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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明去见裴六的时候,裴六并不在外头站着,而是坐在了车内,外头考兰穿的花枝招展骑在马上。张富十穿着薄甲,并行在马车右翼,面上神色晦暗,对崔季明简单行了个礼。

崔季明瞧了他一眼,弯腰钻进马车离去。

裴六倒是也听能屈能伸的,如今本事不行寄人篱下,一直缩的像小妇人。

崔季明倒觉得她能力完全挥出来,心里有有点可惜,她若是真在官场上,倒希望裴六能帮她几分,两人也算搭个合作关系。可眼前是一场场仗要打,她既帮不上忙,也不能出入军营,见了她倒让崔季明觉得,如果她自己成了女儿身,估计这辈子插手不进打仗的事情离去。

她还没来得及说要给他们找个院子安顿,裴六先开了口:“季将军,我想着留在这里也无用了,不若离开。如今既然是魏军和朝廷算是联手,我便能顺着黄河坐船去汴州或者洛阳。”

崔季明愣了一下,忽然想到张富十的面色:“是生了什么?你一个女子,如今无家族依靠,身边连个亲近的奴仆都没有,外头这样的战乱,实在是不让人放心。”

裴玉绯笑着摇了摇头:“您倒是可真贴心。倒也不是因为什么人,只是我在这儿一没出路,二也碍事。再说我得到消息了,是朝廷往南打裴家,我总不能跟着朝廷大军走,怎么着横竖见不着裴森的死了。你不若撺掇圣人一把,把裴森送到洛阳问斩,我也能见他砍脑袋下两口饭。再说,阿熙想来给您做事儿,我夹着算是什么。”

崔季明:“阿熙?”

裴玉绯笑:“齐州主将,您只叫他董将军。我与他相识也有几年,唤的小名。姓董,名熙之。”

显然是裴玉绯知道自己还挺祸水的。

崔季明挑眉:“那你打算从郓州这边坐船回洛阳?如今商船已经可以从洛阳直通郓州,回去或许有米粮船,我可以去打声招呼,让人给你间位置。”

裴玉绯倒也不客气:“帮您夺下三州,别忘了给我包点金子送上路啊。”

她显然很有主见,就孑然一身也毫不惊慌,可能也是泼辣随意惯了,她估摸着信奉那句“天无绝人之路”。崔季明问道:“你想去哪儿?”

裴玉绯:“听说洛阳的国子监也招女子生徒,我想去考个。”

崔季明惊:“你是打算去读书?”

裴玉绯斜了她一眼:“有地儿住,有钱,国子监内还安全,我为什么不去。洛阳城小,买套房子不知道要多少金子,我想着要是国子监考不上,我就去当女冠了,道观住着也挺舒服。”

崔季明:……是她把裴六想的太好学了。

裴玉绯:“你要是安排好了,直接让这辆马车送我到岸口。我就不下来了,一共带点儿东西都在马车上了。”

崔季明:“那你不去跟董熙之告个别?”

裴玉绯笑:“有什么好告别的。临走了还要说两句情话么?在这儿好了还不算完,临走了还想让别人牵挂着,盼着对方最好一辈子忘不了成了婚都记着自个儿?贱人才干这事儿。”

崔季明笑她这话:“那你不跟我告个别?”

裴玉绯托腮娇笑:“要不我亲你一口?”

崔季明往后退了半寸:“算了算了,您走好,我叫下头人给你包了金子当路费去。”

裴玉绯笑,崔季明正要从车上退下去,她跪坐着躬身行了个叉手礼,低声道:“落魄时一碗粥也值得记。季将军给我条路子,从未看轻过我,还给了迥郎一处歇地,裴某是真心谢过。您前路亨通,不需我这点轻言。只盼着您受些小灾就过了,善始善终。”

崔季明愣了一下,微微颔。这世道,“受些小灾、善始善终”已经算得上顶诚挚的祝福了。

她下了马车,看了张富十一眼,张富十似乎也听见了里头裴六说要走,面色更难看。

崔季明不爱掺和这些事儿,往郑府围墙根上走了几步,对考兰招手。

考兰从马上跳下来,这会儿穿了一身绿,就跟一颗随风颤抖的大油菜一样屁颠屁颠跑过来:“我跟你讲,刚刚见着那独孤,他还一脸神秘,把我拉到一边儿去了!”

崔季明比他高出一截,低头看他,笑:“他说什么。”

考兰凑到她耳边轻声道:“独孤臧说我肯定不知道季将军正室是谁,要我进郓州城夹着尾巴做人,实在不行就赶紧跑路了吧。早跑就早能活。”

他笑嘻嘻,末了轻描淡写的添上一句真想问的话:“他没说着要把我赶出去吧?我真就是来找你了也不能怎么着吧。”

崔季明没忍住,揉了揉他头,道:“不会。都说你是我儿子了。”

考兰:“……真要是能不走,我就委屈自己一回。“

崔季明笑:“你放了心去吧,有我在,他敢?我跟你讲他都要听我的,要是我一不高兴,他立马就要过来赔罪。”

考兰翻了个白眼:“吹去吧你,多少年前就看你让他吓得一惊一乍还不够啊。年三十……你要与他一道吃饭?不跟我们一起?”

崔季明笑:“还你们,跟独孤臧一道过三十?他以前不是怪嫌弃你的,如今可怜你了,还想带着你一块儿过年了?我倒是自然要跟阿九一块吃的,按惯例三十晚上是家宴,明儿早上才是宴群臣。我要是不去,难道他一个人吃?一个人守夜?郓州傍晚也少不了驱傩,街上已经有卖面具的了,你别忘了去玩。”

考兰点头。

崔季明想了想,嘱咐道:“你先等会儿,我进去要点金子,让黄门送出来,你给裴六,就说是我给的。然后一会儿你去买傩面,给我带俩回来。”

如今郓州停泊的船只相当之多,毕竟是如今朝廷和魏军联手,黄河一道都通了,朝廷也了从洛阳、汴州等地,到山东境内的交引,虽然还在战争腹地,但在大邺这个机会之上的地方,仍然有一群大小商贾涌到这腹地来。

崔季明的那条沟通黄河济水的小窄河道,生生让赶来在济州停泊的商船,自己包工挖开了,她也没管,这帮人倒觉得先挖开了先赚钱,大邺速度最快的工程也就是这河渠了。

裴玉绯轻易就找到了船,她却没想到张富十居然还来送了。

她站在码头上。如今来的商贾多,张罗着签契约的人牙子也多,裴玉绯买了个十岁上下,笑的连包都拿不动的小女孩儿,正要去登船,张富十却拦住了她。

张富十满脸死倔。裴玉绯从齐州来郓州就是他去迎的,齐州主将董熙之估摸把他刺激得够呛,横下一条心,向裴玉绯挑明此事。

裴玉绯语气淡淡的拒绝了他。

结果到了这儿,他还是非要问出一个结果来。

张富十:“你是因为我才要走的?是觉得我烦扰你了?“

裴玉绯皱眉:“不至于,这不是我该待的地儿,都快憋死了。”

张富十死死捏着缰绳,身边黑马的脑袋不断亲昵的往裴玉绯脸边凑,裴玉绯伸手摸了摸黑马的鬃毛,他想着裴玉绯似乎正眼都没有多往他身上瞧过,对马比对他亲昵多了,心里头愈难受:“你是不是觉得我出身不好又没本事,若是我也能高官厚禄去了洛阳呢?你愿不愿意——”

裴玉绯打断他的话:“你就别想了。我也没打算嫁人。你也够想不开的,虽年岁大了些,但军队之中你这样的男子并不在少数,眼见着你就可能要飞黄腾达,非找我这样的祸害自己干什么?”

张富十一愣:“怎么算是祸害。”

裴玉绯笑:“我名声还不够臭?往后什么事儿可都干得出来。你既管不住我,我也不愿意被人管,何必呢,强在一处也非要做怨偶不可。你找个听话懂事的小媳妇,我找我的小年轻,天各一方就是了。”

张富十这时候还能说出什么话来,裴玉绯白皙的手指捋了捋黑色的马鬃,笑道:“我走了,本来也就没说几句话,再见就当陌生人也差不理。有些心思本来没那么深,都是一个人的时候瞎琢磨深的,不想就过去了。”

她说罢拿开手,那手指就跟缠在他头上又松开似的,拍了拍身边给她拿包的小丫鬟,转身朝船上登去。

张富十忍不住唤道:“玉绯!”

裴玉绯就跟没听见似的,脚步连顿也没顿,径直往船上走去。

登上了甲板,这艘商船不算太大,装的主要是茶叶,也有其他几个随着要去洛阳的船客,张富十站在岸口,看着船工收起搭板,船缓慢的离开岸边。

裴玉绯站在甲板上,倚靠着栏杆。那小丫鬟把东西放进屋里,话还是方言味颇重,道:“我觉得那郎君也挺不错的呀。娘子为什么不跟他走了,那就不用自个儿跑这么远了。”

裴玉绯撑着栏杆:“我没说他不好啊。是我配不上。”

她笑了笑,又转过脸来道:“再说,谁规定的女子非要嫁人,跟着谁过活才算是安稳。我还就不想要安稳了。”

这头送走了裴玉绯,崔季明让人买了不少酒送到魏军内。魏军毕竟是跟其他藩镇杂兵不一样,平日里还挺规矩的,崔季明之前安排五十人一文书等等,不少军中将士识几个字,懂周边地理,他们倒是能跟倨傲的朝廷军队玩在一起。

再加上朝廷中有不少年轻将领特意凑到魏军来,想要打听季子介的事情,年三十这个空档,军中也要闹傩戏,要玩乐,都是年轻汉子,更是都凑到了一起。

郓州经历这几年的动荡,百姓数量并不算太多,但他们如今竟也算是短暂的在天子脚下,这次年关过的比以前哪一年都热闹。附近的农田很多时候从两年前永王之乱时就被弃置,如今虽在朝廷的主持下分了地,冬天却农作不了。幸而郓州河岸外不少上船在买卖米粮、织物、茶品甚至是书。

朝廷今年要开春闱,再加上贺拔罗之前把那浆纸的法子卖给一家书商后,就传了开来,如今纸价骤跌。再加上春闱名额扩大,各地国子监招生相当之多,为了能入国子监,连带着各地乡学、州学都在萎靡了多少年之后重振兴起,也有些书商为了如此大的需求,绞尽脑汁弄出了雕板的印刷。

只是毕竟是新东西,雕版能印的也只有些最经典的四书,其他方面的都少得可怜,也不能算完全普及开来。不多对于郓州这种已经和大邺割裂几年的城池来说,已经算得上顶新奇了。

殷胥为了表示恩典,也给郓州原住的居民了些新钱。藩镇建立之后,如郑家很多地方开始私自铸币,山东河朔一代也有些铜矿,出现的铜钱就足有四五种,价值也并不等同,混乱不堪,殷胥便是出律令以旧铜币换新的建元钱,以市面上价值多两成换取,然后再集体销毁这些铜币统一重铸。

黄河沿岸十几州的百姓都来换钱,这多两成可就多的不少了。

崔季明不太懂这些关系,她知道殷胥是不希望百姓再私藏旧钱,怕建元钱未来在这些地方不能流通,只是觉得他成本太高要亏惨了。

后来听说这其中有俱泰的主意。只要从滑州过黄河的船只、在战区内进行的买卖,税率都比以前要高,所以郓州附近商船的物价也要比洛阳等地高一些,这些多出去的两成钱还是能七七八八的流回朝廷。

这些地区能够尽快的流通建元钱,朝廷也能更好的收纳商贾税,反而是对朝廷有益的事情。

她从军营中回行宫的时候,看着郓州的大道上燃起火堆,傍晚快天黑的时候,带着傩面敲锣打鼓的男女老少都在随着唱,在郓州的街道上□□。大邺不愧是清明节坟头蹦迪的活泼,到了该守岁的时候,也不是各自关上房门,而是全城出来狂欢。

崔季明带着青色的傩面骑在马上,从行宫侧门处进去,手里抛着个红傩面,吹着口哨好一副意气风的朝宫内走去。今儿连廊下走的宫女们都头上都扎了红绳珠花,她这般闲情漫步,引来一群人侧目。

她一身暗红色绣松纹的滚黑毛边大披风,高领褂子配侧翻领外袍,黑靴佩金刀,有意朝几个宫人抬手致意时候,引得一群喜气盈盈的宫女凑在一圈唤他:“不只是哪家郎君,傩戏闹进行宫里来了!”

崔季明看见这么多漂亮小姐姐眼睛亮晶晶的瞧她,也来劲儿了,跑过去踏上廊下的栏杆,蹲在上头笑道:“怎么着?没听说过三十儿晚上年兽捉人?吃食儿可不够,美人更好吃。”

年纪大的几个倒是觉得他太轻浮,一些年纪小的并不在御前当值的,规矩不重生性活泼,倒是兴奋起来,围成一团笑:“瞧你这体格,能吃的下几个?”

崔季明大笑:“姐姐们娇盈盈一点儿,不占胃。我还想着进宫去找些好吃事儿,如今倒是不用了。”

当殷胥从前头议事堂回来,俱泰还跟着他,旁边王禄为的几个黄门跟着。殷胥和俱泰两人正在议论这次黄河沿岸的税率到底在多少才合适时,正看着平日里肃静的院内嘻嘻闹闹一团。

今儿是年三十,宫人就是闹一闹,殷胥这个喜静的倒也不会多说什么。可他一眼瞅见了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十几个年轻宫人之中。

两三个年轻宫女正抓着崔季明的胳膊,笑道:“抓住他了,抓住他了!快把他面具卸下来!”

崔季明居然就被两三个一推就倒的宫女抓着,喊道:“哎哟,放开我呀,你们这样我动不了啦!”

几个胆大的宫女拥着个长相俏丽的年轻小女官,伸着素手朝崔季明脸上的面具抓去,崔季明故作惶恐的拧着身子,那女官一把夺下崔季明面具,她那张脸从面具后露出来,崔季明唇角勾笑眨了眨眼睛:“让人看见真容,我是不是该逃回天上了。”

那小女官心头颤了颤,拿着面具傻在原地。

后头一阵惊呼,连几个抓着崔季明手臂的宫女都凑过来瞧她。

崔季明心里头那叫一个爽啊,没办法,她就是陶醉当大帅比这种感觉。

小女官忽然道:“你叫什么!是哪里人氏?如今在朝中当官么?我怎么没听过?”

崔季明笑着从她手中拿过面具,那女官也是胆子大,抓住面具另一端,直直瞧着他:“郎君不告诉我名字,就不把面具还你了!”

殷胥真是想对天翻个白眼,俱泰又不知崔季明真实性别,让她这胆大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殷胥忽然转头,把手边硬皮儿折子递给他:“能扔到她脑袋上去么?”

王禄忙点头,他拿起那折子就朝崔季明的方向扔去。

他武艺在北机也算数得着,可崔季明也不是旁人,她连头都没偏,抬手一把稳稳接住了折子,得意的在手里抛了抛,引得眼前宫女一阵惊呼。

殷胥瞧着她居然连这都能找着机会浪,气的不多说,往前就要走:“俱泰,刚刚说哪儿了,说滑州前几日通船数量的记录呢?”

俱泰:“……刚让您随手扔出去了。”

崔季明随手翻了翻,笑道:“倒是连折子都能扔,这脾气上来了真是捡着趁手的东西就打啊。面具还我吧,我今儿约了要去吃别的小美人儿,没有空档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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