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微想,自己也许一辈子不会忘记这一刻。
肆虐的风不再是风, 而是完全成为有实质的固体, 两个人像是砧板上的肉, 命悬一线。
人类的力量在自然面前再渺小不过,可奇怪的,她心中全然没有恐惧。
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消散了,思绪反而清醒的要命。
乔微想起自己被医院确诊的那一天了。
她那时是个不折不扣的悲观者, 拿到复诊结果时, 觉得整个世界都已经坍塌,时间长短于她而言已经毫无区别。
她震惊、诧异、不可置信,可唯独没想过要与命运抗衡。
因为生活黯淡且毫无色彩起伏,一眼能看到头, 等她彻底接受了这个噩耗,剩下的日子就是数着日子等人生结束。
如今回忆起来, 乔微简直想给那时候的自己一耳光。
她想活下去, 不管多大的困难, 忍受多少痛苦, 她都想要活下去。
手底下越来越沉, 雨水落在手上打滑,她就双手去抓。
咬牙迸出所有的力气,时间一长, 就像是闭住呼吸潜入海底的人。
乔微的肺涨的几欲炸裂, 耳鸣声中可闻的只有心跳, 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无限漫长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撑了多久, 直到房门被人砸开,她回头瞧见两张大惊失色的面孔,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地。
得救了。
两个男人合力将霍崤之拉上二楼的地板上,乔微喘着粗气翻过身,躺了一刻,撑着地面,自己爬起来。
初站稳时眼前一黑,她不可查地踉跄两步,又赶紧甩甩脑袋,让自己的脑袋清明些。
左右手已经全麻了,没有痛感,乔微扶着墙朝回走。雨水浸透了她的衣裳,低头时,才瞧清了自己身上都是血。
这些血不知道是从哪里渗出来的,又什么时候割开的口子。
“微微。”
霍崤之气息奄奄,强撑着眼睛看她,直到乔微走近,把她的手彻底握在手里,才疲惫地闭上眼睛,“……你要离我近一点。”
他们回到客厅最里面的书房避风,两个男人想把霍崤之的手拉开处理伤口,奈何怎么也拽不动。
“不是被打了镇定剂吗,力气怎么还这么大?”
动手的那男人小声嘀咕,只能退一步,就着半湿的衣服,用撕碎的床单给霍崤之勉强包扎了一下。
乔微身上的就不好弄了。
毕竟是个女孩子。两个人都不知道乔微的病,只瞧着,觉得她身上都是小伤口,大抵不严重。
不过台风不知道多久才结束,湿淋淋捂着,就怕小伤口也怕炎。医药包倒是有,在车的后备箱,可惜现在的情况,谁也不是活腻了。
乔微瞧出两人为难,善解人意,“都是小伤口,我自己来吧。”
她唇角泛白,身体冷得瑟瑟抖,脸上却还挂着笑,对两人道了谢。
外面水汽太重,不敢开空调制暖,好在他们在厨房找到了个小太阳电热器,干脆留给乔微烤衣服用。
插|上电后,两人便让出书房,带了门,便去客厅看守嫌犯了。
有了电热器,乔微僵硬的身体终于稍,她单手解下扣子,擦掉身上的血迹,把霍崤之的衣服先扯到火边烤干。
除了小臂上蹭出的油皮可怖些,其他都是细长的小口子。霍崤之身上比她更严重的伤口都已经结出血痂,只有乔微凝血功能差,血总渗个不停,擦掉又出来,总也擦不干净。
她本来就贫血,直到伤口缠紧绷带,脑袋里还是一阵一阵犯晕。
两位警察把最好的避风位置留给了她门,书房没有窗户,钢筋水泥结构的墙壁把大半风声隔绝在外,只有房门那儿能瞧见外面的水迹渗透进来。
乔微疲惫地靠在书柜上,头昏昏沉沉地疼,只有身上细碎的疼痛让她的神思保持清醒,膝上是霍崤之身体传来的暖意。
他睡熟了,闭着眼睛的样子很安宁。
乔微扫过他每一寸眉眼,伸出手,将那脸上的灰尘和血污擦拭干净,露出原本的面目。
如果没有霍崤之出现,她的人生大抵是另一番模样吧。
懦弱又胆怯。
不玩摇滚,不会认识那帮朋友,也不会加入乐队,永远找不到真正适合自己的东西……是霍崤之,将一根绷紧的弦舒缓开来。
倘若日子的长短用意义来衡量,那么他与她一定在很久很久以前早已经相识。
乔微将烤得干燥的衣服重新扣到最后一个扣穿好。
火光映得她的脸颊红,她身上热,意识恍惚间,周身都被温暖包围起来,舒服得要命。
透支体力的后遗症终于涌上来,四肢疲软到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艰难。
她清晰地能感觉得到生机一点点从四肢百骸中流逝,意识也渐行渐远。但她还是拼命地撑着眼皮,想多看一眼他的样子。
真好啊。
她轻叹。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是一起的。
乔微自私地着,如果人生真的避免不了走到尽头那一刻,她真想被人目送着远行。
因为被一个人全心全意爱的感觉,真的太好了,想在最后也能够感受。
她舍不得。
一点也舍不得。
乔微内敛,总羞于表达自己的喜欢。
小时候,乔父带她出去玩,问喜欢什么给她买,乔微永远都只摇摇头,走出一段,又不住地回头偷看。
其实他每次说喜欢她,牵她、吻她,放在乔微心头,都像是开出一朵花来。她表面推拒,骂他胡闹,心底却是开怀的。
就像是霍崤之每次帮她吹头,又偷偷把掉落的那些藏起来一样。霍崤之所有的心机和小动作,她其实都清楚,只是舍不得戳破。
“我也爱你。”
她凝望着他的脸,唇形动了动,言语堵在微哑的声带里,只艰难地成功出半个音节。
那是只有乔微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
这一句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仪式,话音落下不久,她湖水一般的眼眸渐散,眼皮垂落合拢。然而那翘起的唇角,却像极了三月里迎面拂来的春风。
温暖和煦,又心满意足。
***
待到风力稍弱,时间已经过去六七个小时了,外面天色暗下来,和漆黑的海面连在一处,被风鼓起来的玻璃窗也终于消停。
整座房子几乎找不到干燥的地方,暴雨降个不停,外面的人端着煮好垫肚子的食物进门,才觉书房里两个人都已经睡着了。
立在门口的男人叹口气,把食物往书桌上一放。
他怎么也没想到,席越到最后也没成功,还是叫乔微和别人在一起了。
那男人此刻就依偎在乔微膝上,相扣的手始终未曾松开。
纵然他们衣衫都脏乱不整,可郎才女貌,那股子般配劲儿,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还是叫醒她们吃点儿,这风估计得明儿早才停呢。”
大概是火烤久了,乔微睡着的脸上布着不正常的潮红,男人犹豫了半分钟,还是伸手去碰了碰她的额头,低声道,“卧槽,可别烧啊……”
“乔微?乔微!”他轻轻推搡两下,人没醒,倒是右手软绵绵滑落下来。
……
乔微和霍崤之是凌晨时分顶着台风余威被送入院的。
在病房守了一夜的众人终于等到人回来,却没有一个是清醒的。
被暴雨笼罩的G市,凌晨与夜晚并无区别,天空是连绵一片漆黑。
这是G市许多年来最大的一场台风登陆,它的威力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刚刚经历灾害,医院还未修整过来,住院部大楼外许多空调外机被刮得浑然不见踪影,垃圾桶东倒西歪,花坛里的树木折了大半,有的甚至已经被连根拔起。
霍崤之身上都是些皮外伤,处理过伤口后便之前被转入了留观病房,让跟来的两警察猝不及防的是,乔微下车便直接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
源源不断的药水和血袋被送进病房去,医生护士们个个如临大敌。
“医生是不是搞错了,就是个烧嘛……”隔着监护室的玻璃,男人错愕嘀咕。
确实,对任何人都是一场普通的烧,对乔微来说,却要到鬼门关走一遭。
她刚做完化疗一个星期,白细胞低,失了那么多血,伤口都没处理好,又开始烧。免疫力系统低下,刚刚受控的癌细胞没了制衡,会迅速分裂和突变。
如果乔微迟迟不能醒来,这一次就真的危险了。
……
监护室外的长椅上,一干人整排坐着等待,每一分钟所有人的心都绷成了一条线。
席越的同学已经把那海景别墅里生的事都描述了一遍,季圆只听着,心便已经纠成一团,噼里啪啦哭个不停,喉咙里是含糊的哽咽,“微微她怎么就这么笨呢……”
警察收回视线,目光又落在席越的背影上。
他就立在玻璃窗口,盯着里面病床旁那起伏的心电图,一动不动。
乔微脸上罩了呼吸机,苍白得不见血色,身侧是忙前忙后的医生。
他走近,轻轻拍了拍这昔日老同学的肩膀安抚,“席越,会没事的。”
男人的背脊僵硬,一言不。
他其实大概猜得到席越此刻的心情。
担忧、恐惧,也许还有心酸。
他保护在掌心那么多年的女孩,终究为了救另一个人,躺在了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