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的官家,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听说池时他们是京城来的,十分热情的引了人去东厢,“我家大人刚去京城,也不知道那里,是个什么光景。本来年前是要举家搬去的,不想老太太染了寒症。”
“这如今已经春暖花开化了冻,不日我们便要全家一道儿上京,现在各房正收拾着,乱糟糟的。怕不是要贵客受委屈了。厨上还留着火,一会儿我叫人送热水热饭来。”
“诸位尽管安心住上一晚,说不定咱们明日,还能一道儿同行。”
久乐一听,笑眯眯的夸赞道,“我们一路赶来,从未遇到过这般乐善的人家。想来府上宽仁和善,十分兴旺,主家定是能够节节高升的。”
好话谁不爱听,方家的管家,越发的高兴了,“不敢不敢,举手之劳而已。诸位公子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直言,不必客气……”
他正说着,就瞧见一个婆子,急吼吼的跑了过来,见他身边有陌生人,住了住脚,又冲了过来,凑到了管家的耳边,“不好了,四小姐上吊了,后院哭作了一团,夫人叫你过去!”
管家一愣,脸色瞬间变了,他猛得转身,朝着后院跑了过去。
常康背着周羡,惊讶的看了看池时,又回头看了看周羡,“邪门啊!太邪门了!九爷,殿下,这也太邪门了!我就是随便选的一家,当真不知道,这家也会死人啊!”
周羡无语的叹了口气,“池时你想去看,便去看罢,有常康在这里就好。”
池时点了点头,招呼了久乐,一个闪身,便消失在这院子里了。
待他一走,周羡抬手敲了一下常康的脑袋,“快快,小爷要沐浴更衣。先前池时吃鱼,掉了我一脸的碎渣。”
常康嘿嘿一笑,“我就知道。殿下,常康从未有哪一日,有今天这般高兴。以前我总是在想,等你死了,我就去守皇陵,每日坐在坟头上,告诉你啊,九爷今日又是怎么大杀四方的。”
“你肯定爱听。然后给你准备李子,栗子,还有烧鸡,再配上一碗小酒。殿下爱干净,我天天拿布擦,保证一颗灰尘都没有……”
“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咱们病了那么多年,可到了九爷这里,一下子就治好了。我就知道,九爷就是殿下的贵人!不光旺死人,他还旺活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周羡放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方家出了这样的事情,大约不会有人来给他们送水了。好在这边有个小炉子,常康麻利的生了火,又打了水来烧,一边跑来跑去,还一边喋喋不休。
周羡泡浴桶里,看着常康的嘴一张一合的,没有接话。
“殿下,有一句话,常康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不该说就别说。”周羡轻声道。
常康摇了摇头,“不说我会憋死,还是说罢。以前大家都当殿下只能活过十六岁,陛下也是这样认为的。可这回再回去……便是不同了。”
“上回……李将军尚有遗孤在世,陛下知晓,也没有告诉您。别人不知道,陛下还不知道么?您不管文治武功,还是性情,都强过他万分。”
“崔江晏背后站着的是怎样的人家,都只愿意奉殿下为主……”
“常康!”周羡扯掉搭在头上的帕子,呵斥出声。
常康声音一颤,摇了摇头,“我知晓殿下没有那个心思。但是我这么蠢的人,都能想到的,别人怎么不会想到?他们天天在陛下耳边叨叨,陛下之心,又岂会永恒?”
第二八零章 方家四姐妹
方家的内院,已经乱成了一团。
一群人在院子里嚷嚷着,争吵不休,竟是没有人瞧见,池时领着久乐,已经悄悄地进了屋子。
一个穿着桃粉色裙衫的姑娘,悬挂在房梁上,早就已经没气了,她的脚上穿着一双鹅黄色的绣花鞋,上头绣着一对戏水鸳鸯。
在屋子里头,放着一张南地颇为盛行的雕花大床。床榻上的枕头,并没有摆在床头,而是有四个枕头,一并放在靠墙的里侧,床上放了两床被子。
池时收回了视线,方四姑娘的脚下,倒着一个圆滚滚的凳子,在那凳子上头,还有一双明晃晃的带土的脚印,看上去应该是死者站上去,然后悬梁自尽,最后踢倒了凳子。
她想着,脚轻点地,向上一跃,将那方四姑娘抱了下来,放在了一旁的地上。
“在下池时,来听你今世之苦。”
池时轻声说道,戴上了手套,看向了地上的死者。
“不要动,你一个外男,竟然私闯内宅!管家,还不将这无礼的小子,给我打出去!四娘一时想不开,投了缳。我心悲恸,怎忍她再受折辱。”
她的手还没有触碰到尸体,一个穿着枣红色衣衫的老夫人,便拿着拐杖,急匆匆的走了进来。因为是半夜,刚从床榻上被人唤醒,她都来不及梳洗,看上去显得格外的素净。
在她的两旁,一左一右的站着两个妇人,然后是一群穿着披风的小娘子。
池时头也没有抬,扫了一眼那些人的脚。
然后果断地拨开了那脖子上缠着的白绫,又端起死者的头,看了看后颈脖子,在那管家冲进来之前,站了起身。
“没看出来你们有多悲恸。我若是不进来,瞧着你们在院子里要聊到天明。莫不是在你们心中,把人挂在房梁上不放下来,就是喜欢?”
“嗯,我在这里借宿一宿,也不是不可以满足一下你们的心愿。你家哪方院子的房梁最长?毕竟人太多了,挂成一排我担心挂不下。”
那老太太活了这么多年,哪里听过这么损的话,跺了跺脚,怒道,“管家你是个死人吗?任由这狂浪小子,在这里撒野!快把他给我打出去!”
池时挑了挑眉,“嗯,我是想出去报官来着,毕竟这方四小姐,并非乃是投缳自尽,而是被人杀死的。”
老太太一愣,“你是仵作?这不可能!我们明日便要上京城去,今日特地的接了她们姐姐妹妹一起亲香。四个姑娘睡在一张榻上,若是有人杀了四娘,那动静,其他的人会听不到么?”
“分明就是她自己个,半夜里偷偷的悬梁自尽了。我知晓这孩子心思重,却不知晓,她心思重到这种地步。她不乐意那门亲事,直说便是,怎地要这般想不开啊……”
老太太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哭了起来。
池时摇了摇头,从她看到那四个并排的枕头开始,她便猜到了。这屋子里,定是睡了四个人,并排躺着,嘀嘀咕咕的好说小话。
这样一来,这桩案子,便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案子了。死者死的时候,屋子里还有三个人。这三个人里头,有没有凶手?有没有装睡的目击证人?有没有帮凶?
老太太的话音一落,一个披着粉色披风的小姑娘,便往前一步,拼命的摇起了头来,“祖母,那怎么能怪你,谁都没有想到,四姐姐会……”
“三姐姐,四姐姐,五姐姐还有我,四个人躺在榻上,还说了好久的话。四姐姐是不高兴,家中给她选的夫婿,虽然在安阳城中,也算得上是大户人家。可是比起京城里的那桩亲事……”
“可是未来的四姐夫,那也是个端方君子,刚中了举人,谁知道他又会不会飞黄腾达呢?”
老太太一听,顿时不悦起来,骂道,“小六,念在你年纪小的份上,我便不责罚你了。但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说的这是什么话?”
她一说完,又看向了人群中的另外一个姑娘,“三娘,你是长姐,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四娘好好的,怎么会……”
那姑娘朝前一步,擦了擦眼泪,“祖母,我也不知道啊。我已经出嫁了,难得有这个机会,回家中来同姐姐妹妹说话,熄了灯之后,还说了好一会儿。”
“四妹也要嫁在安阳,我日后便有了个伴儿,还特意的同她睡在一个被窝里,劝解了她几分。今时不同往日,原本她这亲事,也是极好的。可不料父亲做了京官,她想着妹妹们日后能够嫁在京中。”
“心中不虞。您知晓的,她这个人,心眼子比针还细。她姨娘以前就是个掐尖要强之人,同五妹妹还有六妹妹的母亲斗了一辈子。家中几个姐妹里,她也一贯是最好的,要不然,人家刘家,也不会瞧上了她。”
“可我不知道……我们说了一回儿,她还是闷闷不乐的,我也不好多说了。大家伙儿便睡了……再后来,我听到了嘭的一声,便惊醒了。我到处找火折子。”
“等我找到了火折子,点亮了灯,扭头一看,就瞧见……就瞧见……”方三娘说着,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那面上的惊恐之色,是盖也盖不住。
“就瞧见四娘悬在梁上,一动不动了。想来当时我们听到的,便是那椅子倒地的声音。若是我能够快点找到火折子,将四娘抱下来,她会不会,会不会……”
池时一边听着,一边蹲了下去,又拿起了死者的手,仔细的看了看。她的指甲缝里红彤彤的,仔细一看,还带着血。
“当然不会。因为你们听到响动的时候,她人早就死了,悬挂在上头的,不过是一具尸体罢了。死者的脖子上,有明显的勒痕,她的面部特征,也符合窒息而死。”
“只不过,她是被人勒死之后,再挂到房梁上去的。这很明显,因为吊的时间够久,让她的脖子上,出现了两道不能够完全重合的勒痕。”
方老太太摇了摇头,“这不可能,三娘说了,当时她们听到了椅子倒地的声音。若是按照你说的,四娘那会儿早就死了。那椅子又怎么会自己倒下去,难不成死人还会蹬椅子不成?”
第二八一章 画蛇添足
不等池时说话,那方老太太目光中露出了淡淡威仪,“你不要说,是凶手弄倒凳子的。我的其他三个孙女,都在屋子里,若是凶手踢倒凳子,她们点灯之后,那凶手岂不是无所遁形?”
池时惊讶的挑了挑眉,“你儿子当真考中了进士,然后在礼部任职么?这么看来,娘蠢蠢一窝这一句话,完全是没有道理的嘛!”
“不要用那种我了然于胸的眼神看着大家,你身上并没有闪烁出什么智慧的光芒。只会让人心生一个念头,不如闭嘴。”
池时说着,不顾气得颤抖的方老太太,摇着头,竖起了两根手指头,“倘若凶手是你剩下的三个孙女中的一人,那么就没有你说的这种顾虑了。”
“根据方三小姐所言,她们找火折子点灯,都找了很久。屋子里灯亮了之后,一下子注意力便被吊在梁上的尸体吸引了。所以,凶手完全有时间,踢倒凳子,然后假装像其他人一样,刚刚发现尸体。”
方家人闻言,均是脸色一变。尤其是那三个姑娘,惊骇出声,齐声道,“不是我们,不是我们,我们没有杀人!”
那方三小姐最为镇定,想了想,补充道,“四娘是睡在最左边的,我同六娘睡在中间,五娘睡在最右边。两人盖一个被子。这是四娘的屋子,她睡眠浅,窗子用厚厚的帘子挡着,夜里头伸手不见五指的。”
“我听到响动之后,十分害怕,还伸手摸了两边,四娘自是不在的,可是五娘六娘都在,我们三个还说了话,然后一起点的灯。绝对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凶手再又回到了我们中间!”
池时眯了眯眼睛,点了点头,“不必着急。虽然我这么说,但是在这个案子里,并非如此。兴许因为凶手传承了老太太的智慧吧,特意画蛇添足的,弄了一出自以为聪明的大戏。”
“殊不知,正是因为这样,方才留下了杀人证据。”
池时说着,走到了那个倒在地上的圆凳子面前,指着上头两个脚印说道,“你家姑娘还需要下地挖土么?要不然的话,怎么在内室穿的软底子鞋,还沾了这么厚重的灰,好似生怕旁人,想不到死者是站在上头自尽的一般。”
“可奇怪的是!这凳子除了在凳面上有一双脚印之外,在侧面,却是没有。你们想想一下,人站在凳子上上吊,然后蹬倒凳子,是怎样的一个动作呢……”
“久乐!”池时将手中的鞭子一扔。
久乐伸手一接,笑眯眯的走了过来,他从一旁搬了一个同样的圆凳过来,站了上去,然后将那鞭子穿过房梁,一手抓了鞭子的一头,像是荡秋千似的,脚一缩然后蹬住了凳子的边缘,将那凳子蹬倒在了地上。
两个凳子一对比,所有的人都瞬间明白了,为何池时说,这是他杀而不是自杀。
最近并没有下雨,地上只是有一些泥灰而已。
久乐踩上凳子,只留下了淡淡的脚印,但是在他用力蹬凳子的时候,在侧面却留下了更加明显的脚印,同时,因为用力,鞋底有一些灰簌簌的落了下来,落在了地上。
方老太太深深的看了一眼池时,再也不敢像之前一样乱说了。
若是她还不知道,今日这府上来了厉害角色,那她这么多年,便是白活了。
“既然不是凶手推到的,那么这个凳子又是怎么倒的呢?总不能它是自己个倒的。”方老太太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有气无力的问道。
站在一旁的嬷嬷,忙搬了凳子来,让她坐下来,又拿出一个小瓶子,放在她的鼻子下头,让她吸了吸。
池时瞧着,蹲下了身子,“很简单,因为有人在凳子的一个脚上,套了一个铁环。然后在铁环上,绑了线。她躺在床上,拽着线,抓准时机,拉倒了凳子。”
“这样,凳子倒地的时候,她便和其他人一样,是躺在床榻上的。然后大家分散开来找火折子点灯,在这个过程中,她轻松的便可以将系着绳子的铁环取下,收了起来。”
“证据就在这里,大家请看这个凳子的内侧,有被铁环磨损,而留下来的新的痕迹。铁环很硬,将凳子都磨掉漆了。”
池时说着,看向了方家三姐妹,抬手一指,“凶手就是你吧,方六小姐。”
方六小姐一惊,往后跳了一步,她年纪最小,生得细嫩白净的,脸上还有婴儿肥。此刻因为害怕,一双大眼睛,睁得溜圆的,眼珠子都仿佛要掉下来了。
“我……我为什么要杀四姐姐!现在是四姐姐同五姐姐一道儿说亲,一门亲事是在京城里的,一门亲事是在安阳的!她们两个争得厉害,同我有什么干系?”
“我为什么要杀死四姐姐?我们无冤无仇的……就算有嫌隙,日后我去了京城,她嫁回安阳,隔了十万八千里的,一年也见不着一回,我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杀了她!”
池时勾了勾嘴角,“恶狼总喜欢装成小白兔的样子,这样方才容易骗过人。”
“我早就说过了,有的人自作聪明,画蛇添足,整出了许多不该做的事。聪明的人那叫清理现场,毁灭证据;蠢笨的人那叫欲盖弥彰,做多错多!”
“你是杀人凶手的证据,就在你的脚上!看看你们三个人的脚。”
屋子里所有人听了池时这话,齐刷刷的朝着三人的脚看了过去。
这一看,坐在一旁吸着清凉药的方老太太都惊呼出声,“六娘,你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