票,他也自然没拿。
唐轻歌不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彻底消失在她的生活里。
但至少这几天,他确实没有再出现过。
唐轻歌偶尔会出神,却也只是出神而已。
每到夜里,她躺在床上时,总是睡不着。眼前划过的画面,都是他离开时的背影。可她却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这就是她想要的,平静的生活,她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她应该比以前更开心才对。
宣钰也没再来过,想必已经回京了,而陈子昂也在前日启程了。他如今贵为太傅,也不可能常常留在宜州。
铺子大部分订单都做完了,这几日也没有以往那样忙碌了,好不容易得了闲,楚郦也向她告了假,说是要回老家去看望父母。楚郦自小离家,自觉没有做到子女应尽的义务,可她早已习惯了漂泊不定的生活,只是偶尔回家去看看,侍奉父母一阵日子,待父母催婚催的急了,她再找借口离开。
唐轻歌被她逗笑的同时,却也有些羡慕。楚郦是有家不愿回,而她,是无家可归,就如池水中一叶浮萍,怎么也找不到归处。
楚郦离开之后,铺子里就只剩下唐轻歌和怜生二人了。
也幸好有怜生在,她才不至于又沦落到孤身一人。
日子刚清闲下来,唐轻歌就又收到了孔明槐寄来的书信。孔明槐之前一直说要来看望她,可唐轻歌一直担心宣钰追过来,就推拒了她。
如今宣钰来过又被她赶走了,赈灾怎么也要费上他些时日,一时半会也应当不会再盯着她不放了。
唐轻歌想了想,给孔明槐回了信,告诉她,这几日若是有空便可直接过来。
信送出后的第二天,孔明槐就马不停蹄地过来了。不像普通女儿家那样乘马车,孔明槐是自个骑马来的,身后跟着几个护卫,风风火火地进了城,直奔唐轻歌的铺子来了。
一进铺子,孔明槐真愣了愣。
原本她以为,奇妙阁已是世上少有的新奇布置了,可唐轻歌这个铺子显然比奇妙阁更胜一筹。
展示娃娃的柜子是用琉璃做的,晶莹剔透,一尘不染,里面摆放着铺子里最为精致的娃娃,个个模样都不同,可爱又生动。梨木柜台上还画着她从未见过的一些图案,画的像是鲜花,可又不完全像。
甚至上面还画了湛蓝的天,碧绿的山野,艳色的色彩相互交织在一起,像是把漫山遍野都绘在了这里,散发着勃勃生机,一如唐轻歌这个人一样。
张扬,艳丽,又生机勃勃。
孔明槐来时已是将近黄昏时分了,怜生出去送货去了,没人做饭,唐轻歌不打算下厨糟蹋东西,就直接做东,带着孔明槐去了附近最好的一家酒楼。
进到包间里,孔明槐就见唐轻歌眼也不眨地点了不少招牌菜,还点了一壶好酒。
价格比起京城来也不便宜,孔明槐皱紧眉,在桌子底下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声劝道:“别点太多了,多贵呢。”
孔明槐虽然不谙世事,神经也有些大条,可也知道女子经商绝非易事,唐轻歌独自一人来到这,虽说开了家店,可想必也没赚到多少钱,哪能经得起这么挥霍。
唐轻歌自然知晓她心中所想,心中一暖,又不免失笑,“放心吧,我没想的那么穷。你就算敞开肚皮整日都在这吃,没个两三个月,也吃不穷我。”
孔明槐倏地睁大眼,诧异道:“真的假的?”
在她的认知里,唐轻歌经营的这些根本赚不了什么钱。
唐轻歌扬起一抹笑,竖起三根手指,告诉她:“这个数。”
“三百两?”孔明槐问。
唐轻歌高深莫测地摇摇头。
孔明槐猛地拔高音量,“三千两??”
见她嘴里都快吞下去个鸡蛋了,唐轻歌笑了,“差不多。”
等孔明槐从震惊里缓过神来,菜已经上齐了。
两人大快朵颐之后,孔明槐倒了杯酒,尝了尝,又啧啧两声,感叹道:“这酒的味道可确实不怎样,不如我上次拿给你的那坛桃花酿,喝完那叫一个回味无穷,唇齿留香。”
话一说到这儿,孔明槐想起来了,好奇问她:“上次我给你拿的那坛,你尝过了没?是不是跟我说得一样,天上人间仅此一绝,就是后劲有点大。”
唐轻歌拿着酒盏的动作顿了顿,募地想起了那晚,她拿着桃花酿去燕骥房间时的场景。
强迫自己别再去想那些,唐轻歌将酒盏放下,若无其事地笑道:“后劲确实挺大的。”
孔明槐没看出她的异样,又端起酒壶续杯。几杯酒下肚,孔明槐的脸都红了起来。
她忽然一拍脑袋,口齿不清道:“我差点忘了,有事儿还没跟你说呢。”
唐轻歌移开她手边的酒壶,放到距离远一点的地方,确保她够不着了,才问:“什么事?”
“安平郡主,死了。”
唐轻歌顿时愣住,“死了?”
孔明槐用力点头,迷迷糊糊地继续说:“还有那个国舅爷,魏,魏玄,那个混蛋,也死了。”
忽然想到什么,唐轻歌的目光暗了暗,“怎么死的?”
“魏玄死的可惨了,听下人说,尸体被人切成了几块,手段极为残忍恐怖,满屋地上都是血,院子里还有一只狼狗,等人发现时,狗早就将尸体咬的不成人样了,连脸都看不清了。第一个看见的下人都被吓疯了。”
孔明槐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地起身要去拿酒壶,嘴里含糊不清地继续说:“还有安平郡主,虽说死得没魏玄那么惨吧,可也没好到哪里去。尸体是在城墙上被发现的,发现的时候浑身光溜溜的,一件衣服也没穿,让半个京城的人都瞧见了,皇室颜面可算是被丢尽了。”
“皇上第一时间就让人封锁了消息,听我爹说,皇上还派了不少暗卫去查,也没找到究竟是何人所为。”
孔明槐拿起酒壶,见唐轻歌出了神,没来阻拦她,立刻又满上一杯,悠悠感叹道:“老天爷果然有眼,恶有恶报,他们做过那么坏的事,总算遭报应了。”
闻言,唐轻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来,心里却止不住地下沉。
哪有什么老天爷啊。
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