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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一出,虽不能说是朝野震动,却也几乎成了洛阳最大的谈资。

这条被加入科举的律法之中,关于科举律法的公告已经被再次张贴在国子监内,这一条几乎和与考官勾连一样成了最重的罪名之一。弘文馆本来就是存储典籍之地,如今皇子们过了读书的年纪,五姓的子嗣数量锐减,两个学班都已经关闭,部分空出来的人手为天下士子的文章提供标注日期入库的政策。只是有国子监先生推荐以及本身作品十分优异者,可以即刻入库,但若是文章或作品水平得不到推荐和认可,还想要入库留存档案,就需要一笔颇高的费用了。

半年以前,以薛太后为主导,开始了对国子监和周边弘文馆、棋院等官学机构的大幅度扩建。本来在洛阳扩建,就是要推平周边的民宅民居,花钱不说,还需安顿周边百姓,而薛菱想了个法子。洛阳以前相当重佛,这跟前朝鲜卑人定都洛阳还痴迷佛教有关系,洛阳的佛刹曾有一千多座,占地面积最大的几处建筑全都是佛寺。如今既重道抑佛,推平佛教倒是朝廷该做的事情。

推倒佛寺本来是很容易引起民愤的事情,但佛寺受到百姓维护的主要原因还不是信教,而是大部分的收容地、慈悲病所、讲经戏院和百姓的交易市场都是佛寺主持,和佛教共生在一起,它基本能成为周边几个坊的百姓聚集地。后来东西市扩大几倍,取消宵禁与开市限制,说书与唱戏的职业开始出现,而且聚集在东西市,朝廷有特意建了幼慈院和药局,进一步从根本上削弱了百姓对于佛寺的需求。

薛菱下令推倒国子监附近的两大佛寺后,在原有的土地上扩建,并设立了无偿的十岁以下的官塾,建设了低价的药汤局和病所,还开了几十家可对外出售的铺市,买卖后允许商贾在国子监附近开设纸笔与饭食的铺子。

这样几乎要让国子监成为替代佛寺的新去处,洛阳百姓都比较富庶,也都盼着子嗣能够读书参与科举,反而使得国子监周边的租、买房价格涨了几倍不止。

而当初在长安国子监张贴制讲的告示板的习惯,在洛阳国子监内由于考生士子的汇聚,开始了几十倍的展。国子监外院的路上两侧,立满了告示牌,上头有斗诗写文章供他人评判的,有制讲的公告,国子监生徒整理的近期生的大事,有十科的赛事章程——甚至因为国子监外院是百姓也可以随意进入的,这里渐渐成了百姓或文人的聚集地之一,甚至有些外头的商贾到这儿来贴白纸黑字的广告。

到了第二日,国子监最轰动的却是正门那块巨大的告示牌。

前一夜女院生徒帮着张罗的巨幅宣纸,裴玉绯在上头洋洋洒洒将她那篇文章的完整写在上头,几个年纪各异的女子踩着梯子,将她的文章贴在了这块告示牌之上。

她的字纤瘦又带点狷狂,文章却辛辣直接。冯岂抄的不过是其中一段,但怕是他自己写的其他内容却未必能和那段抄来的完好衔接,而看了原版的,才能觉出每个字每句话都有前头的论述衔接,连贯潇洒,气势浩荡,如今士子反骈之风盛行,却仍然要夸赞这篇通俗化新格律的骈文之精彩。

若说之前女院多因新奇而被关注,这确实头一回让天下士子意识到,这些女子是确实有堪入国子监堪为进士的才能,才进入女院与他们一同走在书阁之中。

这是萧烟清难得争名之心在后头鼓励,女院的学生也开始将她们之前编篡后刻成雕版开始印出的《女学诗集》拿出来,和其他太学、国子学的生徒交换。

一群女生徒为此激动不已,裴玉绯却不太掺和这种事,她抄完了文章,累的胳膊酸甩手便回了道观之内。裴玉绯预料着,这事儿闹出来,单门口来送拜帖的都不知道要有多少,估计全洛阳的文人雅士都快想挤进这道观里和两盏茶,沾点时兴,回头跟人作谈资。

却不料第二天懒散起身,问了身边伺候的女僮,却答说:“道观外确有喧闹,但是拜帖却没有一个送到门前的。炼师说冯生家中算是有点势力怕是前来报复,所以不让奴开门,外头生了些什么也不知道。”

裴玉绯披了件浅色的道袍,随意挽了出来,道:“夜里还有可能,白日他没这个胆子。你推开门瞧瞧去。”

另外那个让她从山东带来的小丫鬟,早调|教的耳聪目明颇有眼神,就是说话一嘴山东味儿:“我听见他们外头好多人,都说炼师是姓裴的裴家人哩!说您是行六,从叛军那里逃过来了!原来还是永王妃!”她一脸嗤笑的口气,裴玉绯倒是挑了挑眉毛。

年轻时候长安没几个人知道她,但在洛阳她可报复过自己少女时期的未婚夫,也算是声名大振,不少人都认得她这张脸。迟早事情败露,她倒是不意外。

养面的裴六娘子没几个月当了永王妃,永王尸骨未寒,又改嫁了当初的叛军头目如今的当朝大将军季子介,说是病死了,却摇身一变来了洛阳做女冠,和各路文士纠缠不清,甚至和崔相还有笔友诗友的关系。这传奇人生感情纠葛,说书的找着这么好的题材都能半夜笑醒。

她倒是无所谓,叫手边的女僮小厮推开了道观的门,却看着十几个穿着布衣的军中男子,齐刷刷一排站在了正门口,把外头慕名而来的文人雅士堵在了三步之外,被撕碎的拜帖扔的满地都是。听到开门声,先回头的就是站在门口一脸严肃的张富十。

裴玉绯一拍脑门真想回观内。

张富十却大步上来了,在自个儿那都磨得没法看的旧衣衣襟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了张纸儿:“给你。”

裴玉绯:“这字儿跟狗爬似的,是昨儿你又练字了?”

张富十:“这是冯岂写下的致歉,以及保证绝对不会再靠近你三丈之内,绝不再骚扰报复你。”

裴玉绯仔细一看,这拿笔都哆嗦的狗爬字儿还真是冯岂写下来的,后头还有他签名呢。她急了:“你真弄死他了?!”

张富十摇头:“没。你还怕他死了?”

裴玉绯松口气,娇笑:“我还真怕,他想死不要紧,晚几个月再死。今儿要是死了,死者为大,指不定外头编排,是我使毒招弄死她的。临死了还要给我弄点洗不净的泥点子,就怪恶心人了。”

张富十:“我本来想把他绑你道观门口来挂着,一是他昨儿让我几个兄弟骂的气儿都快上不来了,再折腾真要是死你门口,你说不定还要被他们冯家告了;二是估计你也不爱见着他,我也不想让你见着,就放了他一马。”

裴玉绯好奇:“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张富十面色如常:“这你就别问了。”

裴玉绯看着他们一排军汉拦在外头的士子,道:“你倒是把人都给拦了。”

张富十:“今日我要来习字,不能让外人叨扰。”

裴玉绯挑眉,就听着外头在喊:“妈的这季子介算个什么东西!自个儿不都跟圣人好了,不都说是个断袖,妻子都早就抛下了,今日还叫手底下的兵来堵着门口是什么意思!这事儿要是捅到圣人面前,说他对旧妻念念不忘,我看他还靠什么在朝堂上当红人!”

还有的在叫:“绯玉!你可千万不要上了他的当!要是真在乎你,就不会升官财让你‘死’了!这时候冒出来派人站在你们道观门口,这都是阴谋!阴谋!那种媚上的男人,算什么好东西!”

裴玉绯斜眼:“你让季子介来背这个名声?”

张富十微微耸肩:“我只是什么都没说而已。”

裴玉绯笑了,转身进了门,提着衣摆道:“进来习字吧,写错一个,十下手板。”

张富十面上难得露了笑意,对着身后军中弟兄打了个呼哨,一群大老爷们帮着合上门,四散离开了。张富十走进了内院,道:“实际也有别的,在这儿拦着,我是防董熙之来。你与他……比我熟。”

裴玉绯微微偏头,看着张富十紧张又坚定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居然一次次给这样认真的人机会,才真是恶到了极点。她道:“那你防不住的,到我这儿来的,跟我好过的,你说不定数也数不清楚。你是说我不给你做入幕之宾的资格,如今我给了,你也别想着得寸进尺——是谁当真,谁就被玩的惨,你最好做好了准备。”

张富十:“……飞蛾扑火,不到死不会知道做错了。更何况我以前多惨的日子都有过,也不会觉得你会让我有多惨。”

裴玉绯想笑话他什么,却笑不出来:“我就说过,我最恨的就是你们这种认真的人——这种不知道回头的一根筋!地里埋着一个呢,你成了第二个也别怪我!”

她说罢提裙,大步转身进入屋内。

而另一边,不过两日之后,皇榜终于放出,这次春闱的名单正式下来。三百多名贡士却不是所有人都在三甲之内,三甲之内可以正式等殿拜见圣人的考生共一百七十九人。虽然考出来贡士却仍然可能在殿试落榜这一点,刺激的不少落榜考生几欲跳湖自杀,但这个人数,也是前几十年历届春闱人数的好几倍了。

及第的女子共有三人,一人二甲末尾,二人三甲之位,虽然人数很少,却也是一时振奋天下女子之心。

社会上女子着男装流行了很多年,殷胥却命内务府设计了女子的朝服给这三人,是女子裙装与国子监生徒文士袍的结合,颜色素净,刺绣在胸口,露出的肌肤很少却仍然是有女子服装的特点。若真是让她们穿了男装也就罢了,特意做了女子的朝服,就是说圣人一直支持着女科成为常科,朝臣不少反对者心中也都不得不承认——圣人是不会死了的这条心的。只能看他们这群反对的人谁先死了。

大邺虽有不少女子带冠上街,但她们却不戴冠,束髻后佩戴统一的头巾,头巾上有燕雀的简单装饰,看起来也并不算男性化。

就这样,这三个女子也跟随着大队进士,走入了朝堂按名次依次拜见圣人。

朝堂上大臣位列两侧,崔季明也站在旁边,看着诸位进士一个个上去向圣人躬身行礼。实际上比这些进士更激动的,还是殷胥。

他自是知道大邺不可能是皇帝一人管得过来的,往前历数几百年,协助皇帝共治的多是豪强世家,如今地方豪强已无势力,世家优势步步弱化,没了旧的阶层协皇帝治国,他总要扶持出新的阶层来。

眼前这些人便是。他们或许祖上还都有几个做官的,和真正的贫民百姓比起来已经是豪族,但往前历数,若不是机缘巧合,若不是天才出世,百年轮不到他们这些人出头。

他需要一批有才能的人来协助他治理大邺,世家门内天然的土壤既然不能用,他就只能给自己养一批人出来。从利益角度上来讲,这些寒门士子大多数水平是比不过优秀的世家子弟,但他们的官职不能世袭,又没有根基没有势力能撼动朝廷,让这样的人对于大邺是安全的,想要让他们拥有前几十年五姓子弟的风范和学识,就要看朝廷如何一步步培养。

殷胥心里知道,养一批士子出来,不是养一群听话的人,而是要让他们能说出不一样的话来。

他们要有眼光、有责任、有知识更要以天下为己任。

这样的土壤或许如今还显得贫瘠,但他也需要不停的施肥、改变。从各地层级的县试、县学的开展,到春闱名额的大范围增加、六部这类非进士却仍然可入朝中做官的科考,都是为了鼓励他们。

而这一年的春闱,殷胥自知,他作为帝王应该要许诺这个阶层一个未来。

当今年的及第状元作为最后一人拜见过圣人后,殷胥这才从皇位上起身。

“今日诸位进士立于这大殿之上,朕便也提前称你们一句众卿。朕也常想,你们许多人寒窗苦读多少年,先帝时期几十年未能得进士之名,或许如今终于站在这里,朕该给你们什么呢?高官之位?厚禄之身?这些都不难得。”

“在场之中有多少人是叛军之地出身,有多少人受到战乱影响,有多少人颠沛流离担惊受怕过,甚至和家人天人永隔。天下有多少人会对苍天出嗟叹——洪流裹挟,自身难安!史书上短短几行战乱、政乱,毁了多少人一生。自己是江中之水,是水中浮萍,怎么可能把握得住江河走向。若说来,朕也把握不住,但朕至少能努力做些什么,或许一点细微的努力,百年后江河改道。”

“今日你们站在这里,就是也有了改江河走向的能力!就是你们的努力、你们的所作所为,也可让江河改道!让曾经像你们一样无数次出嗟叹的人,可以受到庇护!天下莫非王土,这天下确是是朕的,但朕一人之能如何治天下——朕是请你们来与朕共治着天下!高官厚禄与共治天下哪个重要?你们不是飞黄腾达了,而是从无数普通人之中站出来,来和朕一起顶这个天的!”

殷胥顿了顿道:“早便有刑不上大夫的说法,那是士子犯罪以礼待之留存颜面。然今日,朕便要说,士子若犯罪按律例而理,一切皆由法定,士子当与庶民同罪;如有官身,避免杖刑黥刑,这是朕仅能给的颜面。”

“只是朕今日便立下另一律法,天下士子皆不以言论定死罪!不论是向朕进言、向朝廷进言,只要是大儒,是士大夫之身,朕便无权杀你们。既然与朕共治天下,当说的话也理应说得,否则便不是共治,是朝廷的奴婢了!”

他知道,想扶持这个阶层,想让他们在社会上站住脚,他最重要的就是给他们地位,激励他们上前。

只是朝堂之上一片哗然寂静,个别老臣还算是习惯了这位圣人,他说出怎样的话干出怎样的事儿也吓不到他们了。只是刚刚踏在这殿中的一百多位进士,听得这话,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殷胥看着他们的满脸不可置信,道:“朕说过的话还甚少有做不到的时候,只盼着真哪日糊涂了,朕因谁进言而怒极想杀人,希望你们那时候能搬出这段话来,逼退了朕,给朕留下杀士的骂名。”

“朕等着,已经与朕共治天下有一段时间的诸位大臣也等着。下一步,就该看你们一个个如何起身,与我们站在一处顶这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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