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理把妇人送来的金元宝和手镯交给庄老二之后便开始闭目养神。
7480在他脑海中问道:“主人, 你不是要建立权威吗?这么多人等着你算命,你怎么不算了?打铁要趁热,你赶紧再算几个, 叫他们看看你的厉害。”
庄理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些人都是来看热闹的, 并不需要帮助, 我给他们算命纯属浪费时间,非但建立不了威望,还成了街头耍猴儿的艺人。我的客户必须经过精心挑选。”
说话间, 一道低沉浑厚的嗓音压住了所有喧闹, “这位小先生, 烦请你帮我算一卦如何?”
熟悉的声线似鼓槌一般砸在庄理耳膜,令他猛然睁眼,直勾勾地看向前方。
只见一道高大的人影逆着阳光缓缓而来, 走入街角的阴影之下才显现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爱人又是谁?
只不过这一世的他却瘦得离奇,宽大的锦袍似旗帜一般挂在身上,被风吹得飘飘荡荡,越像一缕无处安定的游魂,皮肤是苍白的,眼下却布满青黑的倦色。
他骨相极好, 即便瘦得不成人形, 容貌也还是那般阳刚俊美, 披上华贵的外袍稍加掩饰, 看上去倒也英武。
然而庄理却知道, 巅峰状态的他是何等俊伟,何等勇毅,何等气势凛人。
现在的他俨然是一头病虎, 从街那边走到街这边,短短十几步路,竟已冒出满头冷汗,气息也微微带喘,身体状况简直糟糕透顶,怕是比上辈子还不如。
如果自己不曾来到这里,他的命运会如何?
庄理看着这个人,心中百感交集,有再度重逢的喜悦,也有忧心他身体状况的焦虑,更有必须装作不认识的压抑。
他眨了眨眼,散去瞳孔中的泪意,哑声询问:“你想算什么?”
男人在几名护卫地簇拥下走到近前,并未张口说话,而是摊开掌心。
庄理依然坐在小马扎上,周围看热闹的人却都退开几大步,离得远了一些。通过男人身上的锦衣华服和他带来的侍卫,众人已经意识到他身份必定不凡。
给贵人算命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指不定哪句话说错了,等来的就是当头一刀。
庄老二开始紧张了,额头冒出许多汗珠,又唯恐污了贵人的眼,连忙用袖子胡乱擦去。
站在高大男人身后的侍卫也把一块手帕放进男人摊开的掌心,叫他擦汗。
男人慢条斯理地擦拭额头的细汗,胸口起伏不定,鼻端却未曾粗放地喘息。看得出来,他身体极为不适,却又习惯了克制这种不适。
庄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男人的喘息声终于变得急促起来。
他向前两步,靠近了算命摊子,眼睑却微微低垂,避开了少年专注的目光。奇怪得很,常年低温寒凉的身体,竟在此刻缓缓热。
“你也给我测一个字?”男人温和地询问。
庄理眼瞳一转,抿唇说道:“给我搬一张桌子再加两把椅子过来,东西布置齐全了,我便给你测。”
男人愣了愣,继而看向身旁的侍卫。
侍卫略一拱手就离开了,少顷,对面的金满楼就跑出来一帮伙计,手里抬着一张沉重的八仙桌,紧接着又放了两把太师椅,均是紫檀木质地,雕工也格外精致。
金满楼是霸州城最豪华的一处酒楼,据说幕后老板是齐王府的大总管。能从金满楼里弄出这么名贵的家具,这个高大男人的身份必定不凡,不是齐王也是齐王府的亲眷或属官。
看热闹的人群退得更远了一些,肆无忌惮的议论声也都吞进了喉咙。即便如此,他们也舍不得离开,都想看看秀才公是怎么帮贵人算命的,卦象准不准。
庄老二真的被吓到了,频频朝儿子使眼色,让他见好就收。
但庄理却迤迤然地走到八仙桌旁,大大方方坐了下来,把幡旗往背后的地缝里一插,敲击桌面勒令:“坐,写一个字儿吧。”
看见他淡定从容、不卑不亢的姿态,高大男人挑高眉梢略显兴味,末了也坐下,提起笔写了一个“理”字。
他看见了那面“理半仙”的幡旗,所以才会想到这么一个字。写下它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竟陷入了片刻的愣怔,一种模糊的熟悉感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庄理从男人掌下抽.出那张纸,拧眉细看。
男人这才从短暂的失神中挣脱,注视对方。
站在男人身后的高壮侍卫一个个抱着胸,瞪着眼,虎视眈眈地看着庄理,仿佛只要他说错一个字,就会拔.出刀将他的摊子砸个稀烂。
庄老二的袖子已经湿透了,全是擦汗擦的。像他这样的升斗小民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晋国最豪富的行商也没有男人这样的煊赫气场。
在所有人的窒息等待中,庄理徐徐开口:“你在找一个人。”
男人表情始终沉稳,眸色也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没听见这句话。
站在他身后的侍卫却都微微一愣,继而露出惊异的神情。
还真被这位小先生算准了!
庄理谁都不看,只管盯着男人,继续说道:“理的左侧乃一个王字,三划连其中而谓之王,三者天地人也,意指广袤无垠,也暗指无处着落。这个字既代表了你的身份,也代表了你此行的目的,上天入地,你也要找到一个人。”
男人平静地问道:“此人在何处?”
庄理指着“理”字的右半边,继续道:“里,居也,从田,从土。你乃王者,田土皆在你脚下,可见此人离你已不远了。”
男人抿着薄唇不言不语,脸上既不见惊喜也不见动容。
站在他身后的一名侍卫反而急切地问:“具体是哪个方向?”
庄理并不答话,盯着男人打量了一会儿,又低下头看着那个“理”字,沉吟道:“从字形上看,这个里字像一位穿着甲胄的军人,意指您的职位应与军队有关,然而,这上头的田字写得太过松散,左上角的格子比另外三个格子更为宽大,像是空了一块。”
庄理点了点自己的胸膛,笃定道:“您有疾,且疾在心里。”
男人直到此时才显露出诧异的神情。
站在他身后的侍卫统领哪里还按捺得住,连忙走上前来,毕恭毕敬地问:“先生,您真乃神人,烦请您算一算,我们要找的人究竟在何处?”
“你们在找大夫。”庄理已经什么都猜到了。
“正是!”侍卫不敢多说,只能用灼热的目光盯着庄理。
其余侍卫拔.出腰间佩刀,凶神恶煞地驱赶人群。他们也没想到这位小先生算命如此神准,竟一语道破了王爷的秘密。想来再过不久,全霸州的权贵都会知道王爷已经抵达的消息。
不过近年来王爷深居简出,不问朝政,身体也一日瘦过一日,聪明人应该都能猜到他的健康出了状况。
这事迟早瞒不过去,倒也不用费心遮掩,只把人群撵得远一些,避免冒出什么刺客也就罢了。
侍卫们回来之后全都朝庄理看去,脸上带着深深的敬畏和热切的期盼。
庄理已经看出来了,这一世的爱人历经朝堂倾轧,又受够了病痛的苦楚,一颗心早已变得坚硬冷漠,轻易不会相信任何人。
他若是毛遂自荐替爱人治病,反而会触对方的防御机制,被推得更远,倒不如稳坐钓鱼台,等着对方自己求上门来。
想罢,庄理把纸推回男人手边,淡淡道:“你再写一个字。”
男人看了看粗糙黄的宣纸,又看了看少年毫无表情的脸庞,不知怎的,心里竟略微有些空荡。他还是喜欢少年嘴角微含笑意的模样。
他尽量用和缓的语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鄙姓庄,名理。”
男人看了看那面随风飘荡的幡旗,恍然道:“原来理半仙是这个意思。”
他提起笔,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个庄字。
庄理挑高眉梢看着他,继而拿起那张纸,细细观察,沉吟道:“广乃高屋,土乃地之吐生物,土生之物入了高屋,你要找的人已经出现了。而且你这一竖写得格外长,已是破土之象,可见他离你们很近,方圆百里必能找到。”
侍卫统领先想到的便是最近炼得仙丹的玄真子法师,根本就没考虑少年也能治好王爷的病。毕竟比起玄真子,少年的威望还差得远。
他连忙拱手,高声道谢,末了打开荷包,取出两个金元宝,毕恭毕敬地双手献上。
这两个金元宝比之前那位妇人送来的金元宝大得多,一个足有十两重,两个就是二十两,换算成银子足有二百两,竟一下就暴富了!
看热闹的人群顿时出艳羡至极的喧哗。
庄理的暗示落了空,看见这两个金元宝,心里气得慌,脸上不免带出几分憋闷。
侍卫统领根本没察觉到他的心思,扶起王爷便要离开。
反倒是那高高在上的男人在转身的时候犹豫了一瞬,继而从袖袋里取出一颗硕大的夜明珠,轻轻放置在桌上,嗓音低柔地哄着:“这个你拿去玩儿吧,晚上可以当灯盏使,不会伤了眼睛。”
他看向哗声四起的人群,又解下腰间的玉佩,认真叮嘱:“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有人见财起意,你便拿着这块玉佩去找秦太守,他必会帮你。每隔数日,我会命他去你家中探望,免得宵小贼子惦记于你。”
话落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家住在何处?”
庄理接过玉佩,抿唇而笑,“我家住在落霞村。”
这人终究还是放不下他,拐弯抹角地打探他的情况。
男人点点头,这才转身离开。
庄理却又低声说道:“日后我便在此处等你。”
男人脚步微顿,继而头也不回地走了。
庄理长久地凝视他的背影,待他彻底消失在街角才勾唇轻笑,然后慢慢收拾桌上散乱的财物,什么夜明珠,金元宝,羊脂玉佩,全都是寻常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好东西。
看热闹的人群出一阵高过一阵的艳羡喧哗,还有人咕咚咕咚吞着口水。见财起意者大有人在,真正敢动手的却没有一个,一是因为刚才那位贵人留下的震慑之语,二是因为庄理的铁口直断和神鬼莫测的术法。
他是真的高人,可不是什么装神弄鬼的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