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日没夜的在小楼里弄这种毒药,都是为了救阿羡。我阿爹死了,那便死了,左右这个爹,有同没有,并无区别。可是阿羡死了,这个世间,便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你看,做嫡出的公子,也没有什么好的……我这么说,显得我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们从一出生,立场便是不同的。是以永远都没有办法对对方感同身受。”
沈观澜说着,神色严肃了起来。
“作为你的哥哥,我没有什么好对你说的,我也不配教训你。可是作为药师,我不得不同你说,你毒死你的仇人,这没有什么。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便是。”
“可是,我们不能拿人来试毒,因为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了。到时候,看着像是,其实已经是鬼了。”
沈观澜说完,沉默了许久,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对着夏大人行了礼,“大人,如今真凶已经抓到了,这里没有我什么事情,我便先回去了。阿羡的病好了,也不需要我了,我想要回去,睡上几日几夜。”
夏大人点了点头。
沈观澜见状,一瘸一拐的朝着门口走去,周羡一见,立马冲了上去,扶住了他,“我送你回去。你胡说什么呢?我不需要你治病的,但是我还需要你这个朋友!”
“嘿嘿,你刚说啥来着?我供养了你,那你是不是得管我叫爹呢!”
沈观澜哼了一声,袖子一甩,“滚!我自己个回去!牵机!”
……
池时看着他的背影,挑了挑眉头,她想着,一转头,一巴掌又拍在了那钩吻的头上,“暗河的密室,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一个小药童,哪里来的银钱,打出一个同沈观澜一模一样的镯子?”
钩吻呆愣愣地,过了许久,方才迟钝的抬起了头,“我为了锻炼自己的医术,经常在外给人义诊,认识了许多三教九流的人,听他们说了很多事,其中就包括那暗河底下有密室。”
“说是密室,其实也不是。就是很多年前,那些工匠凿开来,累了便在里头休息的地方。河道太潮湿,还会有蛇虫鼠蚁……”
“至于银镯子,我先给那银匠的母亲下了毒,又救了她……于是那银匠便给我打了一个一样的。”
“是么?沈观澜冷血得很,不会救你亲爹呢,你开心不开心,我瞧着你,好像并不怎么开心。”池时眼眸一动,又问道。
钩吻苦笑着摇了摇头,“若是那个老东西被毒死了,我当然开心。可惜呢,人家是贵人,便是沈观澜不出手,也有宫中的太医保命。要是我不知道的就好了……”
“要是当年,木家人就待在庄子上,没有回到府中来。我也没有在沈观澜跟前伺候就好了。那我还能够心平气和的做木桐。沈家有那么多公子,我都不恨,唯独恨了沈观澜,你知道为什么么?”
“因为我不知道其他的沈家公子,是如何生活的。可是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沈观澜。我想要的父亲也好,我想要的财富也罢,他都视为粪土。我嫉妒他……我恨不得我自己就是他……”
“老天爷是有多恨我,让我在恶日出生,被父母所抛弃还不够……还要生出这么一个人来,承托我的悲惨,承托我的可笑。我以前弯着腰,叫他公子的时候,心中有多尊敬他……”
“知晓真相之后,我便有多恨”,钩吻说着,捂住了自己的脸,“那些人……我不该杀!可是我太嫉恨了。我这样的人,死了之后,应该被投到畜生道里去吧。”
池时听着,摇了摇头,“没有那么快的。通常要先去阎罗殿里,刀山开膛,火海烧毛,再去油锅里炸上一炸的……做菜你会吧?同那个差不多的。”
钩吻惊恐的看了池时一眼,往后退了几步,扶着一旁的大柱子,干呕了起来。
池时无语的翻了个白眼儿,对着夏大人草草的行了礼,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周羡一瞧,点头示意,然后追了出去。
京兆府的人对池时这个常客已经十分熟悉了,见了她都热情又恭敬。
周羡跟在她的身旁,迟疑了片刻,问道,“你觉得钩吻没有说出全部,这案子背后还另有深意?”
池时脚步未停,“凶手是钩吻没有错,沈观澜被陷害了也没有错。”
“钩吻第一次的供词,旨在做两件事:第一,表明沈观澜同沈家决裂,再无情分,他只对你忠诚;第二,把沈观澜的父亲中毒之事,摆上了台面。这事儿一旦过了明路,沈观澜就必须给他解毒。”
“不是主动去解毒,而是被逼着去解毒。嗯,钩吻可真是恨沈父,恨沈观澜呢!”
“我只是个仵作,把我有证据的事情,都摆在了公堂上。这个我没有证据,就是推断。你觉得有深意,他就有深意。你觉得没有,他就没有。”
第三零五章 小楼对话
周羡站在原地,愣了很久,直到眼瞅着池时就要转弯了,他方才快步的跑了过去,走到了她的身侧。
“观澜是我的好朋友,我这么多年,吃的都是他给的药,他若是想害我,我早就死了。”
周羡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又习惯性的将双手枕在了脑后,下巴微微的抬起,看向了天空。
春日的北地,多半都是艳阳天,没有南地那种阴雨缠绵的粘腻感,显得天格外的高远。
他小时候时常想,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若是皇子乃是真龙,那他一定是一条有这红色鳞片,金色爪牙的会喷火的龙。每当落日的时候,那天边的火烧云,便是他喷出来的。
在那万丈霞光中穿梭,自由又自在。
“进京之前,常康也提醒我,说我如今大好了,以前待我好的人,未必还会待我好。可是呢,人活在这个世上,总应该有什么值得相信的东西,不然的话,不是很可怜么?”
“就算我的信任落了空,我也不会觉得沮丧,至少在信任的那个过程里,我觉得十分的心安。现在猜忌来,猜忌去,也是徒增烦恼,让自己睡不着觉罢了?”
“我的亲友很多,可能够被我承认的人,就那么几个。”
池时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原来你是桃子。”
周羡有些迷惑,“桃子?”
“面上软绵绵的,其实里头有个硬骨头。把硬骨头敲开了,里头还有一个软趴趴的心,虽然有点小,装不下几个人,但那也是软趴趴的。”
池时说着,拍了拍周羡的肩膀,“不必担心,我别的不可靠,收尸很可靠。你可以先交钱,到时候你被人捅了刀子,我给你收尸。给多少钱,住多少钱的棺材,童叟无欺。”
“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会请十八个老和尚,给你超度的。”
周羡难得没有怼回来,“阿时你看到那朵云了么?你觉得像什么?”
池时仰起头来,阳光有些刺眼,看得人眼发晕,她用手遮了遮,头顶上有一坨云,白嫩嫩的,看上去十分的别致,有四条棍儿,像外撑着,“像一个脑袋被割掉了的尸体,你看到没有,那脑袋在手上端着呢……”
周羡噗呲一下笑了出声,“你说得有理。我本来想说,看上去像凤爪,瞧着我都有些饿了。被你这般一说,饭是吃不下去了。”
池时挑了挑眉,低下头去,“我要回去了,哥哥应该已经游完街了。我突然跳楼,阿娘怕不是吓了一大跳。这一耽误,都这个时候了。”
“明儿个我会去楚王府继续看卷宗的。”
周羡点了点头,转过身去,瞧着久乐驾着马车,在不远处跟着,笑道,“有久乐在,我便不送你了。你有伤在身,这段时日不要再随便的用内力。下次遇到今日这样的事情,有我便是。”
池时知晓他是在说那钩吻想要自尽,周羡出手如闪电,一脚踩在他脸上之事,点了点头。
“知道了,像个老头子一样啰嗦,不过是一点小伤,过不了多久就好了,也值得挂在嘴边说”,池时说着,摆了摆手,站在了一旁等着久乐的马车上来。
“池时!”待池时准备上车,周羡却又是一声,将她叫住了。
她睁大了眼睛,疑惑的看了回去,“嗯?”
周羡摇了摇头,“没什么!路上小心。”
一直到马车行去很远,周羡方才收回视线来。
一进楚王府的大门,周羡便忍不住抬起来,看向了那座最显眼的小楼,那腾腾的黑烟并没有升起,难闻的药草味儿散了个一干二净的,楚王府的空气从未有过这般清新。
那是沈观澜住的小楼,他十六岁了,方才算是真正的住进了楚王府中,在那之前,这府的主人,不像是他,更像是沈观澜。
一走到小楼边,便感觉到了格外的不同。四周冷冷清清的,不说人没有,就连鸟叫虫鸣都不得耳闻。小楼下面,用木栅栏拦着,院子左右宛若阴阳两界,那左边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毒草。
正值春日,有好些已经开了花,色泽艳丽得让人一见,便心生寒意。
而另外一边,则是光秃秃的。土地乍一眼看去,颇为正常,可仔细瞅瞅,那上头莹莹得泛着绿光,格外的瘆人,寸草不生。
周羡径直的走了进去,屋子里还是同以前一样乱糟糟的,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一堆杂物中间,放置着一把宽大的竹制逍遥椅,沈观澜便坐在那上面。
“你要娶赵兰汀么?以前我可没有见你去见过哪家姑娘。”周羡说着,寻了个桌案,靠了上去。
沈观澜闭着眼睛,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我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可是现在,你的病好了,不再需要我做药了。我突然觉得,我好似确实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我本就比你大上不少,以前做你陪读的时候,我也没有想到,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周羡皱了皱眉头,“你忘记了么?在我还没有中毒的时候,你已经开始做药了。你做药师的初心,不是为了我,而是因为你喜欢。”
“有一回,你阿爹发现你没有去夫子那里,反而去了太医院辨药,回家之后,拿鞭子要抽你,是你阿娘给你挡的。你喜欢她么?”
沈观澜像是陷入了沉思似了,过了许久,方才站起身来,他抖了抖身上的衣袍,“什么叫喜欢?像你喜欢池时一样吗?”
周羡一听,惊慌的跳了起来,桌案上堆放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同池时,都是男子。”
沈观澜笑而不语。
周羡脸一红,清了清嗓子,“很明显么?”
沈观澜伸手一扯,扯下了挂在门上的照妖镜,往周羡怀中一扔,“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不就知道了。简直都要溢出来了。”
周羡慌慌张张的接过,却是直接将那镜子反扣了过来,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
“以前我活不了多久的时候,皇兄要我娶妻,说至少要留一个骨血,他日清明,也有人给我上坟。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毕竟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这般,到了年纪,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
“可是,人死灯灭,祭拜不祭拜的,有什么意思?若是池时乐意,把我的尸体剖了,我也无所谓。我设想了很多种未来,很多种死法。”
“最让我觉得心安的死法,竟然是我躺在榻上,池时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说,你的金丝楠木大棺材已经准备好了,附送你十八个和尚,给你超度……”
第三零六章 未来有你
“你还买得起金丝楠木的大棺材?”沈观澜惊讶出声,“周羡,我看上了一株草药,不贵……”
周羡一箩筐动人的话,全噎在了喉咙里,“不是……”
沈观澜说着,又惊呼出声,“池时这么有钱么?他能卖金丝楠木大棺材?你知道他还有什么姐妹吗?最好是嫡出的,庶出的隔得远了些……”
“沈观澜!”周羡气了个倒仰,忍不住跳了起来。
沈观澜摸了摸鼻子,“那些稀罕的草药,很贵的。”
见周羡真的恼了,他的声音弱了下来,“我不说了,你接着说池时。”
周羡哼了一声,“说个屁,想说的都说不出来了,有你这么当兄弟的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又道,“喜欢什么的,我不知道。以前我从来不敢想,这一辈子要做什么。以前只想让哥哥坐稳属于他的位置。现在我的一辈子很长很长了……”
“在来的路上,我躺在马车里,就在想。日后拿着清白印,同池时一道儿坐着马车满大梁的跑,哪里有冤案,便去哪里,一边巡查,一边游山玩水。”
“遇到江湖中人,咱也去华山论剑;遇到敌国,我们也变将领,杀上一回;遇到了那山水好风光,便停下,吃吃喝喝的……你还能想得出比这更美好的么?”
沈观澜摇了摇头,“我只希望有一个山谷,山谷中种满了各种毒药。然后把屋子里的每一面墙上,都放满大大小小的药瓶子。一个格子里有两个药瓶子,白瓶子是五颗毒药,青瓶子是五颗解药。”
“每一个瓶子里的药都不同……”
“是不是喜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未来里,有池时的一席之地。”周羡红着脸,鼓起了勇气说道。这种话在心中想想,不觉得有什么,但说出口来,就变得格外的羞耻。
他刚想问问沈观澜的看法,却瞧见那厮已经沉浸在了幻想之中,仿佛已经置身毒草之中了。
周羡无语的摇了摇头,一转身,下楼去了。
待他行到院子口,一扭头,便瞧见沈观澜站在小楼的栏杆边,静静地看着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