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之后,王大嘴和庄严两人坐在大操场边缘的观礼台上。
从观礼台上望出去,远处是1、2、3、4号高地,还有偌大的射击场。
太阳已经隐没在山边,西边的天空中一片金黄。
“大嘴,我看到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真的打算走了?”庄严问。
王大嘴看着天边,了一会儿怔才道:“嗯,人算不如天算,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说人定胜天,可是到头来,往往还是会被命运好好地摆你一道……”
转过头看着庄严,问:“你不打算走?我今天听文书说,你打算留下?”
庄严微微点头道:“对,我是打算暂时留下。”
王大嘴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即便你在这里帮他们训练完新兵,也未必就能留下,也许还是灰溜溜滚回老连队去。庄严,你有没有想过,连队的连长指导员本来对我们这些留队兵就有看法,咱们这可是背叛啊,现在回去,道个歉什么的,兴许还不算难堪。”
庄严说:“后果我都知道,也都很清楚。”
王大嘴急了:“那你还留下?你疯了?”
庄严从旁边的草上扯下一根叶子,叼在嘴里,不说话,只看着远处。
王大嘴又说:“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新兵还没报到,回去以我们的军事素质,连长指导员再怎么不高兴,不会浪费人才,至少给个副班长或者班长当当,你留在这里,带完新兵再回去,别人新兵时期就已经分配好班长副班长了,你回去咋办?当个老兵?白来教导队受这六个月的苦了?还有就是入党,你新兵没带,就没功劳,将来六七月份入党的时候,你想想会有你的份吗?”
看到庄严默不作声,他继续说:“我是真没法理解你,你是不是探家把脑子撞坏了?你又不考军校,又不想留队,你说你死活赖在教导队干嘛?能赖下去也成,可是现在别人明摆着让你走,你居然还不走?你以为你是什么?高尚情操?牺牲精神?还是什么?”
庄严扔掉叶子,说:“大嘴,我以前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爸也当过兵啊?”
王大嘴愕然道:“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这跟你爸当不当兵有啥关系?”
庄严说:“探家之前我走得急,没告诉你,我回去是因为我爸得了肝癌。”
“怎么会这样?”王大嘴吓了一跳。
庄严说:“我本想多留点时间,可是我爸赶我走。他说,有些事情既然无法改变,那就不如先考虑能做好的其他事情。他的病,已经既成事实,他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我在部队里服役,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没告诉我,一直都只是和我的班长通信,后来是我老连队的班长忍不住了,这才告诉了我。”
“我不想把我爸说得多崇高,可是他打过仗,为这个国家拼过命,抽屉里放着八枚从不拿出来的军功章。他说,因为比起牺牲的战友,他已经太幸福了,所以,他不会去计较那么多,生生死死都过来了,还在乎那点儿名利?”
“当年,我爸回来的时候,按照级别,他是单位的副职,单位刚好建新的房子,他可以分最大的套间,不过有个老职工倚老卖老,硬是先搬进去,闹着不肯搬出来。我爸后来跟他换了一套,一直住到现在。我当年因为这事,还觉得我爸挺软蛋的,本来就是自己的东西,都不敢去争取。可是现在我想想,真的错了。我爸不是软蛋,我爸是不计较。他打仗和敌人拼命都不怕,他会怕一个老职工?”
“大嘴,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倒不是我庄严自命清高,而是想想,和老迷糊比比,和那个一中队的刘向东比比,我庄严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家里条件好,不缺吃穿,我当兵第一年拿了三等功,拿了尖子金牌,当了班长……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何必去斤斤计较这一点点的得失?入党真的就那么重要?当班长就真的那么重要?”
说到这,他摇摇头,苦笑起来。
“一点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内心平静,这比什么都要有价值。我留下来,至少我内心是平静的,我不想把党票和班长命令当做菜市场里的小贩买卖,一分一毫锱铢必较,那样就算我当了班长,就算我拿了党票入了党,又有什么意义?”
王大嘴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觉得,庄严和自己之间已经走上了不同的路。
可是,对于王大嘴来说,他还是必须要坚持自己的路。
“我很佩服你的想法,可是……”他说:“我还是决定要走,我必须考虑我的前程,我可不想退伍回到老家的小镇上,浑浑噩噩过一辈子,我要转志愿兵,兵役制改革是个机会,我也符合这个条件,也许以后也没有那么好的机会了……”
庄严说:“我理解,也尊重你的选择。人各有志,大嘴,你我是好战友好兄弟,这事一辈子都不会变。”
“嗯!”王大嘴看着天边,举起三根手指头,并拢,誓道:“我对着太阳保证,我一定会想你,一定会给你写信的。”
庄严忽然笑了。
指指天边,忍不住又奚落王大嘴。
“我说大嘴,你做人能不能实诚一回,或者找个好点的时间誓?太阳都下山了……”
俩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师里来了卡车,停在了篮球场边。
王大嘴和其他选择回连队的教练班长们全都提着自己的行李走出了排房,默默走向了卡车。
一区队的许宁和邓振亮牵着那头他们逮住并当做宠物来养的小怪物,在草坪上打开了鸟笼。
“走吧,回去你的山林,自由自在过一辈子吧!我不能照顾你了……”
那只被养了一段时间的小怪物爬出笼子,左右看看,确定旁边的这些大兵们已经决定放生自己,于是一转身,朝着后山方向蹿去,很快消失在炊事班后头的灌木丛里。
这一次的告别,沉默而无声。
一切都在静默中完成。
大家默默地握了手,默默地拥抱了一下,然后上车。
车子慢慢滑出教导队大门,庄严在这里已经送走了自己的同区队战友,送走了军训的学生,现在,又要送走这些和自己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教导队教练班长。
教导队是个集训的基地,也是个离别最多的单位。
在这里,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种淡淡的离愁。
等看不到王大嘴的那辆车,庄严这才在心里默默地说道:“再见战友!祝你一辈子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