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热,泽躺在榻上小憩,屋内的空气因为宫女的扇子才有了隐隐的流动,他眉头紧皱难以安眠,额头沁出大低汗水,滑入鬓角。
一只素手拈着纱巾为他擦拭额头,泽骤然惊醒过来,一把抓住那手,失声喊道:“别杀我!”
他瞪大眼睛,皇后跪在榻边望着他:“我儿,你做噩梦了?”
泽不安的喘息着,半天才恢复往日的模样:“母亲。”
皇后垂下眼睛,道:“你梦见了当时在万花山的事了?若不是因为我身体不适,当时一定要跟你去的,咱们母子同行,无论如何也不会要你出事。”
泽应了一声,不肯多说什么。
皇后:“你回来了之后,比以前更不爱说话了。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若是心里有恨,有不知道该如何做的事情,可以跟我讲,天底下的母亲都会永远站在孩子这边。”
泽肩膀颤抖了一下,艰涩的开口道:“对父亲而言,我与修,还有其他人的性命是不是都无关紧要。”
皇后手指轻轻哆嗦了一下,却轻声道:“对于一个极度不安的皇帝而言,没有人的性命是比权力重要的。你或许也不必太过伤心,纵然你被他忽视,但他也没有重视别人。我怕的是,你因为心中不平,也想用些不干不净的手段。”
泽仿佛真的被说中了心事,面色惨白。
林皇后仰头,捧住了与她疏远多日的长子的面颊,道:“你不要重复你阿耶的路子,你是一国太子,你虽不算顶尖的聪明却也肯努力,这样就很好,你要做的就是要让自己毫无污点。说白了,你是天下子民的太子,你若是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他看重你也无用。你若是能行事有度,他挑不出你的错来也不能改变什么。”
泽惨笑:“阿娘,外头那个谣言已经传遍了天,所有人都在说胥是薛菱当初的孩子,那时候虽然我才几岁,可还是依稀有点印象。薛妃娘娘诞下麟子,父皇为了给那病弱的孩子祈福,大赦天下,重赏宫中,连阿娘都分到了新衣裙和吃食。那个病弱的弟弟,却只活了五个多月,薛妃娘娘大闹中宫,父亲甚至还为此掉过眼泪。阿娘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如果那个弟弟其实还活着,意味着什么吧。”
皇后轻笑:“可你这担心完全是多余了。那个孩子,早已不在人世。这宫中许多人,包括你父皇,都不会想让那个孩子活着。你才是太子,唯一的太子。”
泽总觉得她话中有话,愣愣的望着林皇后。
皇后道:“泽,你此生一定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人,不是说不去做阴谋,而是绝不能将人生最重要的事情通过阴谋来完成。阴谋永远与气运挂钩,然而人不可能一直走在气运的高地,总会有落魄的时候,总会有挣扎的时候,你曾做过的事情,必定会像野兽,趁你疲惫时给你致命的一击。”
泽从未听过皇后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她伸出手,眼中盛满了自己迷茫却也长大的儿子。她一抬手露出了手臂,指尖是干燥而柔软的,泽一瞬间仿佛关了太久的匣子微微透过空气,使得他可以呼吸了。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享受着母亲目光的沐浴。
皇后:“没有人能把控阴谋,也没人能知道未来会生什么,千万不要做什么需要自己隐瞒躲藏的事情,我只希望你夜中永远可以安眠,永不会被做过的事情而惊醒。”
泽点头,下巴磕在林皇后的掌心。
皇后道:“我曾听你说过,很喜欢那位女先生的制讲,她颇有治世之才,便去拜托了她,你休沐时可以去找她,让她为你讲解些策论。”
泽眼睛亮了:“真的可以?”
皇后笑着点头。她自不会说几个月都在努力派人联系这位女先生,递过几封亲笔的书信,甚至前几日偷偷出宫一趟,软磨硬泡也不去考虑颜面,去请这位萧先生。或许萧先生也是女子,或许是因为皇后提及了薛菱的才华,萧先生被触动,也算能理解几分母亲心意,勉力答应了。
皇后更明白,唯有萧烟清这样另朝堂上士子瞧不起的女先生,泽去向她请教,反而不会受到殷邛的太多关注。
她笑道:“自是可以。只是不要太过声张,萧先生也是个低调性子。”
泽面上多了几分笑意:“那我便去准备些书,过几日就是休沐,我有好多问题想知道呢。”
皇后坐在榻边,笑着对他挥了挥手:“快去吧。”
泽朝门口走出几步,忽然想起身了什么,大步回来对林皇后张开了手臂。林皇后眼角一弯,拥了他一下:“不小了,想什么样子,还要对阿娘撒娇么。马上你就要选妃了,到时候有了年轻新妇,还管你的阿娘?”
泽却忽然开口:“有的时候也是没办法,娘是为了我们,为了我和修。我听兰姑姑说过娘在王府里生下我们时候的事情。阿娘虽心有愧疚,或不能安眠,却不是孤单的。若阴谋是野兽、是气运,那我也要杀死那野兽,改变气运,将阿娘拽回来。”
林皇后瞪大了眼睛,她仿佛一生不幸都可被这一句话抵消,无数年的忍耐也可因这拥抱烟消云散,曾被她无数次作为武器的泪水涌满眼眶,她闭上眼睛,永远在精细的调整笑容的脸微微颤抖,她哭的毫无美感,指甲如抓住浮板般扣在了泽的背后,紧紧拥住了他。
林皇后挂泪笑道:“我儿。你和修是上天给我的礼物,是给这皇宫的光。你父皇不知道珍惜你们,但我知道,野兽不能将我拖走,因为我还没来得及看你们长大,我还没来得及让你无坚不摧。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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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明带着防风的纱巾,从马车中探出头去,队伍很长,贺拔庆元在她远不可能看见的那一头,她缩回头来。
殷胥穿着深青色的单衣,热的恹恹,手里捧了本杂书再看。
崔季明闲的蛋疼,她以前都是在外头跑马乱逛,动不动就脱离队伍出去玩闹的那种人,这些日子毕竟要与贺拔庆元同行,贺拔庆元的亲兵有几个不认识崔季明的,她又不能在外头带着琉璃镜,行动相当不便,几乎除了使出她踏草无痕的脚下功夫去如厕以外,一般绝不出马车,连贺拔亲兵路过马车时,都会小心避让一下。
她闲得慌,自然只有戳弄殷胥这唯一一件有趣的事可做了。
只是这会儿还没伸手又要去拽他袖子,殷胥却先将书合上,板出了先生似的脸:“这几日让你读的书,你可都有看过了?既然无事,还不如拿出来背一背才好。”
崔季明不满的哼了一声,大字摊在马车地板上铺着的竹簟上,道:“你可饶了我吧,光说我不读书,我也不是瞧不起知识,可让我看了一遍孔孟,又有什么用。要我说来,这都自孔孟过了几百年了,就大邺这时候让皇子还学这些玩意儿,简直就是捡了个几百年前的梅子。”
她说着从罐子中拈出一个梅子来,道:“这玩意儿孔孟时候没有,孔孟第一个做出来,尝了都觉得好吃的吓人,咱们仲尼先生嘬了半个时辰,扔出去给你,还有味儿,哎呦,你也嘬了半个小时觉得这梅子味儿真不错,又传给下一个。嘬了千年下来,这果核上早就没有孔孟那时候情境下头的酸味儿了,大概有不少一群大老爷们的口臭综合出来的新味儿。”
殷胥知道崔季明是个叛逆到上房揭瓦的混子,却没想到她连这种屁话也敢信誓旦旦的说,气道:“你读过多少书,就来羞辱孔孟之学!”
崔季明反正也不止一天说浑话了,索性用她那套流氓理论接着道:“仲尼先生倒是个好老师,整理的一些理论也都是大白话,他肯定是诚心诚意说的,他作为一个文人,绝对是个开山的大人物。但就这些讲伦理、讲人情与社会的,值得那么多人钻研千年么。这是觉得自己嚼着果核比别人都使劲儿,甚至还臆想自己能尝到孔圣人的口水味,先拼了命的被自己努力得劲儿感动的要死吧。”
“孟轲先生就更不必说了,还骂人家墨翟杨子居是禽兽,我这儿可都是有证据的啊,你说至于么……大家都是文化人,各有流派思想不同,干嘛骂人啊。这多火急火燎的,感觉不好。”崔季明为了逃避读书,所幸都说了。
殷胥让她气笑了,却又当真反驳不得。
崔季明道:“老东西不一定就是好东西。一个个都着急给自己找个佛,忙慌的跳进人家手掌里去。我就不明白,做学术的自然也可以不用读那么多书也表达自己的想法,为何非要先把孔孟的教条嚼个透才有说话的权利。像我觉得,相较于那些论著的先生,我更佩服明豆腐和炒菜的人,人家以前可都是喝豆汁,蔬菜都用水煮,按照咱们这么尊孔孟的道,就应该吃几千年的白水煮菜啊!他们居然敢乱加乱作,还真做出来了,敢吃,敢推广,敢再创新,现在有绢豆腐嫩豆腐,有炒青菜炒肉,还有了煎鱼,商周之人见了,怕是也不会说‘多么大逆不道啊,这多有辱圣贤’,吃的倍香!”
殷胥无奈的笑了,却又觉得她话中有话,说“跳进人家掌心里去”,意在指何事已然很明显了。
殷胥道:“你若是为了不读书,特意对我说这些,显然没用。有什么想说的就说,你居然也学会了拐弯抹角了么?”
崔季明挠了挠头,半晌才道:“我不比高祖大才,他写的那些,我也认同。他说的很对,也很有道理,但未必是能做到的,未必是完全合适的。你之前不是说……希望自己成为理智的人么,我就觉得或许你先不必盲目去将其封为教条,还是要了解一下天下许多现象生的根本原因,去了解规律和规则,再自己做判断比较好。但我又读书不是很多,我怕你觉得我是在这说法是在诡辩。”
殷胥愣了一下,心里头泛起一丝笑意:“怎么会是诡辩。你说的虽然离经叛道,但从别的角度来看也未必是错的。的确,我如果不去多了解,拿着高祖写下的手札,只想去闷头完成他的想法。不也就如他所说,成了拿着‘计划’去完成它的人了。”
崔季明笑嘻嘻偏头过来:“那我是不是今天不用背了。”
殷胥唇角微带笑意:“想得美。”
不一会儿,捧着书眼睛贴在上头,念的有气无力的崔季明果断还是扔了书,又去找安静读书的殷胥。殷胥似乎热的恹恹,她只好偷偷摸摸的从衣袖中拿出琉璃镜,带上一会儿,指着从车边擦过去的某种闭眼都能认识、满地都是的灌木,道:“你知道那树叫什么?”
殷胥偏头看过去,老实的摇了摇头。
崔季明好像终于找到他不知道的事儿了,大为得意:“你说说你读那么多死书有什么用,那树虽然矮,但是旱地常有,我们叫它猪林子,陕北人都叫什么巴山女儿红。就长在这种地方,也能开花结果,军中大夫经常掘了根来煎水,反正腰疼腿疼头疼。大名叫啥……我记得俩字,石什么玩意儿来着。”
殷胥平静道:“石楠。主治的是风痹痛风,只是易得又治法简单,所以常用。还能活血化瘀,以及……”
崔季明装逼不成,哑口无言,只好接话问道:“还能干啥。”
殷胥顿了一下,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道:“治阳痿。”
崔季明:“……哦,那你该用用。”
殷胥直接将手里的书扣在了她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