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稚母女住的那间平房, 是陈家的。
说出去谁信呢,冬豫跟在陈文席身边这么多年, 看似风光, 却连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都没能攒下。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陈文席的“心腹”,但他的待遇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差别, 且他要做的、已经做的,比那些人多得多。
冬稚为什么痛恨陈文席, 恨的是陈文席没有良心,冬豫为他奉献一切, 用自己的前程做抵, 保全了他, 于情份于道义,冬豫和陈家都算扯平。
而冬豫的车祸, 至少有一部分原因要归咎于陈文席, 他是造成这个悲剧的因素之一。冬豫丧命, 冬勤嫂和冬稚孤儿寡母艰难度日,萧静然和陈家上下的人却都认为是冬家占了陈家的便宜, 陈文席对此毫无作为, 放任不管。
一丝,哪怕一丁点愧疚都没有。
这么长一段时间,若非冬稚在他面前说他想听的哄他, 他哪里会想到要照顾冬豫留下的这个女儿, 更别说什么资助她出国留学?
陈文席的良心就是这么神奇, 时隐时现, 总是在该存在的时候不见踪影。
冬稚恨的是什么?
恨的就是他的虚伪和无耻。明明他们的苦难与陈家脱不了关系,陈家却反过头来摆出一副施舍的嘴脸。
一切都解脱了,埋在心里的这些秘密和积怨,终于不用再藏。
冬稚带着冬勤嫂搬出了那间小院平房,在短租的廉价民房里快速找了一间,一天就搬了进去。那些家具,床和桌椅板凳之类的,她都没要,只带走了其他方便带走的东西。
冬勤嫂从那天开始就病了,精神很差,短租的房子带两间卧室,说是卧室,其实就是用薄板隔开两张床,隔成的两间“房间”。
晚上睡觉,冬勤嫂躲在那边被子里哭,冬稚在这边听得一清二楚。
搬到短租房的第三天,不速之客登门。
萧静然穿着一身精致套装,踩着尖跟皮鞋,趾高气昂。
冬稚不客气:“你来干什么?”
“你们留的那些东西,我特意给你们送来,顺便看看你——”
是“看看你”,不是“看看你们”。
她一摆手,伸手送她来的司机把地上的两箱东西搬到门边。
冬稚站着不动,司机进不去,看向萧静然。
“放着,你先下楼等我。”萧静然不在意。
司机得了吩咐,点头走了。
“这就是新家?”萧静然透过冬稚的肩头往里瞥了眼,“还适应吗?”
冬稚淡淡睨她,“有话就说,没话就滚。”
“脾气真不小。”萧静然心情好,笑着一点不和她计较,“明天我们就要走了,走之前来看看,也算尽了这么多年的情分不是?”她稍停顿,挑眉,“而且你一个女孩家,刚跟我儿子睡了一觉,我不得关心你一下?”
冬稚冷着脸,关门。
萧静然伸手挡住,“怎么,不爱听?”她眼里闪过一丝厉色,隐下去后笑得更欢,“说起那天,我有件事没告诉你。你想知道吗?”
冬稚不语。
萧静然向前一步,踩着铁门槛上,紧紧盯着冬稚的眼睛:“那天你和陈就滚到床上之前,我就到家了。从听见你们在房间里说话开始,到后来你们从床上下来,我全听在耳里。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在你们开始之前砸门叫停吗?因为我就是要等你们把事情坐实!”
冬稚脸色一僵。
“你好手段,这两年把陈就迷得神魂颠倒,我好好的一个儿子,被你挑唆,顶撞我厌恨我,我真是恨不得撕烂你这个小贱货!”萧静然咬着牙,恨恨地笑,“我故意不拦着,既然陈就喜欢你,那我就顺他的意让他睡,让你们滚做一堆。尝过了总比心心念念惦记着强,省得你惺惺作态一直吊着他。你钻了他的被窝,什么都给了他,又怎么样,你还是什么都得不到!”
“你不过是个给我儿子睡完就扔的烂货——”萧静然死死瞪着她,“贱种一辈子都是贱种!”
“滚!”
冬勤嫂从屋里冲出来,抄起一个小凳朝萧静然砸去,“砰”的一声,萧静然惊叫往后一跳,慌乱躲开。
“滚出去!你给我滚!”冬勤嫂红着眼叫骂,“滚——”
冬勤嫂从旁抄起东西就要往前冲,萧静然哼了一声,抚抚裙子,转身走了。
冬勤嫂冲到门边把萧静然送来的箱子踢到楼梯口,一时没了力气,坐在地上低低地哭。冬稚跪在冰凉的地面上,伸手去抱冬勤嫂。
屋里只余哭声。
冬勤嫂抱住冬稚,哭得哀切,死死地抱着她。
……
傍晚的时候,冬稚去附近菜场买菜回来,看见等在楼下的陈就。那高瘦的背影看起来有些萧索,冬稚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半晌才过去。
他听见脚步声回头,低靡的眼神里出现一丝光亮,但很快又消失。
“……冬稚。”
“有事?”
“我明天就要走了。”陈就说。
冬稚保持着距离,不靠近,“然后呢。”
“我……”他似是有万语千言,偏偏什么都说不出来,喉头艰难动了动,“我爸……我们打算搬到沿海去,过段时间我就要出国……”
她沉默几秒,说:“祝你前程似锦。”
“你想跟我说的只有这些?”
“不然该说什么。”她的视线落在地上,落在空气里,就是不看他,“你觉得现在这样,我们能说什么。”
“你恨我吗?”陈就问,“你恨我爸妈,恨我们家,是不是也恨我?”
“……现在问这个有意义吗。”
他停了良久才继续说话,语气轻得像要落进尘埃里:“冬稚,你等我……等我回来,我们……我知道你现在……”
“我等你干什么?我早就说了不是嘛,我不会等你。我为什么要等你?”冬稚忽地抬头直视他。
陈就脸色一变。
“你……”
“你是不是想问我,和你的这份感情,是真的假的?”
心像被捏着,一阵阵绞痛,冬稚强撑着,冲他挑眉,“你说呢?我这么恨你爸,你觉得我对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陈就面色发白,说不出话。
冬稚往前一步,紧紧盯着他,眼角发红,“你醒醒吧,我只是想挑拨你和你妈的关系,她处处糟践我糟践我妈,我就是想要她尝尝被最在乎的儿子厌恨的感觉!我不是跟你说了么,我想出国,就差一点,我就可以靠着你们家达成这个心愿……你听懂了没?我只不过是想抓住你,抓住你们家,好补偿这些年我们一家三口承受的一切!”
身侧捏成拳的手,指甲掐进肉里,冬稚痛到仿佛感觉不到痛,从眼眶里逼回去的泪在身体里倒流,途径的所有地方,全被烧出一道道深刻的疤痕。
“谁知道你这么傻,竟然当真了。你真以为我喜欢你啊?你觉得可能吗?”这幅躯体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她像个空壳,脸上嘲讽的笑,其下每一根神经都在震颤发痛,“我从头到尾都是骗你的!陈就,你就是个傻子——”
远处残阳如血,天幕火红一片。
呼吸的每一下都觉得痛。
冬稚强忍着,指尖开始发颤。
恨陈文席吗?恨。
但她有多恨就有多后悔,后悔将陈就卷进自己的怨恨中。
陈就什么都没有做错。
她不该欺骗他,利用他,伤害他。她的仇恨和尖锐不应该无差别攻击。
陈家上下,唯独陈就一个给予了她爱,越是清楚这点,她就越厌恨自己。
她恨陈文席卑劣,可她同样却对陈就做了卑劣的事情。
爱一刀,恨一刀,齐齐扎进心里,痛得她苦不堪言。
“我说的全部全部都是假的,都是骗你。我本来打算,能抓得住你最好,那么将来陈家的一切都是我的,抓不住我也有的是办法让你家门不宁。”
冬稚强迫自己忍住,狠下心一句一句将陈就的感情绞碎。
就在这里,就在现在。
冬稚知道,陈就骨子里是个骄傲的人。他可能会恨她,但是没关系,他越是觉得她想毁掉他,就越不会让自己堕落。
即使痛苦,萎靡,不过只是一段时间。
将来他会重新生长,像破土的种子,穿过阴暗土壤,最终长成大树。
“……我不喜欢你,陈就。”
这是最后一句,冬稚一字一字掷地有声,错身经过他身旁。他面色惨败,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写满了痛苦,快要溢出来一般。
不能回头。
冬稚迈开大步,告诉自己,不能回头。
脚下走的远离他的每一步,都是在让一切回到正轨。
他那么好,本就该是一棵参天大树,哪怕这棵树不属于她。
从今往后人生海海,但愿他遇见的都是希望和光明。
但愿她说的这句,是他听过的最后一个谎言。
——我不喜欢你,陈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