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忠唐谋反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大堂内点了几根大蜡烛,北疆重臣们一时间默然。
韩纪第一个反应过来,建言出兵抢夺关中。
这是最有利于北疆的应对之策。
韩纪的声音在凌晨之前的大堂内轻轻回荡着,“我军当以铁骑突袭。邓州与桑州早已被我北疆渗透,可一鼓而下。随后铁骑突袭……”
南贺说道:“可长安大军在撤军途中,一旦得知我军突袭,必然会回身防御。到了那时,我军将面临攻打坚城的窘境。而石忠唐却能趁着关中空虚之机,一路北上。”
这是为石忠唐做嫁衣。
罗才叹息,“时也命也!”
若是长安大军早半个月撤离该多好。
那么,整个北地将会在北疆军的铁骑之前不堪一击。
众人看着老板。
李玄默然良久。
哦哦哦!
外面不知谁家养的鸡开始打鸣了。
接着,城中的公鸡们争先恐后的开始鸣叫。
李玄摆摆手,“各自回去歇息。”
不决断吗?
韩纪愕然。
赫连荣给他一个眼色,示意别说话。
众人起身告退。
天色不早了,此刻回家也就是坐一下就得回来,故而不少人干脆不回去了,就在值房中歇息。
“老韩。”
赫连荣叫住了韩纪,“来贫僧这里喝杯茶。”
“也好。”
说是喝茶,可小吏们还没来,没人侍奉。
二人就干坐着,韩纪问道:“先前你给老夫眼色是何意?”
赫连荣说道:“你是殿下身边的老人,按理贫僧不该干涉。可殿下先前的的神色却是迟疑。他能迟疑什么?难道我北疆大军无法击败长安大军?自然不是。”
“你是说……”韩纪轻声道:“殿下还有别的考量?”
赫连荣点头,“殿下杀伐果断,说实话,论厮杀,论攻伐,整个北疆谁人能敌?”
——殿下比你我都懂攻伐,所以,别和他哔哔。
韩纪听出了这个意思,但却不恼,“你出家之后,心思越的灵动了,可有诀窍?”
“有。”
“什么诀窍?”
赫连荣摸摸光头,“出家!”
……
李玄也没回家。
他坐在大堂中,孤零零的。
出兵,毫无疑问,北疆必胜。
韩纪说的没错,必须抢在石忠唐之前攻占关中,占据主动。
可我在顾虑什么?
李玄的脑海中一直有个声音,在含湖的说着什么,令他先前没法做出决断。
他笔直跪坐在那里,神色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李玄起身。
他走出大堂,门外的乌达问道:“殿下,可要用饭?”
家中送来了早饭,李玄摇摇头,“我想出去走走。”
乌达赶紧令人去寻了林飞豹等人来。
“就老林跟着我。”
李玄带着林飞豹准备出去。
宋震站在自己的值房外,给林飞豹使个眼色,林飞豹止步,宋震过去,飞快的说道:“老夫不知殿下在犹豫什么,你寻机劝劝。机不可失啊!”
林飞豹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老夫只听从殿下之令。”
宋震愕然,旋即一惊。
林飞豹跟着李玄出了节度使府。
街上,此刻不少店铺正在开门,还有不少摊贩正在忙碌。
“见过殿下!”
那些商贩见到李玄赶紧行礼。
李玄摆摆手,示意无需多礼。
林飞豹跟着身后,再远一些,十余虬龙卫悄然跟着。
这是刘擎让他们跟来的。
那些卖吃食的店铺中,烟火缭绕。
外面的摊贩也在生火,柴火的味道略微有些令人不适。风吹过,李玄伸手在鼻前扇动了几下。
有些亲切的味道,小河村每日早上便是如此。
他抬起头,看着桃县上空。
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
有妇人在叫骂不肯起床的孩子,有男人在骂懒婆娘,有老人在干咳,有狗在叫唤……还有伙计在吆喝……
李玄寻了个摊子坐下,“馎饦两碗。”
“一碗。”林飞豹说道。
此刻李玄身边只有他一人,他不敢分心。
“这里是桃县。”李玄说道。
小贩用力点头,“若是有谁敢刺杀殿下,小人就和他拼了。”说着,他挥舞菜刀,然后觉得不妥,赶紧放下,还把手在身后擦了一下,尴尬的道:“小人冒犯了。”
热气腾腾的馎饦来了,李玄吃着馎饦,问小贩,“家里几口人?”
“七口。”
“不好养活。”
“小人弄了个摊子,每日所得倒是能养活家人。家中娘子和小人的阿娘每日也织些布,小人的阿耶在家帮着带孩子……”
“一家子各司其职,倒也其乐融融。”李玄问道:“可觉着苦吗?”
此刻没什么生意,小贩在擦洗,闻言直起腰,想了想,“这日子总是有苦有甜的。不过,小人觉得会越来越好。”
是啊!
李玄吃了一口馎饦,问道:“若是有人能让你财,但要令你的家人受损,乃至于丧命,你可愿意?”
小贩几乎是毫不犹豫的道:“不愿。小人宁可继续这般。虽说苦了些,可一家子都在,再苦再累,小人都心甘情愿。”
“是啊!”
李玄笑眯眯的吃了馎饦,随后给钱。
“殿下来吃便是给了小人天大的面子,只求殿下许可小人晚些吹嘘一番。”小贩露出了商人嘴脸。
“好!”
李玄痛快的答应了。
他慢悠悠的往回走。
“记得赵三福吗?”李玄问道。
“记得。”林飞豹简单回答。
“那一年,我和他站在长安城的城头上。我一直想上去看看长安城,那一刻,我很是欢喜。赵三福指着长安城中的炊烟,很深沉的对我说,此生当守护这满城烟火。那一刻,我被他的理想打动了。”
李玄眯着眼,“我在心中对自己说,好。”
“他在镜台。”林飞豹说道。
“就不能多说几个字?”李玄不满的道。
“是。”林飞豹用一个字来回应。
李玄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转动,在观察四周。
“老林,你说,天下是什么?”
李玄问道。
林飞豹说道:“是殿下。”
“你啊你!”
李玄微微摇头。
回到节度使府,他独坐,不许人打扰。
而石忠唐谋反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四处都在议论纷纷。
“殿下为何还不决断?”
江存中来到了节度使府,和裴俭、南贺等将领在等待消息。
南贺坐在上,默然不语。
裴俭说道:“关中险要,一旦被石忠唐拿下,我军再想攻打就难了。”
“所以才说要赶紧动手。”江存中蹙眉道:“大好机会啊!殿下还在等什么?”
将领们坐立不安。
文官们也好不到哪去。
刘擎的值房里成了菜市场,文官们聚集在这里,有人咆孝当马上出兵抢占关中,有人说当追杀长安大军……
刘擎捂着额头,觉着头要裂开了。
“消停些吧!”刘擎无力的道。
可没人听他的。
吵闹依旧。
姜鹤儿来了,站在门外,说道:“殿下召见。”
值房们马上鸦雀无声。
不知谁带的头,一下就涌了出去。
真粗鲁啊!
姜鹤儿摇头。
刘擎最后出来,说道:“都有些急不可耐。”
在知晓李玄的身份后,这些官员将领和他就算是荣辱与共。成,一起成为新朝的功臣。败,都逃不过事后的清算。
众人进了大堂。
李玄跪坐在上,黝黑深邃的眸子缓缓看向众人,澹澹道:“都急了吧?”
众人嘿嘿一笑。
这是要决断了吧!
李玄缓缓说道:“起大军南下,和石忠唐争夺关中,这是当下最好的一条路。”
众人不禁兴奋了起来。
“大军南下,一路攻城略地,直至关中。”
李玄的声音有些低沉,“这一路,会死多少人?”
众人愕然,江存中说道:“殿下,从来征战都免不得死人。”
“把异族人杀个人头滚滚,我心中不会有半分不忍,或是半分愧疚。”李玄看着众人,突然说起了闲话,“先前我出去转了转,我看着满城烟火,突然想到了当年的梦想。我吃了一碗馎饦,顺道问了小贩,若是能让他财,但代价是亲人的死伤,他可愿意。”
众人不知晓他为何突然说起了这等闲事,没法回应。
李玄说道:“小贩不肯。对于他而言,财便是一生的追求,但在亲人面前,他可以放弃这个追求。”
赫连荣勐地挑眉,眼中多了异彩。
韩纪浑身一震。
刘擎张开嘴,愕然。
“从知晓自己的身世之后,我这十余年来,做梦都想亲率大军攻破长安,拿获伪帝父子,为先父报仇。”
这是李玄的梦想和追求。
“可当我看着小贩认真的说出他愿意为了亲人而舍弃自己的追求时,我,羞愧难当。”
杨玄说道:“在南方,石忠唐屠了黄州城,他的大军依旧在高歌勐进,每一步,都血迹斑斑。
那些百姓在哀嚎,他们冲着上天嚎哭,恳请神灵救护。但,神灵不佑。
他们冲着长安嚎哭,在哀求,恳请帝王伸出援手。但,帝王还在梨园中享乐。”
“他们在哀嚎!”
“这是我辈的耻辱!”
呯!
杨玄一拍桉几,目光炯炯,“我一心想为天下开万世太平,我一心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可百姓当下便在地狱中煎熬,而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着如何去抢夺地盘,如何去攻城略地。我决定,准备起兵,但不是攻伐关中。”
他缓缓起身,看着群臣。
“有人会问,你为何做出这等决策?”
他自问自答,“只因在我的眼中,地,不分南北,皆是我的天下。人,不分老幼,皆是我亲人。”
“我不忍用亲人的死伤来换取这个天下。”
杨玄深吸一口气,“告知全军,告知北疆,告知天下。我北疆军,当南下,但,不是攻城略地,而是,平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