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嵩这两日的心情不是很美妙。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没有姜芃姬那般丰富的经历和强大的信念,他也没有风珏风瑾兄弟冷静到无情的理智,明知殊途,但思及年少时光,内心总有几分怅惘。倘若盛世太平,天底下该少多少不得已?
不过,他是黄嵩,一个从微末走到现在的乱世诸侯。
内心纵有几分柔软,该冷硬的时候他也不会手软,顶多感性的时候牢骚两句。
“倘若——我输了呢?”
别看黄嵩看着镇定,但面对姜芃姬,从过去到现在,他都处于弱势被动的地位。
赢?
他很想,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可以做到——上攻沧州,下图谌州,届时占据三州之地,他有资格和雄踞北方的姜芃姬叫板——然而,事情真的会这么顺利?黄嵩有一瞬的迷茫。
这份迷茫和不自信,他不敢跟旁人说,甚至连他的妻子和儿子都不敢透露半分。
夜间睡觉他也要闭紧嘴,生怕梦呓的时候透露出去。
对着风珏说出这般丧气的话,黄嵩很心虚,但又忍不住倾诉。
他怕的不是死,他只是怕自己担不起那么重的期望。
风珏用那双深邃的点漆黑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正当黄嵩以为对方失望的时候,风珏却笑着说,“倘若输了,珏便陪着主公再战森罗地狱。那里,总不会还有一个柳兰亭——”
黄嵩听了这话,直接怔在了原地。
要说什么感觉,好似被一道雷电击中了身体,浑身被感动充斥,四肢百骸都酥酥麻麻的。
风珏道,“主公近日感觉压力很大?”
黄嵩点头,先前还没怎么着,但他不经意间回头,看着姜芃姬大军消失在夜幕之中,蓦地生出万千思绪。一个没注意便想多了,自己给自己施加沉重的心理枷锁——
好似这一别,年少情谊再也回不了头。
“伯高,你要知道——你全力而为,这不仅是对自己的尊重,更是对她的尊重。倘若她柳兰亭是最后的胜利者,那也是她用自己的手争取过来的,绝非对手心软,有意纵容的。”
风珏唤黄嵩表字。
打从二人成了君臣关系,这种亲昵的称呼越来越少了。
黄嵩本就是一时有感,听了风珏这话,微微涨热的脑子也冷静下来。
冷风一吹,天边的旭日从地平线慢慢升起,越刺眼的晨光驱散黄嵩内心的迟疑和阴霾。
搁在风珏面前,黄嵩还有几分感性,一旦进入“主公”状态,他便成为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旁人很难从他脸上窥探他的真实情绪。他正调整心情,族叔原信说有要事回禀。
“有什么事情?”
黄嵩还以为是前方现异常,两道剑眉微拧。
原信抱拳行礼,环顾左右,确信没有值得怀疑的人接近,这才低声说出自己的事情。
“末将昨日现聂诚允与柳羲帐下孟恒走得极近,关系匪浅。”
黄嵩眉头一跳,稍稍舒缓的心情又被这位族叔搅和了。
这是第几次打小报告了?
“二人皆是人中龙凤,彼此引为知己,有何奇怪?”
黄嵩也是纳闷,这位族叔能征善战、英勇非常,哪儿都不错,偏偏和聂洵过不去。
他之前亲自出面调节二人矛盾,未曾想原信还是跑来给自己打小报告。
他和孟恒主公还是朋友呢!
程靖和丰真还是面基过的笔友呢!
风珏和风瑾还是一个娘胎出来的亲兄弟呢!
聂洵和孟恒说两句话怎么了?
黄嵩对族人脾气好,但也不是一直都很好,要是触动他的底线,他也会动怒。
不过——
原信却说,“主公,末将怀疑聂洵和孟恒的关系不仅仅是相识那么简单。”
黄嵩暗中深吸一口气,他问道,“为何这么说?”
原信挺胸,笃定地道,“末将查到聂诚允曾对他夫人夜语,称呼孟恒为大兄!”
黄嵩:“……”
他第一反应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大兄”,反而是生气,原信竟然给聂洵府苑安插人手?
黄嵩气笑了,皮笑肉不笑地反问,“然后呢?唤一句大兄又如何?”
这下换成原信迟疑了,他不知道该不该说。
想了想——
还是说吧!
“这二人——极有可能是契兄弟啊!”
黄嵩被这个结论惊得差点儿跌下马。
契兄弟?
何为契兄弟?
原先是指结拜兄弟,这会儿却是男男夫夫的别称啊,原信竟然怀疑聂洵和孟恒有这种关系。
黄嵩被原信堪称黑洞的脑洞惊到了,他表情不变,但内心明显转不过弯。
原信这边却自有一番推论。
聂洵和孟恒要是没点儿什么关系,前者为何称呼后者为“大兄”?
这二人又不是兄弟关系,一个是中诏聂氏,一个是东庆孟氏,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时下世人好男风,不仅达官贵族喜欢,不少地方还引为习俗。
无论贵贱妍媸,各以其类相结,长者为契兄,少者为契弟。契兄入弟家,弟之父母抚爱之如婿,弟后日生计及娶妻诸费,俱取办于契兄。其相爱者,年过而立,尚处寝处如伉俪。
瞧瞧,不少地方百姓见怪不怪,还把契弟当做女婿,对方娶妻的时候还会给予一定费用。
不过——
哼哼,聂洵和孟恒都是已婚的身份,妻子怀孕在侧,竟然还有这般令人不齿的关系。
黄嵩好不容易才从这个黑沉沉的脑洞爬出来。
“族叔,你非后宅妇人,怎么也这般嘴碎?”黄嵩这话已经不客气了,说得原信面红耳赤,尴尬不得了,“诚允乃是嵩之心腹,更是高洁君子,怎么会有男风之好。除此之外,族叔还是收敛一些,尽快抹去你在诚允后宅的耳目。诚允没有耽与后院,但他总会现的——”
黄嵩一顿训斥,说得原信羞恼欲死,四十余年的面子都要丢尽了。
他不会怨憎黄嵩,但会将债算到聂洵头上。
临走之前,原信还是虎声虎气补充一句。
“主公,末将对您忠心耿耿,怎么会伤害主公?聂诚允的确有嫌疑——”原信难得细心了一回,他拉出风珏当大旗,“丰先生和风瑾是亲兄弟,二人还知避嫌,数日来仅见了两眼。聂诚允若真是没有猫腻,他为何不避着孟恒,甚至还在夫妻夜间私语的时候唤其‘大兄’?”
那一瞬,黄嵩真的信了原信的邪,但理智让他选择信任聂洵。
“此事勿要多言,族叔,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