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无措地放下碗,表情茫然地喃喃。
“走?”
孟恒长叹一声,宽大的手掌将妻子的双手包裹其中。
他的手温暖干燥,倒是让妻子心下安定了不少。
“沧州并不是久留之地,我几度劝阻父亲,让他主动认输,好歹能保全沧州百姓免受战乱之苦——只是——”孟恒嘴角泛起淡淡的苦涩,“父亲眼里已经没了百姓,沧州必然要被战火殃及。只有黄嵩还好说,沧州未必怕了他,但再加上羲表妹,沧州没有丝毫胜算——”
妻子紧紧抿着唇,目光带着几分对未来的茫然。
“羲表妹?倒是经常听你提及她,既然你们是亲属关系,为何不能心平气和地说道说道?”
孟恒苦笑,他单手抚着妻子的髻,幽幽喟叹。
“哪有那么简单呦,招娣——莫说只是表亲,纵然是血缘至亲,这份关系在天下面前,那也是不堪一击的。”孟恒道,“父亲一意孤行,必然会祸及沧州全境的百姓,生灵涂炭啊。”
如果沧州孟氏还有先祖遗风,孟恒怎么会劝说父亲向旁人服软?
现在的孟氏已经失了民心,走不长久的。
妻子转身拿来自己的妆奁,妆奁底层夹层藏着家中仅有的积蓄。
“可这只有三十两——外头兵荒马乱的,我们又能去哪儿?”
孟恒瞧着那些碎银,再看妻子小心翼翼的姿态,胸腔忍不住抽搐,一阵一阵的疼。
他抑制情绪,低沉着道,“花十五两给你补身保胎,剩下十五两置备车马、干粮和水囊,我们去寒昶关。出了寒昶关,直奔昊州和沧州交界的合德郡县。我们暂时在那里落脚——”
妻子蓦地睁大了眼睛,捧着妆奁的手都抖了。
“郎君,那地方不是正在打仗?”
“正是因为那里打仗,所以我们要去那里。家中积蓄不多,我们撑不到河间郡,更别说丸州、崇州了。”孟恒道,“黄嵩和羲表妹结盟,助羲表妹拖延孟氏兵马。这会儿北疆战事结束,黄嵩怕是坐不住了,必然会写信向羲表妹求援。我们不用走远,只需要在合德郡等着就行。”
妻子心中茫然,不过她一贯温顺听话惯了,孟恒说什么就是什么。
看着妻子微凸的小腹,孟恒表情一阵恍然。
如果不是沧州没有可交托的人,他也不想带着妻子穿越战区,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孟恒虽是孟湛膝下唯一的儿子,但他在孟氏的地位十分尴尬,甚至不如得宠的旁支庶子。
早些年,孟氏长老对他还算关照。
随着时间推移,孟湛对他的打压越来越重,孟氏长老见状,心里也盘算着另改嫡支。
孟恒的妻子,理论上应该是孟氏宗妇。
奈何孟湛懒得为他张罗亲事,以至于孟恒到了二十三才成婚,这还是孟氏长老看不下去,主动帮他张罗。成婚是成婚了,可妻子的出身却很微妙——落魄士族的旁支嫡女——
这种说法还算好听,说得难听一些,他的妻子只是屠夫的女儿。
士族也分三六九等。
显赫的士族能操纵风云,落魄的士族混得连普通百姓都不如,除了有个拿得出手的先祖,几乎不剩什么。孟恒的妻子出身落魄士族旁支,祖父为了生计,放下矜持,当起了屠夫。
如果不是族谱,妻子一家和普通平民百姓没什么区别。
孟恒没有看不起妻子的出身,但不可否认,这门亲事的确是孟氏对他的羞辱。
这些,孟恒都忍下来了。
如今回一看,他却觉得愧疚万分。
不管以前如何,招娣已经是他的妻子,自己有责任有义务让她过得好,结果呢?
所幸,醒悟还不算晚。
孟湛不是个好父亲,但他不能当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丈夫和父亲。
夫妻俩住的偏远,家里也没什么东西,收起来不费劲。
孟恒亲自驾车带着妻子离开沧州孟郡,夫妻俩都已经到了孟郡边境了,孟湛才知道消息。
下属战战兢兢地等着,生怕孟湛的雷霆震怒。
“你说——他带着那个低微的女人离开孟郡,朝着寒昶关去了?”孟湛冷笑着问。
下属内心急得冒汗,惴惴地道,“是——需要属下派人将大郎君追回来么?”
孟湛冷冷地看了一眼下属,阴鸷的眸子盛满了警告。
“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帮我做决定?”孟湛嗤了一声,绝情地道,“既然他不认我这个父亲,我也当没他这个儿子,派人和诸位长老说一下——开宗祠,将他除名——”
下属惊愕地睁圆双眸。
不管如何,孟恒还是宗子啊,古往今来,哪有将宗子从族谱除名的道理?
孟湛看出了他的心思,冷笑着道,“宗子?你瞧瞧他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屠夫妻子,孟氏的宗妇能让这种女人担任?他既然弃孟氏而去,那便弃了——对了,派人去追他,顺便帮我带一句话——离开孟氏就别回来了,他也不是孟氏的宗子,更没有资格姓孟,连带姓氏也革了。”
下属道,“喏!”
孟恒为了安全起见,尽量挑大路走,为了照顾妻子,马车行驶也慢。
距离寒昶关只剩三日路程,孟氏派来的追兵追上了孟恒,顺便带来了孟湛的口信。
孟恒面色苍白地听完了,双唇没了血色。
本该愈合的左眼皮,隐隐传来阵阵刺痛,眼前的景色忽明忽灭,险些站不稳。
“大郎君——您不如回去吧,向族长服个软——父子之间哪里有隔夜仇呢。”
下属看着孟恒毫无血色的脸,心下有些不忍。
孟恒的天资搁在同辈中间,那也是屈一指的。
如果哪家有这么好的后辈,早就喜得见牙不见眼了,偏偏自家族长奇葩。
孟湛不仅不觉得自豪荣幸,反而以孟恒为耻,隔三差五责骂一顿,处处打压。
这哪里是父子,分明是仇人!
“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可若不是父子呢?”孟恒苦涩一笑,忍住双目涌出的热泪,惨淡地道,“容我再向他叩个……二十余年的养育之恩,若有机会,一定会一一报答!”
孟恒朝着沧州孟郡的方向跪下,重重叩了三个头,额头都青红了。
下属看着踉跄起身的孟恒,心下一叹。
“大郎君,前方战乱不止,为了安全起见,您还是改道吧。”
孟恒却说,“不了——生死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