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骥带着唐轻歌走到了一座尘封已久的宫殿。
推开朱红的漆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空旷的前院,没有花草,唯有一棵高大光秃的树干, 还有旁边立着的一尊石碑, 荒凉之极。
那年他亲手将母妃埋在树下后, 便没有再迁移过她的尸骨。
这是他们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虽然在她厌恶的皇宫里,却离得偏僻, 也还算得上是清净, 他也可以经常来看看她,陪她待上一会儿。
很早之前, 他就想带着唐轻歌来了。
兜兜转转了这么久, 如今才终于有了机会。
唐轻歌看见墓碑前摆着的祭祀品,犹豫片刻, 还是开口轻声问道:“今日是....母妃的忌日吗?”
她说,母妃。
燕骥轻轻笑了,心底仿佛有一处塌陷下来, “嗯。”
唐轻歌瞪他一眼, 娇嗔埋怨道:“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幸亏她没穿一身红衣裳来。
放在现实世界里, 这也算是见家长了。唐轻歌忍不住有些紧张,撩开裙摆, 端端正正跪了下来。
雪白的狐裘披风陷在雪里,软绵绵一团,像是天边一团白净的云彩。
燕骥心底一软,想伸手拉她起来,“不用跪了,地上凉。”
唐轻歌推开他的手, 眉眼间一片认真,一板一眼道:“不行,毕竟是第一次见母妃,总得有些规矩。”
说罢,她便极为郑重地磕了三次头。
鲜少看见她如此端庄规矩的模样,竟也颇有一国之母的风范,抬起头时,额间沾了些细小晶莹的雪花,纤长卷翘的睫毛覆盖出一片小小的阴影,瞧着比平日多了些乖巧。
“母妃,我是轻歌,是.....”
平时伶牙俐齿的唐轻歌,此刻因为紧张,反倒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她要怎么介绍自己?唐轻歌一时噎住了。
燕骥慢条斯理地替她补充完后半句,“是儿臣未过门的媳妇。”
他这话说得直白又淡定,惹得唐轻歌的耳根倏地发烫起来,忙扯了下他的袖口,小声斥道:“别胡说....”
此刻,唐轻歌心里是真的很紧张。毕竟从最开始,就是她一直设计燕骥,才让他爱上她。中间,燕骥也因为她,受了不少的无妄之灾,若她是燕骥的母亲,在天上看见这一切,想来也不会喜欢她吧。
其实仔细想想,她身上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优点。
思及此,唐轻歌忽然有些沮丧和懊恼。
这时,燕骥敏锐地觉察到她的情绪变化,自己先站起身来,再将她也扶起来,抖落掉她披风上沾上的积雪,才低声问道:“怎么了?”
唐轻歌细眉拧起,眉眼耷拉下来,莫名有些落寞,“母妃会不会不喜欢我?”
他勾了勾唇角,顿时明白了她的心思,有些失笑,“不会。”
燕骥拢了拢她耳边的有些凌乱的碎发,笃定道:“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她也会喜欢。”
母妃,您若是在天有灵,便多庇护她一些吧。
让她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如此,便足够了。
听着他的话,唐轻歌弯起眼睛,刚刚眉宇间的失落瞬间一扫而空,心情因为他这番话再度明朗起来。
燕家小骥现在越来越会说话,他的每个动作,每句话,都叫她无比欢喜。
唐轻歌也能明显感受到,从开始到现在,他在一点点地改变。会学着去考虑到她身边的人,会学着尊重她的想法。哪怕是之前再怎么冷冰冰地威胁她,也根本没付出什么实质行动。
嘴硬心软,口是心非,还总是别扭地吃醋。所有的爱意和情感,都被他藏得很深。因为喜欢她,所以他不惜亲手揭开伤疤,也想让她了解他的全部,走进他的世界。这些她都知道。
也正是因为这样,唐轻歌发现,她好像,越来越喜欢他了。
漫长的望不见尽头的宫道上,两人并肩相携前行,四周静悄悄的,唯有鞋子踏过积雪发出的咯吱声响。
突然,一声凄厉的声音从冷宫最深处传来,穿透宫墙,打破一片静谧。也正是因为周围太过安静,那道声音便尤为清晰。
那是一道苍老而尖锐的女声,尽是恶毒谩骂之词,简直不堪入耳,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像是疯魔了一般,只知道反复地重复着那几句。
“燕骥,你害死我儿,不得好死!死后定会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你周围的所有人都会跟着你一起下地狱!”
唐轻歌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浑身冰凉。
而身旁的燕骥,神情也阴沉下来,淡淡的杀意在漆黑如墨的眸中渐渐蔓延开来。
他忽然松开握着她的手,唐轻歌的反应也很快,一下扯住他的衣袖,“燕骥....”
她大概已经猜到了,那里被囚禁在冷宫深处的人究竟是谁。
不能让她那般轻易痛快地死去,而是永远囚禁在冷寂荒芜的深宫中,孤苦后半生,尝尽苦果,定是他最为恨之入骨的人。
皇后。对一个被赶去冷宫,已对她构不成威胁的妃嫔痛下杀手,对一个尚且年幼的庶子百般羞辱折磨。是何等的蛇蝎心肠。
唐轻歌的肩膀忽然微微颤抖起来,攥着他衣袖的手也开始发抖。
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生出如此深的恨意。
哪怕因果报应,血债血偿,哪怕皇后付出了怎样大的代价,都无法偿还,无法磨灭掉燕骥曾经受到过的伤害。
自尊,善心,母爱,童年,所有珍贵的东西,都被剥夺得一点不剩。他本该拥有更好的人生,本该,过得更幸福些。可却只能被仇恨吞噬,孤独地走上了另一条路,坠进深渊里,独自一人承受着所有的恶意与谩骂。
她怎么能,怎么舍得,看着他的余生都活在阴暗痛苦的过往里。
诡异的沉默里,远处的骂声终于一点点地弱下去,燕骥眉间的戾气越来越难以压抑,声音也跟着冷下来。
他垂眸看着她的动作,目光阴翳冰冷,“想拦着我吗?”
她应该知道,他此时离开,是要去杀人的。
哪怕唐轻歌从前面上伪装的多么冷血心硬,燕骥也知道,她内里是善良的。与他不同,她有一颗极为细腻柔软的心。
所以此刻她拦着他,燕骥并不意外。
燕骥并不想这么快杀了皇后,可谁让她自己撞在了枪口上。他愿意把所有不堪的过往曝露在她面前,能够承受那些恶毒的诅咒,可却不想让她承受一分一毫。
他可以下地狱,他的姑娘不行。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何要与他一起承受这些。
她是他唯一的底线和逆鳞,任何人触碰不得。
所以今天,皇后必须死。
燕骥的眸光越来越暗,就在他想要挣脱开她的牵制时,唐轻歌却忽然松开了手。
“我不是想要拦着你。”她轻声说。
那样的血海深仇,她没有经历过他的痛苦,有什么资格替他原谅,又有什么资格去阻拦。
唐轻歌努力地扯出一抹笑,望着他的目光温柔,却难掩伤感,甚至有些茫然和无助。
燕骥迎着她这样的目光,心口一紧,又听见她问:“她是最后一个吗?”
话有些没头没脑,可燕骥还是听懂了。
她在问他,皇后是不是这人世间,剩下的最后一个,他要报复的人。
“是。”他答。
“我知道了,”她点了点头,扬起脸浅浅地望着他笑,“那再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今日过后,忘掉那些不好的事情,好不好?从今以后,再也不要提起了。”
那些让你痛苦不堪的过往,就让它随着时间和死亡,被一同掩埋吧。再也不要想起,再也不要提起。
从前发生过的一切,都无法定义以后的人生。
不愿放过你的,其实一直都只有你自己。
既然我无法回到过去,代替你承受那些伤害,那么从今以后,我愿意陪着你一起,领略世间所有的美好,直到你彻底忆不起痛苦的滋味,人生里只剩下喜乐欢笑。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良久的沉默后,他终于哑声开口:“好。”
话音落下,燕骥转身离开,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最后的一切。
往回走时,他看见高耸的红墙,如囚笼一般伫立,带来无尽的压抑。
可到处的红墙绿瓦间,漫长的宫道上,一个纤细娇小的身影站立在皑皑白雪间,静静地等待着他。
奇异的是,只是看着她站在那里,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再让他感到那般压抑。
这时,她抬眸望过来,看见他的身影,忽然拔腿朝他奔来。
雪白的裙角飞扬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度。
他张开双臂,牢牢将她抱入怀中。
哪怕刚刚他已经尽力控制手法,杀人时不让大片的鲜血溅到身上,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
这样的紧紧相拥,鲜血也沾染上她洁白无瑕的衣裙,如雪地里绽放的朵朵梅花,那样凄美。
他听见她说,“回家吧。”
世人都说,他弑兄弑父,满手鲜血,罪孽深重,活该坠入十八层地狱。
他却仍然遇见了一个人,纵使拥抱他,会染脏她的衣裙,她亦愿意不顾一切地朝他奔来。
极恶之人,如何奢求救赎,佛祖亦无能为力。
可那一刻,他却分明感受到,他满是疮痍的阴暗灵魂里,被光亮填满。
佛不渡我,唯你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