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姚守宁的答应,犹如一丝希望将陆执心里的阴霾击碎。
这一刻,他心里所有的不确定、委屈全都不翼而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心绪、他的喜怒哀乐似是被姚守宁掌控在手里。
“守宁——”
他惊喜的转身,眼睛亮得惊人。
姚守宁双手背在身后,掌心紧握,以掩饰自己此时‘呯呯’的激烈心跳声。
她极力试图控制着自己平静下来,却似是受世子情绪感染,感觉心中似是有一股火焰升起。
陆执上前一步,她急急后退,喊了一声:
“你别过来。”
这话一喊完,世子急切的脚步一顿。
姚守宁的双颊微微烫,她别开脸,不敢去看世子的眼睛:
“现在有很多事情,妖邪现世,我娘受伤,神都即将出现混乱……”
她乱七八糟说了半天,陆执并没有打断她的话,她紊乱的心情逐渐又平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又去看世子的脸。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眼神专注,表情乖巧,她每说一句,他就拼命的点头答应:“嗯嗯!”
姚守宁有些想笑。
以她对陆执的了解,此时的世子说不定也与她一样的紧张,只是强行控制着平静。
“有什么话,等到这些事情处理完了之后再说,好不好?”她想到这里,心中柔软,轻声问了他一句。
“好。”陆执点了点头。
两人对视了一眼,眼里都带着羞涩。
陆执离开姚家时,还有些晕乎乎的。
今日生了许多的事:姚婉宁的身份确认、妖邪现世、柳姨受了重伤,以及姚守宁回到过去参加了应天书局、他解除了妖蛊、天妖险些乱世——以及他隐约确认了姚守宁的心意。
她看似娇憨,实则心意坚定,如果她对自己无意,她定会拒绝,不留余地。
可她并没有拒绝自己的要求,这令得陆执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也意识到他与姚守宁之间并不是他原本以为的一厢情愿而已。
光是想到这一点,就已经令陆执极度欢喜。
……
送走了世子之后,姚守宁开始还有些懊悔于自己在处理这件事情上的不理智,她重视世子,重视与世子之间的关系,这使得她受到了一定的约束,失去了冷静。
不过很快的,姚守宁就没有功夫想这些事了。
当天神都生了许多事。
宫中传来惊变,神启帝退位,而扶原本的四皇子朱敬存登基为帝。
神都城中、宫里分为两派,隐隐各自为政,闹得不可开交。
除此之外,姚守宁预知之中最坏的情景果然生。
年初时的那一场洪灾带来了妖祸,当日被血蚊蛊咬伤而侥幸未死的人并没有完全的获得上天的庇佑。
神都城底下隐藏的边界之门打开,将这些人体内隐匿的妖蛊激活,使得当天夜里许多显现出妖异之相,失去理智,突然暴起伤人。
一切生得相当突然,又是在夜深人静时分,受到袭击的人根本逃闪不及。
当第一声诡异的咆哮与惨叫响起的时候,便如一个信号,接二连三的嘶吼及痛苦的哭喊随后响彻了神都。
妖变打了许多人一个措手不及,尤其出现妖异变化的是身边人时,很多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不少普通人在睡梦之中便被妖异化的枕边人杀死,糊里糊涂失去了生命。
这一夜对神都城的人来说注定是一個难眠之夜。
将军府的铁骑在都城之中穿梭,柳并舟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担忧着无辜者的性命;
陆执一面抓捕妖异的人群,一面分心想着白天时与姚守宁的对话,既忐忑又期待。
姚守宁陷入恶梦之中,现实生的种种以梦境的形式钻入她的识海里。
皇城之中,神启帝也听到了城中的惨叫。
消息灵通的镇魔司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城里生的事,冯振将城中大部分人现出妖异之相的事告知了主动退位让贤的老皇帝。
才一天时间,神启帝的头就苍白了大半,他的面容带着不正常的青白之色,脸颊、眼眶都有紫色淤青。
他捂着胸,气喘不止,夹杂着咳嗽声。
每咳一下,胸口处便钻心的疼,喘息都带着血腥气。
——白天的时候,长公主在他下令杀死朱敬存的时候赶来,得知前因后果,认为他荒唐无度,当着众人的面将他打了一顿。
神启帝之后想到自己当时疼痛之下忍耐不住向长公主哀声求饶的情景,目光便越阴沉。
他当时被打得厉害,最后承认了朱敬存帝位的正统,朱姮蕊才收手饶了他一命,否则当时这个女人便有可能弑君!
“……妖异化的人很多,不分王公平民——”
‘咳。’
冯振正在说着神都的情况,神启帝忍耐不住,生一声咳嗽声。
这一咳之下,牵动了体内伤势,他的身体佝偻成一只虾米,接着痛苦的喘息。
“唔——”
“皇上小心。”忠心耿耿的大内侍连忙上前服侍他,说道:
“太医说您胸骨断折,但幸亏断骨未刺入胸肺,不过仍需要小心静养才成。”
“小心静养?嚯——嚯——”神启帝气急攻心,出风箱破漏的出气声,这一激动之下,他鼻孔之中沁出血沫,吓得他不敢再擅动,阴沉道:
“朕最恨当日心慈手软,没有送那小畜生与顾氏一道上路,才留下今日的隐患。”
“朱姮蕊这个贱人,竟敢数次三番打朕,她定是故意,想夺朕权柄。”他咬牙切齿的咒骂:
“顾焕之也该死,试图挟朱敬存以揽权——还有——”
他想到了陈太微。
这个道士当时明明看到他落入困境,却故意袖手旁观,他心中火起,头又白了些许。
“神都城现在乱得好,乱得妙!妖邪最好再闹严重一些,死人再多一点。”他恶声恶气的道:
“朕倒要看看,顾焕之、朱姮蕊要怎么收拾这起烂摊子……”
神启帝暴跳如雷之时,皇宫之中的另一端,一道阴影无声的覆盖了一座宫殿。
殿内美貌非凡的宠妃涂氏匍匐在地,庞大的阴影笼罩在她的身上,细看之下,那阴影是一头巨大的狐影,五条长尾如同张开的五指,将宫殿包裹在内。
狐王的脑袋垂落下来,靠近涂氏耳侧,小声的轻语着什么。
涂妃认真倾听,点了点头,将狐王的交待记在心里。
……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夜半此起彼伏的惨叫似是随着太阳的升起而逐渐安静了下去。
姚守宁睁开眼睛的时候,便见到冬葵靠着床头小憩。
“冬葵?”
她喊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小姐。”冬葵听到响动,立时惊醒。
她单手撩起帘子,转头过来,两人目光相望,都不由苦笑了一声。
“你昨晚没睡好?”冬葵问。
“你昨晚没睡好。”姚守宁则是十分肯定。
冬葵挪动着身体挤了过来,脑袋与床边相贴,靠姚守宁近了一些。
长长的床帐垂了下来,将床铺形成一个半透明的封闭环境,这使得她忐忑不安的心一下稳定了些许。
“小姐也没睡好吗?”冬葵估计一夜未眠,两只眼睛肿得像鱼泡,难掩疲惫。
“我昨晚做了一晚的梦。”姚守宁摇了摇头,应了一声。
“你还做了梦,我一晚不敢睡。”冬葵有些羡慕,道:
“昨夜太吓人了,我开始睡着了,接着被惨叫声惊醒。”
想起昨晚的事,她还心有余悸,说道:
“我披了衣裳出门,就见厨房的王大娘、郑叔等人都醒了……”
开始惨叫声离姚家还有些远,接着没过多久,连隔壁赵大人家都传来惨呼声。
接着过了不久,便传来有人拍门求救的声音。
当时姚翝担忧妻子的伤势,本来就睡得不大踏实,动静生的刹那,他就起身主持大局。
因外头情况未明,家中既有伤重的妻子,又有儿女,姚翝并没有莽撞离开,只让郑士带了几人出去查探情况。
没过多久,郑士等人慌忙回来,说是隔壁赵大人家出了事。
赵大人家夜里突然出现了妖怪,暴起伤人。
当时夜深人静,大家没反应过来,被那妖怪得逞,不少人被妖怪抓咬伤,将众人惊醒。
后来全府惊醒之后,大家拿了武器反抗,终于将那妖邪打死。
“妖邪死后,赵家人才意识到那妖怪穿了衣裳,有人认出那衣裳是侍候赵大少爷身边的小厮黄雁的。”冬葵提到昨夜的事,表情惊惧:
“大家初时还不信,后面派人一找,果然不见黄雁影踪。”
有人猜测黄雁早被妖怪杀死,然后妖怪附身在他身上,意图害人性命;也有人猜这个黄雁可能是假的,是妖邪化身人隐藏于暗处,想要借机吃人。
大家正猜测纷纷之时,异变再生。
曾被妖化的黄雁咬伤的赵府家仆突然焦躁难安,并且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面容扭曲,显出妖异之相,并且力量大增,数人制止不住。
之后这些人出现了嗜血、凶躁的迹象,随后失去了理智,并攻击人类,这才有了后来赵家人过来拍门求救的一幕。
郑士领着人回来时,惊魂未定。
随着神都城的惨叫声响起,赵家生的事定然不是个例。
……
冬葵说这些话时,脸上掩饰不住的恐惧。
她从郑士等人有所收敛的话中,再结合先前听到的惨叫、呼救,以及空气中飘散过来的血腥气,已经可以想像得到当时赵家生的事。
而姚守宁则是随着她的话语,昨夜里梦境之中‘看’到的赵家生的惨烈一幕则浮现在她脑海里。
接受了传承之后,她的力量越强,对于许多事情的感应便更清晰。
惨况远比姚守宁最初预计的还要恶劣。
当日血蚊蛊铺天盖地现身神都城中,叮咬的人不仅止是平民百姓。
妖蛊的寄生、感染极为迅猛,短短几天时间,神都城不少人或伤或死于半妖化的人之手,未受伤的人缩躲家中,不敢出门。
妖邪现世之后,神都城内、外的各大道观成为了众人心目中的救命稻草,香烛、纸钱供不应求。
百姓焚烧纸烛,祈求上天庇佑。
姚家大门紧锁,家里人轻易不敢出行。
好在之前洪灾时柳氏囤了不少粮食,使得一家人不至于陷入绝境,不过这种压抑的氛围仍是影响了众人。
主屋经过众人收拾几天之后,勉强能再住人,姚家人齐聚一处,脸色都有些沉闷。
姚翝这几日时间像是老了十岁,两鬓都出现了不少白丝。
柳氏重伤之后,他承担起了管家理事之责,以前柳氏在时,家里事务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只觉得家里事情简单有序,等轮到他自己接手时,才知道处理家务琐事有多磨人。
神都城的情况严峻,家里杂事的搓磨,再加上妻子重伤未醒,以及再看到大女儿日渐隆起的肚子,他眉心皱得更紧了些。
‘叮铃铃——’外头远远传来清脆的响铃声,接着有道士在唱吟:
“三清做法,邪鬼远离。”
‘叮铛铛。’
随着铃声响起,接着一股烟味随之飘入屋子。
屋里人默不作声,都下意识的抿了抿唇。
整个都城都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夜晚的时候静谧非凡,偶尔听到有瘮人的咆哮声,似是野兽的吼叫。
每当听到这样的声响,所有幸存者大门紧闭,不敢出动静,深怕引起这些妖化的‘人’注意,为自己或家里人引来危机。
而白天的时候情况也并没有好转。
大量人群妖邪化,闹得人心惶惶,忐忑不安的百姓便唯有求救道门,成日烧香拜神,使得烟雾缭绕神都,仿佛遮云蔽日,大白天的光线都阴沉沉的,让人更是胆颤心惊。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姚翝率先开口,说话时,坐在他身侧的苏文房父子三人都看向了柳并舟。
虽说姚家早有准备,在洪灾时又有柳并舟坐镇,使得家中上下并没有人中蛊,全家也在此次妖蛊事件中得以保存,没有事情生。
受妖蛊控制的人暴起伤人时,大家反应及时,紧锁大门,至今家中安好。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神都城的情况恶化,使得姚家人也受到了影响,大家依旧不安且害怕。
“家里自有水井,米粮也剩了一些,可我担忧长时间这样下去,仍会陷入危机。”
以神都如今的情况,江南的粮食很难运入,纵使有胆大包天的商队敢来,在这个时候恐怕也会坐地起价。
到时妖祸未平又添人祸,饥饿交加的百姓在这样的情况下极有可能会闹出大事。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到时神都一乱,姚家仍难太平。
“岳父大人——”姚翝说了几句,见柳并舟没有回应,不由有些着急,提高音量喊了一声。
“姐夫别急。”就在这时,坐在他身侧的苏文房先看了柳并舟一眼,接着温声安抚了他一句。
“我……”姚翝正欲说话,苏文房又道:
“长公主那边情况如何呢?”
“唉。”姚翝叹了口气,说道:
“长公主那边也在尽力,但她的主要力量仍在晋地,神都并非她的封地,再加上如今宫中不太平,牵扯了她一部分注意力。”
纵使陆无计与周荣英等人已经尽全力搜寻神都城抓捕妖邪,可人力毕竟有限。
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
“不止宫中两皇相争,朝里也分为两党。”大家只顾争权夺势,不管城中百姓死活,姚翝想到这里,不高兴的道:
“现在这样的情况,说不定一乱起来,那位……是最高兴的!”
他话中所指的人虽没明说,但大家心中都清楚他提到的是神启帝。
神启帝现在恐怕是最希望局势乱,百姓死活,神都动荡与他这个太上皇无关,反倒局势越乱对他重夺回权势越有利。
“现在骗子当道,许多人不管是真道士还是假道士,穿了一身道袍便混水摸鱼,许多人为了家里人病急乱投医,容易上当,最终被骗得倾家荡产——”
姚翝曾经是兵马司指挥使,对于这些情况最是了解,他越说越心烦,眉头皱得死紧。
“目前的情况看似艰难,但要想解决也不难。”苏文房想了想,温和的道:
“其一,是城中一部分人受妖蛊影响,失去理智,暴起伤人。”
“其二,是权势相争,导致朝中分为两党,许多事朝令夕改,下头的人不知听谁命行事,办事效率也低。”
他一生受楚家限制无法入仕,但他虽处低位,但才华非凡,见识也不低。
此时他一开口,众人的视线便都落到了苏文房的身上。
姚守宁也向姨父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自他入神都以来,行事低调,并不多言语,此时在关键时刻说话,一开口就引人注意。
苏庆春站在父亲身后,他还不大习惯被人这样注视,见到众人俱都转头看来,面露羞涩,往父亲身后挤了挤,将头低了下去。
苏妙真倒是神色镇定,但眼神之中却透出为父亲骄傲的神情。
“你说得不错。”柳并舟点了点头,看向苏文房:
“这是导致目前困境的两点主因,你可有什么办法解决?”
他虽说是问话,但姚守宁隐约感觉到外祖父平静的神情下似是隐藏着笃定,他好像认为苏文房可以解决这件事。
“爹,我认为这两个问题都不难。”苏文房话音一落,柳并舟轻轻应了一声,端起桌上的茶水,以杯盖撇茶,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如今朝中两党看似新立,实则由来已久,不过是把暗地里的矛盾,放到明面上而已。”
神启帝行事昏庸,刻薄寡恩,非明君,这一点众人都心知肚明。
“但……”苏文房顿了顿,接着摇头:
“此时不是权势更迭之时。”
神都出现异象,大妖现世时,神启帝毫无担当,临时传位,此举伤透了大庆朝上下的心。
顾焕之对他失望异常,坚定拥护新君,也是因为神启帝这荒唐的举止。
“可是太上皇掌权多年,朝中内外积威甚深,刑狱司、镇魔司都听从他的调令。”相较之下,虽说朝中也有一部分人站在顾焕之身后,拥护新君,但这些人中以文臣占多数,若是太平盛世便罢,在如今的关键时刻下,顾焕之一党若非有长公主支持,极难与神启帝相抗衡。
“最好是双方暂时放下矛盾,相互合作。”苏文房说道:
“在有妖邪现世的情况下,先以大局为重,摒除妖邪,再清算内政。”家里都是自己人,他也不隐藏,说出心中想法:
“传位已成定局,但小皇帝年岁尚轻,难以处理国家大事,依我看,可以请太上皇仍行使皇帝之权,暂代君王听政。”
如此一来,神启帝虽失帝王之名,但仍揽君主之权,“双方各退一步,太上皇当政之后,令刑狱司、镇魔司抓捕妖邪,清朗神都,以定民心。”
内政之中,顾焕之等一干文臣为辅,救济灾民,安稳民生。
唯有双方相互合作,这个难关才能渡得过去。
他说得口干舌燥,众人默默倾听,在心中消化着他讲的消息。
柳并舟轻轻喝了口茶,杯盖与杯身碰撞间,出细微的响声。
‘咄。’他将茶杯放到了桌上,问道:
“你讲的方法是很好,但我有两个疑问。”
“您请讲。”苏文房此时似是面对严师的学生,连忙站起身来,双手交握于腹前,微微躬身。
“妖祸之乱的始末你也经历过,应当清楚这件事情的可怕性。”柳并舟的神情严厉,略微加重了语气:
“你为什么认为只要朝中摒弃权争,便能渡过此劫?”
苏妙真听到外祖父的神情、语气严厉,不由有些替父亲担心,急急的抬头,她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要说话,但看了父亲一眼,又强行压下心中的焦急。
“第二,你说的方法我们都懂,但目前情势严峻,要想破局,需要从哪点入手,你可知道呢?”
苏文房说的话,长公主等人也心知肚明。
恐怕此时的顾焕之、神启帝等人心中也在后悔闹成了如今骑虎难下的结局,事关权势,众人各不相让,都怕一让便是万劫不复的结局,要想说服这些人暂时合作,回到以前的局面,并非容易的事。
面对柳并舟的问询,小辈们不敢出声。
这种良久的沉默形成压力,令得苏文房也露出一丝紧张之色:
“妖祸之乱我确实经历,如今看来情况虽严重,但不瞒您说,我觉得这只是妖邪计谋而已。”
“这话怎么说?”姚翝听到此处,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如今闲赋在家,不理公事。可他毕竟任北城兵马司多年,对于城中的乱局是十分担忧的,此时听到苏文房这样一说,他便有些沉不住气。
苏文房看了他一眼,说道:
“妖邪看似来势汹汹,但毕竟被挡在封印之外,并没有大举入侵人世。”
目前无论是狐王的现身,还是之前边界之门的现世,在苏文房看来,都有一种雷声大、雨点小的感觉。
“妖蛊闹得人心惶惶,可是——”他说到这里,有些迟疑。
“你只管将心中所想说出来就是。”柳并舟见他神色,便微微一笑,大声说了一句,面带鼓励。
姚守宁看向外祖父,到了如今,她自然知道外祖父当初的笃定是因为他已经提前窥探了先机,而那些消息是她带回三十多年前的应天书局。
时至今日,外祖父对于未来的情形走向是并不清楚的,可他仍是镇定。
他仿佛并不受乱局影响,也没有因为危机而慌了心神,这种沉稳来自于他多年涵养与修行,都是值得姚守宁学习的东西。
“是。”苏文房受到他的激励,顿时应了一声,接着道:
“我认为这些妖蛊只是乱我族群人心,伤不了大局。”
“此话怎么说?”姚翝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他并不是蠢人,只是当局者迷,此时苏文房稍加点拨,他下意识的往苏妙真的方向看了过去。
“其实从妖蛊事件生以来,我对外头的准确情况不得而知,姐夫又因伤之故,暂时留在了家里。”苏文房有些遗憾的看了姚翝一眼,见他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女儿,便知姐夫心中已经猜出了端倪。
他叹道:
“但从左邻右舍的情况来看,我推断出这妖蛊作后,人随即失去理智,面容、身材现出异化,力大无穷,且嗜食生血,性情暴烈,突起伤人。”
他讲的情况正是附近赵大人等家中人妖蛊作后的情形,众人听到这里,都点了点头。
“妖蛊最初作时是在深夜,夜深人静时,许多人还在睡梦之中,根本来不及反应。”他补了一句:
“大部分死伤者,应该都是妖蛊作者身边亲近之人。”
姚翝点了点头:
“不错。”
事情生之后,出于以往的职务习惯,他第一时间带着郑士等人前往左右邻居处收集信息。
以赵大人家为例,赵大少爷身边的小厮黄雁妖蛊作,夜半伤人,第一个受伤的便是赵大少爷院中当日值夜的婆子。
此后之所以受伤的人多,是因为那婆子被袭击之后惨叫,众人一见妖邪上前帮忙,继而受到狂的黄雁袭击。
那时众人哪知妖蛊厉害,只当是家里闹了妖祸而已。
而后来受伤者受感染,出现妖化之相,接着引全城恐慌。
——再之后的事,众人都清楚了。
吓破了胆的神都城百姓将希望寄托于道观,请了各大观的道士作法驱除邪祟,才有了如今香烛的烟雾弥漫神都城,道士作法的铃响无论白天、黑夜都能听到的诡异情景。
“从左邻右舍的情况看来,我认为这些受了妖气感染的人并不可怕。”
苏文房说到这里,脸上露出怜悯之色:
“他们最初疯伤人,极有可能只是短暂的失控,我认为凭借当初那些血蚊蛊的力量,最多影响人类一时,绝不可能长时间的使人类失去理智。”
他语气一顿,下意识的转头去看自己的女儿。
苏妙真低垂着头,伸手压捂住脸上的面纱,自从附在她身上的狐王离去之后,她现出妖相,便一直以细纱蒙面,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此时就是隔着一层面纱,众人也能看到她长长突起的鼻尖及裂开的嘴唇,眼里都露出不忍之色。
似是感应到父亲温柔的目光,苏妙真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父女俩目光交汇,苏妙真心里生出一股冲动,点头道:
“爹说得对。”
她强忍着心中的恐慌,勇敢的直视众人的眼睛:
“我现在想来,受妖邪附身的时候便如大梦一场,想法、行事都不受我自己控制,但是——”众人都在听她说话,屋中只能听到她一人声音,她胆气不是很足,正心生退意的时候,又看到苏文房鼓励的眼神,仿佛对她的表现十分满意。
她受到这目光激励,又再大声的道:
“但是妖邪一离开后,我又逐渐清醒。我跟莪爹的想法一样,我认为血蚊蛊的力量达不到使人完全狂的地步,极有可能这种疯狂性只是暂时的。”
苏妙真道:
“我感觉——”她受狐王附体一段时间,又曾献祭了一魂,与狐王之间的关系牵扯颇深,与它共存一体时,隐约能感应到狐王心中的念头:
“我感觉这样的局面,很像狐王虚张声势。”说完,她又补了一句:
“好像故意以此威胁人类,再达成它的目的。”
说完这些之后,她目光有些不安的看向柳并舟,显然很怕自己的言引来外祖父的斥责。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柳并舟面露赞许之色。
“妙真说得很好。”柳并舟夸赞道。
苏妙真高高提起的心,随着柳并舟的话而猛地落回原处,她受到长辈表扬,有些惊喜,又有些开心,还有些忐忑不安,转头去看姚守宁。
却见到姚守宁也在看她,眼睛晶亮,见她转头过来时,冲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仿佛也很为她感到欢喜,并没有因她受了柳并舟的表扬而心生嫉妒。
在她受妖邪附体的记忆中,曾数次对她并不客气的姚婉宁也目光温柔的望着她,冲她抿唇一笑。
苏妙真眼眶微湿。
父亲当日说的话确实没错,自己当初受狐妖蒙蔽,觉得姚家人处处使坏,甚至‘造出’一个关于前世的虚假幻觉蒙蔽自己,使自己对亲人心生仇恨。
如今看来,家里人并没有讨厌她。
姨母是真心对她,姚守宁也可爱又率真;表姐温柔亲切,她第一次转头去看姚若筠——表兄似是怕她误解,极力摆出严肃的模样,却又试图向她释出善意。
这样的姚若筠压根不是她‘记忆’中猥琐下流的样子。
她有些想哭,借着去勾耳侧丝的动作,摸到了蒙脸的面纱带子。
苏妙真将一侧带子取下,露出自己的面容,她开始还装作无意,但面纱落下的瞬间,家里人并没有露出恐惧、厌恶及怜悯的神情,众人神情平静,仿佛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突然意识到以往的隔阂都是出自于自己内心的防备,兴许正如当初姚守宁宽慰她时所说:她面容大变,是妖邪的错,而非自己的。
直到此时,苏妙真终于真正的解开心结。
“妙真曾与狐王共存,她说的话有很大的可能性。”柳并舟道:
“更何况妙真也曾受妖邪蛊惑,但如今清醒,那么城中这些暂时受血蚊蛊控制的人在初时的疯性过后,我认为逐渐清醒的可能性也很大。”
也许压制这妖性需要一定的契机,可至少比全无希望要好一些。
“如此一来,道元所说的话就很重要了。”柳并舟看向苏文房:
“妖族定有图谋,那么就需要我们齐心协力,将这难关渡过去。”他顿了顿,“可正如道元所说,这些道理兴许太上皇、顾相、长公主等人都清楚。”
不过事关权势之争,双方已成水火,骑虎难下,要想打破僵局并不容易。
“道元你既然提出建议,想必已经有解决之法了?”柳并舟笑着捻了捻胡须,问道。
苏文房听到他这样一说,脸上露出踌躇之色,犹豫半晌,点了点头:
“想必爹和姐夫都应该知道,我与如今刑狱司的楚大人嫡长子楚少廉当日乃是同窗好友……”
虽说两人当年因为私事而友情破裂,多年没有再联系,而后苏文房也受楚家压制多时,“但,但此事关系到国家、人类生死,以我当年对他了解,他亦心系国、民,只要对社稷、百姓有利,他定会同意……”
“到时由我出面……”苏文房温和的声音响起,姚守宁的思绪却一个恍神——屋里亲人们的脸逐渐模糊,浓雾袭来,她的思绪沉入幻境。
当日与陆执在白陵江祭坛边看到的一幕再度在她眼前呈现,只是这一次‘看得’远比上一次更加清晰。
只见楚少廉身穿紫袍,束的冠帽不见影响,垂散着鬓,状若癫狂,冲着城外喊:
“你们这群叛臣逆贼,胆敢逼宫,不得好死!”
风呼啸而下,他声音激昂骂了一阵,又回头喊:
“皇上放心,臣先行一步,定要让天下人看看,温氏乃忤逆,得位不正!乃乱臣贼子!”
话音一落,楚少廉登上高墙。
宫墙之上劲风呼啸,他衣袍猎猎,袖口迎风而鼓,他的视线从四周扫过。
随着血脉的觉醒,姚守宁对于预知的幻境与现实之间的区别认知已经十分清楚,她此时清醒的明白自己‘看’到的是未来极有可能生的事。
可楚少廉目光转过来时,似是望向了她的方向,顿了一顿,接着露出一个轻蔑至极的笑容,随即纵身一跃——
“哇啊——”
城楼之下,大片惊呼声响起,接着有道孩子撕心裂肺的在喊:
“楚伴伴——”
‘砰!’
重物落地,接着血腥四溢。
众人出受到惊吓的抽气声,接着四散躲离。
那血溅开的时候,姚守宁也浑身一震,随即清醒。
虽说是第二次‘看到’楚少廉跳墙而死,可与第一次的预知不同,这一次的预知更加清晰,且多添了许多细节。
对姚守宁来说,便无异于亲眼目睹有人在自己面前惨死。
她脸色刹白,身体一歪,险些坐不稳,从凳子上摔落下地。
幸亏坐在她身侧的姚婉宁及时伸手将她抱住,将她揽入怀里。
苏文房还在说话,姚婉宁不方便打断长辈们的商议,以担忧的眼神看向妹妹。
她能感觉到姚守宁此时内心的恐惧,少女这会儿鼻尖、额角都沁出了汗珠,身体颤个不停。
“你没事吧?”姚婉宁小声的问了一句。
姚守宁嘴唇动了动,想要说话,却见姨父正与外祖父商议着正事,此时恰好提到了她的父亲:
“……此时正值用人之际,一旦旧皇与新皇两党暂时联手,姐夫极有可能再度被启用,维持城北次序。”
苏文房还忍了一句话没有说:以姚翝能力,自然不仅止是任城北兵马司指挥使。
他之所以这么多年没有升官,其实是因为受自己连累,被楚家打压的缘故。
一旦自己与楚少廉和好如初,兴许姚翝的官职也能再进一步呢。
“没事。”姚守宁忍下心中的不安,小声的应了一句。
说话时她意识到有人在看她,抬头顺着视线望去,就见到柳并舟也在看她,眼里带着了然之色。
如果不是知道外祖父如今已经不再清楚未来局势,光是看他神情、表现,姚守宁恐怕要以为他已经知道了后面生的事。
她咬了咬唇,向外祖父无声的道:有事。
柳并舟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姚守宁忐忑不安的心顿时一定。
祖孙两人目光交汇之后,柳并舟问:
“你说得很好,但是道元,你想好了吗?”
他意有所指。
但苏文房显然没听出来岳父话中的言外之意,他这些年经历了仕途挫磨,但他天性温和浪漫,且又善良正直,压根儿想不到旁处,闻言只是叹道:
“想好了。我这些年也只顾着自己的自尊与赌气,不愿再与少廉联系,因此使姐夫受累,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正好借此时机,希望能与他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既然如此,那就分头行动。”
柳并舟点了点头,下了决心:
“国难当头,大家应当摈弃私怨,先攘外再平内。等抗击妖邪,处理完妖邪事件后,再来担忧国内的问题。”
“道元作为说客,去楚家走一趟,而我则去寻长公主,请她出面劝顾相暂时忍让后退。”
众人又商议了一番,随即柳并舟便让各人散去。
姚翝心系妻子安危,说完正事后,便转身进屋去照顾妻子。
姚婉宁、苏妙真也担忧柳氏的情况,一并跟了进去。
苏文房急着想联系楚少廉,解决眼下的困境,也领着儿子离开。
而姚守宁则有话要跟外祖父说,因此坐在原地没动。
待众人走的走、散的散,待姚若筠反应过来时,屋里便只剩了他与柳并舟、姚守宁几人。
“守宁跟我一起在园中走走。”柳并舟站起身,温和的喊了一句。
“外祖父——”姚若筠此时再傻,也听得出来外祖父恐怕是有话要跟妹妹说。
“若筠你也跟来。”柳并舟向他招了招手,“如今天下即将生乱,有些事情,你提早知道、学习,对你也没有坏处。”
“是!”姚若筠心中生出雀跃之情,连忙应了一声。
姚守宁跟在大哥身侧,想起先前幻境中的情景,心中有些别扭怪异。
“刚刚生什么事了?”祖孙三人出了房屋,趁着四下无人,柳并舟问了一声。
姚守宁想起楚少廉临死前的眼神,略微有些不适的皱了皱眉,并没有率先回答柳并舟的问题,而是问道:
“外祖父,您真觉得姨父的提议没有问题吗?”
她总觉得苏文房的建议可能会改变大庆朝的局面,未来的时间中,楚少廉临死前所说的话透露出了许多的讯息。
包括便不仅限于:大庆朝出现了叛乱,威胁到了皇室朱氏的统治;一直留守家中,并没有入仕的楚少廉入朝为官,成为了小皇帝的心腹,最终为了保卫大庆坦然赴死。
而他话中所提到的乱臣贼子姓‘温’,不知为何,姚守宁的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出温景随的身影……
她曾‘看’到过温景随头束玉冠,身穿紫袍,满脸威仪的样子。
“有。”
柳并舟点了下头。
他这样的回答令得姚若筠愣了一愣,接着脸上露出吃惊之色。
“外祖父……”先前在屋中时,他分明是支持苏文房的建议,也认为苏文房的方式是解决目前困境最好的法子,可如今当着兄妹二人的面,他又说苏文房的方法有瑕疵。
“若筠别急。”柳并舟含笑安抚了外孙一句,接着道:
“你姨父性情温和,一生虽说仕途不顺,可他担忧国家社稷,担忧天下黎民之心却是不假。”
“只是他生性善良,又哪里知道人心的复杂诡变呢?”他叹道:
“楚少廉年少入学时与他是同窗,那时的他们年纪都小,不涉及家族、权势,尚且最终都因为意见不和而分道扬镳。多年之后,有了家庭、阵营的负累,又怎么可能全无芥蒂和好如初呢?”
姚若筠听到这里,想起苏文房先前提到楚少廉时的神态、语气,不由有些迟疑:
“那姨父他……”
“你姨父只是不愿细想人性阴暗,他迟早会明白这个道理的。”柳并舟似是看出他内心的不忍,安慰了他一句。
“既然外祖父认为姨父的方法有问题,那为什么先前不指出来,并阻止姨父去寻楚少廉呢?”
“若筠,大庆朝走到如今,已经是积重难返,妖潮的冲突只是使得许多问题提前爆。”他温声道:
“有些事,明知不可为却要为之,相较之下,你姨父的方法虽说不能称事事俱完美,可两权相害取其轻。”他耐心的教导自己的外孙:
“总的来说,这个事情中,你姨父的解决办法不错,可惜人心却是不可估量的,也容易出现变局,这才是我所说的问题。”
姚若筠神情怔忡,许久之后才点了点头,轻轻的应了一声是。
他生于殷实之家,父母恩爱,家庭和睦,为人也善良正直,充满了书生意气。
官场、人心的复杂对他来说过于沉重,兴许将来的他要用一生去修行这道难题。
柳并舟没有再多说,留了时间给他自己消化,接着又转头去看姚守宁:
“守宁你既然这样问,想必是‘看’到了某些事,对吗?”
姚守宁见外祖父心中已经有数,便点头应道:
“是。”
说完,她将自己在幻境之中‘看到’的一幕说了出来:
“我看到了,楚少廉之死。”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楚少廉之死,但今日随着苏文房的话而再度出现预知之境,姚守宁肯定道:
“我觉得他的死因,可能与姨父的提议有一定干系。”
姚若筠已经知道妹妹的神异之处,没有贸然插话,柳并舟也不出声,示意姚守宁接着往下说:
“我看到他入仕为官,痛斥悖逆之臣,并跳墙而死,且以死明志。”
她顿了顿,接着又道:
“在楚少廉斥骂声中,我听到他骂忤逆者姓温。”
这几句话透露出了数道信息。
姚若筠心中打了个‘突’,转头看了外祖父一眼,却见他眉头微皱,显然此时祖孙三人都想到了同一个人:温景随。
温景随自幼便有神童之名,且因为顾焕之的称赞,年少而誉满神都。
若非这场妖祸引大庆动荡,按照正常的时间展,他将来定会学而优则仕,且前途非凡。
纵使同为年轻气盛的读书人,姚若筠也承认温景随非同一般人。
可是此时姚守宁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竟似是指温景随极有可能会闹出一番动摇大庆根基的大事……
“这……”姚若筠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反倒是柳并舟,经历了一开始的惊讶之外,很快的平静了下去:
“也非什么稀奇事。”
到了他这个年纪,涵养、气度都非同一般,纵使大庆朝权势交替,朝代交迭,对他来说仿佛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只担忧妖邪入侵,担忧天下平民。
“据说皇室有一道七百年前辩机族一族的先贤徐昭所说的谶言。”他温和的将这话说了出来,看向姚守宁,祖孙俩异口同声道:
“大庆三十一代而亡。”
“大庆三十一代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