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间不但大兴宫变了个样,连朝堂上也变了天。
一直低调且家世并不显赫的礼部尚书、太子少师张平建和尚书左丞于荥成兼任侍中之位,又有一大堆曾经在人堆里虽官位不低却为人低调的年长官员,一个个被拉出来兼任各类职务。
大邺一向官员文武皆可,官职兼任,朝堂制度绝不冗余,于是几个老的都快两条腿哆嗦的官员,身上都被砸了几个兼任官职。
由于殷胥没有为太子的经历,他自然也无太子少师少傅少詹事这类近臣,没法像前朝太子继位那样直接任命近臣为宰。但他却没有对修的近臣打压,也将他们调职为三省高官。
一般先帝驾崩后,最迟五日内就要新皇登基,殷胥选在了三日之后。
基本大小事宜定了之后,也要散朝了。崔季明站在朝议郎中稍微靠后的位置,转身往外走时一抬眼,恰好殷胥也朝她看来。
她微微挑了挑眉毛,也不知道隔着这么远,殷胥能不能捕捉到她这点表情。
雪已经停了,冷风彻骨,但天色却是湛蓝一片,阳光刺眼。群臣走过两仪殿旁长长的燕道,踩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远处内外朝失火的地方已经全都扑灭,从这里可以看见东侧黑漆漆一片残垣断壁。
当崔季明走出朝堂时,显然各种各样的目光都有汇聚在她身上。
崔家长房本作为朝堂上可算权倾朝野的存在,如今却几乎在一夜衰败下去。崔家二房却显然要崛起了,崔式可是先帝的伴读,如今虽只是任礼部侍郎一职,但圣人怕是会重用他,来稳固住中层官员中大量的崔姓旁支子弟。
崔家二房与长房的兴盛当真是代代交替,而崔季明乃是圣人近臣的消息不胫而走,贺拔庆元虽不再是三军主帅,但如今又成为河东节度使,看来崔季明不但想在朝堂上立足,还想接手兵权——
群臣都有预感,这崔季明或许会是下一个权倾朝野的崔翕。
然而更多刺眼的目光,来自于许多世家官员。
崔季明作为翕公的独孙,居然背叛了行归于周。如今端王显然已知晓了行归于周,或许崔季明还将她所知晓的一切都告知了端王。
包括朝堂上的行归于周的成员,包括绝大部分他们的行动。
几乎一瞬间好多人脑中的想法就是——杀了崔季明!
像郑、裴、王等等这样的世家之主,早在崔式和崔季明进宫面圣时,其实就有这样的预感。他们前几日确实有派人想要杀死崔式和崔季明,然而崔家的防卫也来的十分及时,贺拔家兵将崔府围个水泄不通,就在中途崔季明出门时,暗处似乎也有不知名的江湖人士在保护着她,众人都现,他们已经错过了杀崔家二房的最好时机。
但她了解行归于周的行事,只要活着就会替端王出谋划策,行归于周的任何一人都不会放弃任何杀崔季明的机会。
当然,杀崔季明也很重要,但更多世家想的是,行归于周的崔党要完了,在朝派的世家该由哪个接手崔党的位置?
王郑势力均衡,野心勃勃;裴虽如今是跟着李党混的,但不代表没有想暨越;黄姓手中有南方兵权在握,也不会去轻易放弃这个机会。
行归于周中的崔家,就像是刚刚受了伤的螳螂,一群虎视眈眈的蚂蚁看着它跛脚,就立刻冲上去,将它活生生肢解到四分五裂。
怕是几家还在嘲讽,怪只怪崔翕处心积虑聪明一世,最后却跌在他领进门的独孙手里。
崔季明回到家中时,贺拔家兵却一个没撤走,妙仪也被从道观接了回来,马上还要有棋院的赛事,她去了趟道观也不是学了些什么玩意,回来竟能静下心好好备战棋赛。
但崔式却不想让她参与了,现在长安局势太过紧张,未来十几日不知道多少人要罢免要丢命。可崔季明却觉得这是妙仪头一次参与棋艺的赛事,就算多派些人跟着,也别让她筹备已久愿望落空的好。
妙仪又是抱着崔式的腿一阵拖行哀嚎,生生挤出了两行清泪,终于让崔式同意她去参加赛事了。外头换了皇帝,长房落没,如此大的变故,却好似离着妙仪很远,她也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当初与她对弈的崔元望,也因为长房的变故,在朝堂上被贬官,怕是以后政治上也未必能有多少建树。
崔季明忍不住有些唏嘘,或许当时元望坚持去下棋,今年的赛事他会和妙仪一同参加吧。然而抛弃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承担家族的责任,之后却遭遇泽太子位被废,长房衰落之事,不论是下棋还是为官,似乎哪个都没能做好。
就连在朝堂上被杀的崔岁山,他难道不也是为了崔夜用的野心,听从了父亲的话才去闯宫禁的么……
长房与二房之间的院墙,好似一夜之间高高垒起般,谁也无法再往对侧迈一步了。崔季明忍不住有些担心南邦,然而当殷胥登基这一日时,她站在两仪殿前高高的台阶上时,还见到崔南邦带着官帽,朝她眨了眨眼从她身边走过去。
看起来比几日前还要清减,他步子甚至有些趔趄,目光却明亮。
崔季明以为参与殷胥的登基大典,她应该是相当兴奋的。然而大雪过后冷风料峭的日子里,连披风都不能穿戴,裹着单薄的朝服在台阶上一站就是几个时辰,看着包括她爹在内的礼部官员,对天地社稷祭祀,完成那繁复至极的礼节,才觉得这比听领导年末工作总结报告还要人命。
她也就在殷胥套着玄色的不知道多少层的朝服登上台阶时,兴奋了一阵子。
殷胥却显得有些慌,他毕竟还是年轻,身上朝服里头衣领厚厚一沓,压的他都快站不稳。他眼前垂着衮冕的挂珠,随着他一步步往两仪殿踏去而微微摇动。
他为了威仪,头是不能转动的,于是就用眼睛在四处搜寻崔季明的身影,而后就看到了两侧官员中站在第二排的崔季明。
崔季明和他四目相对,他步子微微顿了顿。
群臣只当他是扛着那套哪个皇帝都不会再穿第二次的超豪华沉重套装太累了,崔季明想吐个舌头做个表情,却怕对面的官员看见,她指不定会被这点屁事弹劾呢。她又想偷偷招一招手,但跟前头一脸严肃的老头子站得太近,她怕一抬手打着对方屁股,被当成变态。
于是从殷胥没过来的时候,就开始思考自己到底要做个什么表情的崔季明,在殷胥扫眼过来的转瞬,无声地轻轻比口型道:“冻死老子了。”
殷胥:……妈的我人生最重要的时刻之一,她就说这个?!
幸好他只是稍微顿了顿,就往着尽头遥不可及的台阶,朝上继续登去。
直到殷胥站到了最顶上,崔季明都快看不清他的脸了,就听着人肉扩音器的宣诏官,抑扬顿挫的用正音念着诏书。
崔季明心知哪他妈有什么诏书,殷邛死前都拿不起笔来了,这诏书显然是有人代笔,后来又由门下以殷邛的语气润色后的,场面功夫做的很足。
诏书的内容一个字儿也没听清,就听见最后扯着嗓子嚎了三个字儿,还没来得及问问旁边的老头,就看着哗的一片整整齐齐的全都跪了下去,幸好崔季明反应及时,也跟着啪的往下一跪,磕的膝盖都带响,疼的呲牙咧嘴,但至少没慢了一步丢人现眼。
这跪得太齐整了,连着台阶下广场上无数的宗亲诰命、内外朝将士,两仪殿前一片鸦雀无声。殷胥此时在台阶顶端俯视着这一切,怕是也要为这权力带来的力量而折服吧。
崔季明磕的偷偷揉膝盖,听着上头半天也没有叫起来,心里暗自抱怨了两声,终于听见殷胥在一片沉静中,轻轻说了个“众卿平身”,身边赞者也叫道:“起身——再拜!”
崔季明:……还他妈拜……
这会儿三跪三叩的大礼行完,崔季明这才是真感觉到阶级悬殊要人命啊。
待她爬起身来,两手交并于腹前,上头又说完了一些什么话,两侧开奏礼乐,殷胥率先在宦官的搀扶下进入两仪殿,而后站在御道台阶上的他们这些官员,也有跟着鱼贯进入两仪殿内,进行接下来的仪式。
接下来的仪式……更要人命。崔季明进了屋,先听赞者道“趋”,简直就是军训一路小跑往前凑紧,然后还要“解剑”“俛伏”,她真觉得自己可以晚点接受这官职,省的还要来折腾这一波。
崔季明拜完了,也没听清旁边赞者喊了一句啥,身边无数朝服的群臣就开始群魔乱舞蹦跶起来跳舞了——
崔季明站在人群中百脸懵逼,旁边的那个工部老大爷,这会儿正在左三圈右三圈扭腰还跺脚中,这舞蹈还是颇有胡风,一边跳,一边还在用山东口音颇重的正音高喊:“圣上万岁——”
崔季明:……我他妈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眼见着连前头的郑湛都跳起来了,崔南邦还一身潇洒的如同打醉拳般跳舞。一群平日里的篝火晚会小王子竟然在登基大典上舞动起来,这种五胡乱华之后才有的礼仪,崔季明简直……
但她也要跟着跳舞,上朝不如跳舞。
听闻以前的登基大典,都是在群臣听贺的时候,一个个挨个跑到圣人面前,先报官职姓名,然后再去忘情尬舞,表达激动的情绪博得圣人注目。早在高祖刚立国之时,胡风甚重,甚至还流行跳着跳着冲上去跪倒在圣人面前去……亲脚嗅靴。
崔季明真感谢现在可以百官一起跳舞的时代。当然她如果正式为官,以后每年什么各类大典,还是要免不了在鼓乐下和老大爷们一起摇摆。
她一抬眼,殷胥似乎嘴角隐隐含笑,正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
崔季明正在来回转圈,摆着手翻着白眼有气无力的舞动手臂时,看见了某人似笑非笑的样子,立马来了精神,抬手就是一个飞吻。
殷胥纵然不太知道她这个手指贴着嘴唇朝他比过来的姿势到底是什么意思,然而仔细一想,肯定是某人隔着一群狂魔乱舞的老头在传情,是跟亲吻相关的意思吧。
他努力把目光收回来,但显然是接收到了这个动作,内心隐隐得意。
崔季明嘿嘿一笑,眼见着旁边的工部大爷以为是她明的新狗腿舞姿,竟然学着崔季明也朝殷胥飞吻,崔季明眼明手快一把捞住他那没飞出去的吻,满头冷汗道:“您就别学这个了,这个太刺激,我怕圣人受不了。”
终于可算是那边礼乐一停,群魔乱舞的时间结束,群臣一个个又站了回去,殷胥作为新皇,显然要对大家表现出来的欢欣热情来一份虚伪的鼓励。
而后先呈了玉玺给众人看过,又命群臣御前听贺,这才是最耗时间的重头戏。
轮到崔季明还要好几个时辰,礼乐也算挺好听,她站在原地如同上课开小差一般神游天外。
在殷胥登基前,还需要去给殷邛送殓。殷邛庙号肃宗,这评价不高不低,也算是给了他面子,他死了其实也算解脱,至少往后江山衰退成什么样,骂不到他殷邛,只会去骂殷胥了。
只是送殓之中的哭礼,殷胥一滴眼泪都没掉,显然引来群臣的议论。
宗亲与高官应该扶着棺椁高声痛哭时,殷胥也该嚎两声,再不济也该含着泪故作坚强。但他连眼睛都没红,只是深深叩拜几下,皱着眉头跪在棺椁前,一直到行完了礼也没有掉眼泪。
崔季明也能理解,本来殷胥对殷邛感情就谈不上多深,这种情景下,或许参与害死殷邛的残党还在其中却嚎啕大哭,他怎能不觉得冷漠。
更何况,她也想象不出来殷胥掉眼泪,嚎啕大哭的模样。
天底下真没什么事儿能把他击溃到要哭出来的地步,当然崔季明见过某人红着眼眶被气的差点掉眼泪就是另一码事,那个眼泪就意味不同——她倒是还在梦中意淫过被艹哭的殷胥呢。
礼节一道一道进行着,崔季明并不担心他会失仪,毕竟某人如此端方,开这种繁文缛节的朝会是他专长,让他上朝三个时辰,他都能一点纰漏不显露。
只是她等的脚快麻了,好不容易排到了她去前列,崔季明到台阶下叉手躬身行礼下去,两手并在袖中,报出自己的官职姓名资历,抬起头来时,殷胥显得有些紧张,微微直起腰来,对她礼节性的说了几句话。
场上此刻鸦雀无声,她不敢随便说话。崔季明想忍着一定要严肃,殷胥身后还有黄门立着,他们都能看见,可她还是没能忍住,对他笑出了一口白牙。
她这么一笑,身后的群臣可看不到,他们却看着台上一直面无表情的殷胥,眼波微微流转也抬了抬嘴角,好似是笑了。
这位圣人不是说因幼时痴傻,一直没有过表情么?连哭都不会,居然也会笑?!
百官之中交换了惊疑的眼神。
随着崔季明再拜退下后,他那个笑容好似没出现过一般转瞬消失。
一堆礼节足足折腾到下午才完事,大邺朝食用的很早,不少老头子饿的两条腿都要打颤了,崔季明随着群臣退出,还听着群臣讨论着“建元”的年号,感觉魂都掉了一半,拖着两条腿从台阶两侧的燕道往下走。
她正想追上前头与其他官员聊天的阿耶,才走快了几步,就看着燕道内垂手随侍的一个黄门忽然凑上来,道:“三郎,圣人托奴传话来,说请三郎今夜进宫。”
崔季明看着旁边的大臣也都累的跟狗似的,没有人在意他们,往旁边站了站,对那黄门道:“我都累成这样了,这再过一个多时辰太阳就要落山了,晚上还来,这不是折腾我的命么?”
那黄门想着……嗯,白日操劳完了,晚上还要操劳。年轻人真是活力啊。
而且明显夜里累的是崔家三郎啊。
崔季明摆手:“你跟他说,改明儿,今天真太要命了。”
那黄门愣了一下,慌了:“三郎,我只是传话——”你这么态度随意的说,我这个做奴才的怎么传话啊!
崔季明摆了摆手,顺着燕道往下走:“我不管,我反正今天不来,我要回家泡澡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