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时说着,对着老太太拱了拱手,“祖母,池时回来得急,路上没敢停留,也没有带什么新鲜玩意儿,就给您带了把刀子。如今不是正好吃鱼么,拿来片鱼,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我这刀子,可不是一般的凡品,以前都是用来片人的。大伯娘若是喜欢的话,我也给你一把,不过就没有祖母那把好了,片起人来,可能会打个顿儿……怪疼的。”
池家大夫人再也忍不住,啪的一声,拍响了桌子,她猛的站了起身,眼睛红彤彤的,显然刚才哭成了兔子,“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的。我说的难道不是真的么?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我们砚哥儿学问好。”
“至于瑛哥儿,永州那种破地方,有几个读书人,又能有什么名师教导?就凭他,能得状元?不是我这般说,不信你出去打听一二,看能不能服众?”
“这春闱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家子中了一个,另外一个要么不中,要么就是名次往后挪,成了那最后的。可怜我家砚哥儿……连国子学的夫子,都说他有状元之才。”
“我就是想要搞清楚搞明白,是两个孩子的试卷弄错了,还是你池时去央了楚王!谁知道你领楚王去治病,是同宫中达成了什么交易!”
池时一听,啪啪啪的鼓起掌来!
“大伯娘你这般懂!事前没有找你参详,我真的很亏啊!我简直后悔得跳脚啊,我当初就应该跟宫中做交易,指着太后的鼻子说,你,下来,让我大伯娘上去!”
池大夫人脸色一变,顿时慌了神,靠!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她抬手一直,结结巴巴的说道,“你少在这里胡搅蛮缠,扯了虎皮做大旗,我何时有过这等心思。”
池时站起了身,正欲说话,就听到身旁得池祝一声怒吼,“阿娘你给我哥哥娶了什么狗屁倒灶的东西,就兴你儿子考中状元,我儿子就不行了?”
池时被他吼得吓了一跳,一言难尽的看向了池祝,“阿爹,就这,哪里用得着您啊!您振作起来是好的,但是时代已经变了,现在不时兴这么吼了,显得没有大家气度。”
“现在大家都像我这般,用心讲道理。”
池祝一梗,气呼呼的寻了位置,坐了下来。
池时挑了挑眉,看着亦是被池祝吓了一跳的池家大夫人,啧啧了几声,“八哥就这么怂着,不言语,全靠你母亲给你出头做恶人么?”
“大伯娘,我知晓你一个京城的大家闺秀,嫁到我们永州人做媳妇,委屈了几十年了。但真心话真心话,那就得藏在心里啊,说出来怪刺人的!”
“我们永州再怎么人不杰地不灵的,你死了之后,不也得葬到永州去?还不是得管永州的糟老头子,哦,就是我阿爷叫爹?”
池大夫人脸色一变,偷偷的看了一眼池老太太,见她面色不虞,顿时慌了起来,“母亲,我是一时情急……”
“你是挺情急的,要不然的话,怎么抓了鸡毛当令箭,随便搁路边捡块石头,就当是宝玉了。那国子学的夫子,若是指谁谁就能中状元,那他还做什么夫子?”
“他怕是从睁开眼睛到闭着眼睛,一天只做一件事,就是用手指着自己个,大喊,老子才高八斗,一定是可以中状元的!”
“你!”池大夫人身子晃了晃!
“母亲,别丢人现眼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中了状元又如何?陛下的眼睛是雪亮的”,池砚说着,袖子一甩,站了起身,便要夺门而出。
坐在门口的池时,却是脚一抬,将他拦了下来。
“我大伯娘丢人现眼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谁都可以骂她笑她,就你没有这资格。你若是不服气,去击鼓鸣冤不就好了,让陛下把你同我哥哥的写的文章,一左一右的贴出来,比上一比,看看到时候是谁丢人现眼!”
“你若是没有这么硬的骨头,我劝你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要送到我边来,我懒得打!”
第二八九章 老太太给的路
池砚手一紧,低下头去,牙齿咬得嘣嘣响儿,“池时我劝你不要小人得志,是池瑛靠中了,又不是……”
“好了!”池砚的话还没有说完,坐在上座的池老太太便突然一声呵斥,打断了他。
她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盏,猛地往地上一掷,一只上好的彩瓷盏啪的一声,碎了一地,里头金黄色的茶汤流了一地,腾腾的冒着热气。
池老太太站起身来,怒道,“一个个的,脸皮都不要了么?大丈夫赢得起输不起?你们怕不是京城的花团锦簇了迷了眼,找不着北不说,甚至连自己个姓甚名谁,有个几斤几两都掂量不清了!”
“老大家的,你给我跪下!”池老太太又是拍了一下桌子,对着池大夫人怒目而视。
池家大夫人腿一软,立马跪了下来。
池老太太出身公侯之家,在池家积威甚重,早年她在京城掌家的时候,大夫人也没有少受她的训斥,只是这么些年来,老太太温和了许多,又给她长媳的体面,几乎没有摆婆母的架子了。
这一声吼,瞬间将池大夫人的记忆全给拉了回来。
“我可知晓,你错在哪里?你对砚儿寄予厚望,觉得他才应该是状元的人选,这都没有什么,可你千不该万不该,质疑此番科举不公,认为是陛下同池时做了交易……”
“你有几条命?我们池家是有足够免全族之死的金牌在手么?你一个妇道人家,竟然敢妄议朝政,妄议陛下?你不想活了,老婆子我还想活,池家的子子孙孙还想活!”
池老太太这话一出,池家长房的人,齐刷刷的跪了下来,身上出了一身冷汗。
正所谓隔墙有耳,这一个不慎,那是要全家掉脑袋的事!
“都是姓池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才哪里到哪里,你们就要闹将开来,是想要干什么?是嫌我们池家一科中了两进士,还不够遭人嫉恨,想要闹大了,让他们的成绩作废,一辈子都不能科举吗?”
池老太太说着,走到了李婉面前,她伸出手来,拍了拍李婉的肩膀,“我看长房,就你一个清醒得。砚哥儿考中了,我们应该敲锣打鼓,高兴才是。这一辈子还长着呢……”
“大家都从小官做起,到最后能够走到什么样的高度,全凭自己的本事。砚哥儿,如今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可以走。”
“这第一条,一辈子都困在这个点上,生平最荣耀的时刻,就是国子学的夫子,说你有状元之才,每个人见了你,都觉得你全身都是怨愤,到最后一身郁郁不得志。”
“第二条路,你给我支棱起来。马有失蹄,你十六七岁便中了进士,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谁见了不赞上一句少年英才!”
“你以此为起点,堂堂正正的走入朝堂,日后同瑛哥儿相互扶持,兄友弟恭。让我池氏真真正正的在朝堂有一席之地。”
“老婆子话尽如此,京城所有的人,都等着看你的表现呢!如何选,全靠你自己!成大事者,若是连这一点打击都受不住,连这么一点面上功夫,你都做不了,那你还混什么官场,走什么仕途!”
屋子里鸦雀无声,池砚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
池时瞧着,对着池老太太竖起了大拇指,“祖母搁哪里打通了任督二脉,一下子成了女中诸葛,不如也把某些人送去试上一试,看看能不能把丢失的脑子找回来!”
她先前就觉得老太太越发明事理了,没有想到,这一回竟是没有像以前一般,睁眼瞎的站到长房那边去。
池老太太瞪了池时一眼,哼了一声,“你就什么都没有错了?冥顽不灵,说你都是浪费口舌。快把你爹带走,鬼哭狼嚎的,他老娘我还没死呢!”
池祝清了清嗓子,这老太太偏心眼子个没完了!
他袖子一撸,就要说话,却是被池时一把拽住了,“祖母说得十分有理,可不是么,我母亲同哥哥是体面人,可我同我爹不是。谁来惹我,我就揍谁,再让我爹哭得全京城都知晓。”
“我哥哥这个状元,是他十多年寒窗苦读没日没夜学来的!堂堂正正,不怕人查!谁要敢坏我哥哥名声,毁他前途!别怪我不客气。”
池时说着,看向了池老太太,认真的说道,“谁都不行!”
她一说完,袖子一甩,拽了一把池祝,又挽住了姚氏的手,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池祝回头看了看,见先前还说闲话的那一群人,此刻一个个的缩着脖子,像是一群鹌鹑似的,忍不住惊叹出声,“果然恶人还需恶人磨,不像你爹我,那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池时呵呵了一声,甩开了他的衣袖,“你算什么秀才,你又没有考中秀才!”
姚氏笑了笑,“你别理会你阿爹了,你大老远的回来,身上黏糊糊的,定是不舒服,快些回去沐浴更衣了,咱们再一道儿用饭。”
“你祖母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这人在外行走,可不就是要说那场面话,做那场面事。阿时你那嘴像是刀子似的,见人就割,也不怪好的坏的。”
“最近更是越发的不克制了,想来是有楚王兜底,把你都惯坏了?”
池时一愣,哼了一声,嘟囔道,“阿娘未免太高看周羡了,他何曾惯我,倒是我处处让着他!”
姚氏捂着嘴笑了起来,她压低了声音,“快去吧!阿娘啊,给你哥哥寻摸了几个好姑娘,之前不好提,现在他立业了,也该成家了,咱们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一会儿一起参详参详。”
池时眼睛一亮,拔腿就跑了。
池祝瞧着,摇了摇头,同姚氏一道儿,进了自己住的主屋。
他一进门,姚氏便立马转身,将那房门给关上了。
她竖起耳朵听听了,见屋子周围并没有人,方才朝着放着床榻的里间行去,又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两盏茶,在其中一杯面前,坐了下来。
池祝不明所以,但见她神色严肃,在另外一盏茶面前坐了下来。
姚氏面色一正,认真问道,“夫君是何时知晓阿时是女儿家的?这么多年,我从未怪过你,只为你感到可惜。你此番来京城,要做什么,我不过问。”
“但是,阿时的秘密的,请你给她守住了。”
第二九零章 心知肚明
不等池祝说话,姚氏又轻叹了口气,“也是,你是个仵作,又不是个瞎子。小时候,你时常带着他们两个,漫山遍野的玩儿。春日去踏青,夏日去摸鱼,秋日摘果子,冬日去玩雪。”
“想来早就知晓了吧。先前我听着,说阿时考科举的事,还不觉得,可那兄妹二字一出,差点儿没有把魂给吓掉了。”
“我有时候想,你不做仵作了,也不是坏事。你以前在京兆府的时候,那是天不亮便出去了,有时候我都睡了一觉了,你方才披星戴月的赶回来。”
“一去查案,好些日子不在家,连带着我担惊受怕的。后来,你无所事事了,整个人倒是放松了下来,阿时没有见过你之前的样子,倒是瑛哥儿,开怀了许多。”
池祝听着,亦是感慨万千,“夫人给我体面,这么一说,倒显得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阿时的身份,你也不必担忧,大梁不允许女子考科举,可没有说不允许女子当仵作。”
“便是天下人皆知阿时是女郎,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
姚氏听着,立马陷入了思绪之中。
说起来,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当年池老爷子同池祝,都是血淋淋的被抬了回来。池老爷子虽然装死躲过一劫,可他到底年纪不小,底子破虚,亦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池祝就更加不用说,那会儿简直是有出气没有进气,家中连寿衣棺材都已经备下了。
她那会儿十月怀胎,肚子里揣着池时,先前寻郎中把脉,个个都说是男丁跑不了的。那时候她还年轻,哪里遇到过这等症状,一看到池祝的样子,便受了惊,当即就发作了。
“那会儿父亲危在旦夕,瑛哥儿见不得血,老爷子临终之前,硬是叫各房发誓,每一房必须有一个男丁当仵作,若是违背此誓言,让池家的仵作之术断了传承,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老太太为了让他得安心,抱了刚刚出生的阿时去,说她是个小哥儿,日后要继承池家衣钵。这一开口,便是十多年过去了……”
“我当时并不知情,只听得周围的人都说是小哥儿。后来发现了阿时是女郎,还以为有人将她换了,还寻了母亲来问。”
“当时母亲允诺,等到阿时长大了,便对外说,她八字硬得当做儿子养到十六岁,方才可以恢复本来身份。我若是不同意,那便只能瑛哥儿去当仵作了。”
池祝后来虽然捡回来了一条命,但是也没有办法,再有子嗣,没有另外一个小哥儿可以来替池瑛了。池瑛见血就晕,硬要他去做仵作,简直就是要他的命。
姚氏权衡再三,当时已经板上钉钉了,有老太太兜着,池时便照着儿郎的样子长大了。再往后去,她自己个喜欢当仵作,压根儿没有要恢复女儿家身份的意思。
这一拖再拖,便拖到池时十六岁了。
池祝听着,并不意外,几乎同他猜想的,完全一致。
他这么多年,是很颓废,也不怎么管事,可他并不是蠢蛋,相反,在池时横空出世之前,池祝是池家最厉害的天才。
池家将池时当儿郎养着,她自己个也与常人有异,比起龟缩在后宅里,倒是不如让她就这么活下去。那些所谓的规矩也好,三从四德也罢,在他池祝这里,那是统统都没有的。
“老爷子那里,夫人你也不必忧心,天塌下来了,不是还有我在么?五房非要有人做仵作,可没有说,不能让小娘子当仵作。即便是不认同,那也不算什么。”
“我去寻个无父无母的仵作小子,认来做儿子;亦或者是,咱们一家子人,分出去单过,都不是个事儿。再则……父亲未必就不知晓。”
“他那么希望重振池家,怎么可能放着这么天才的阿时不喜欢,却硬是要去扶持我二哥呢……若说这家中,有谁是老狐狸成了精,那就非老爷子莫属了。”
池祝说着,压低了声音,“而且,老爷子这么多年,也不是不能回来。只是当年我们离开京城,不全是因为丁忧一事。内里涉及朝堂,我不便多言。”
“老爷子在阿时来京城之前,将先祖手札给了她。他既是默许,亦是做了两手打算。长房行事,今日你也瞧见了,日后若是出了乱子……亦或者是阿时捅破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