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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胥接到的捷报相当之快,沔州距离洛阳并不算太远,当那消息送进宫中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耐冬扫过一眼,一看前线的战事,丝毫不敢停留,迈入殿内。进了殿内才现殷胥靠着床边坐着,主殿的这张床极其大,他弓着腿盖着薄被手里捏着折子,旁边只点了两三个蜡烛,映亮了半张脸。

耐冬明明是安顿他睡下了,却没料到他又起来了,连忙小步靠近:“圣人怎么还没睡?”

殷胥揉了揉眉间:“刚刚了噩梦,醒来就再睡不着了,便不如起来看看折子。事儿早点赶紧都结束,我也想早点启程。”

耐冬半跪在脚踏上,将信递给他:“这是季将军的鄂岳战线来的军信。”

殷胥猛地眉头一松,连忙拿过,他居然还没先拆,就跟前世无处次养成的习惯那样,深吸了一口气,稍微把信封的沿儿放在眉毛上贴了贴,这才拆开来,靠近灯烛细细看信。

他扫了两行,面上神色焕:“她赢了果然赢了!她打下了鄂州!”

耐冬也喜上眉梢:“那当真是喜事!对于大邺来说也是,咱们终于打过来长江对岸,既然能有这一个突破口,往后都不会是难事!”

殷胥再往后看下去,面上笑容到一半渐渐顿住了:“损失万人有余……船只摧毁四十余艘,而后没有等补给就先攻取了鄂州附近的江夏县,现在正在去往武昌的道路上——”

耐冬也是一惊,因为崔季明到叛军之战后期,几乎每次伤亡人数都不会超过千人,崔季明打仗一贯以伤亡率低而扬名,让她能损了上万人,到底是怎样的血战?

殷胥看了两行便没有耐性去读,他伸手去翻信封内,果然里头还有一张字迹潦草的薄纸,是崔季明亲手写的。

展开来,那张纸是不知道从哪儿裁下来的边角料,上头写的总共不过几句话。

“幸而只打了一天便打下来了,若是像别的攻城一样熬上半个月几个月,我怕是全灭了都打不下来。”

“长江上以船搭桥还是有难度,现在只能用大船来回摆渡,后援部队已经到达了鄂州,只可惜鄂州附近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州,我也要提防南周得到消息很快的来攻击我们。若是能站稳脚步,我希望下一步攻打荆州。咱们境内的汉水距离荆州也比较近,而且听闻夏辰在宜昌的军队也很不利,若是我们能合军拿下荆州,也能让他稳固局势。”

“但是,我没有那么好的预感。打南周远没有想的容易。”

“你确定要来么?我怕是万一吃了败仗会有损于你。”

“我倒是很好,没有受伤。”

她的话也就这些了。殷胥知道她与之前的魏军关系十分要好,她一点点训练出来的兵,当年虽然都是骄兵是绿林,但后来已经跟她形影不离了。再加上其中一大部分留在了山东,最后让她带出来的那一批都是她真正的心头肉了。

殷胥就算是亲临叛军,还带兵去横扫了郑家裴家,那时候才渐渐体会到了死万人是个什么场面。

那时候死的万人还是叛军而不是自己人。

她这个报喜不报忧的人都说不好打了,那一定真的不好打。

殷胥手在信纸上摸索了半晌,耐冬又让宫人点亮了几盏灯,道:“圣人,是要让人写回信么?”

殷胥看了看纸面,忽然道;“不回了。朕要亲自去沔州一趟。”

前几日送来的消息已经说过,从长安运送过去的大船,还有两三次才能达到宜昌,而夏辰已经遭遇到了南周士兵的还击,洱海小国联合的军队确实给南周的庞然大军造成了相当的侧面冲击,以至于裴敬羽和后方部队失去了联系。他却觉得不后退,而是剩余大军继续向成都府挺进——

而另一边,刘原阳已经将战线牢牢铺开,从舒州到扬州,大邺曾经养在巢湖、洪泽湖与泗水等地成千上万的战船倾巢而出,那些几乎都要在湖面转不开弯的巨船倾洒向了长江战线,再加上黏着的打法,强有力的军备,距离建康又如此近的距离,几乎南周也是以半国之力应对!

他此生求的便是大邺能够恢复统一的面貌,正式的大战已经拉开了序幕,不能还留在这里了。

而且如果他到了沔州一代,也会让更多的资源调动到那里,对于崔季明而言也算是一件好事。

耐冬也是一惊:“倒是礼部和兵部都已经准备好了,明日小朝会您会说此事么?”

“我可不信什么黄道吉日,后日中午,连带着中军,一道从洛阳出。”殷胥道:“别吓着那么几位,最近忙,各部都有夜里留在宫内做事的,你都去知会一声,让他们早作最后的准备看,别再搞出什么纰漏来。下午送去给太后的折子,她有递回来了么?”

耐冬连忙点头:“有。让人放书房里了。您要看?这个点儿了……明日还有朝会。”

殷胥随手将崔季明那封信叠好放在枕头下,道:“我更睡不着了,真要是闭了眼再做梦,我非要把自己吓死不可。拿过来我看看,倒也能捱到天亮。”

耐冬应了一声,刚要退出去,却听着殷胥又开口:“三清殿翻修了之后,不是请了不少道人们,你去跟他们说一声,看看能不能给前线祈个福。”

耐冬回过头来:“圣人,祈福可不是道人们干的事儿,那是各大寺内才会——”

殷胥重道抑佛依旧,洛阳长安不少佛寺都夹着尾巴做人,这要是大张旗鼓的受圣人之命为大邺将士祈福,岂不是又要他们抬头。

殷胥这才想到,叹了一口气:“那你便私下找人去求一声吧。如今也不说信不信,只要可能有用的都想求求。””

耐冬刚要点头,却听着殷胥揉了揉眉角道:“我一面恨自己做不到真正的公私分明,对待其他的将领,不论是关心还是缓急远比不过崔季明。我不想表现出来这一点,希望大邺手中的资源尽可能公正理智的分配给他们。却有时候也恨自己不如果断的偏颇一些,否则若是她出了点什么事,我必定要怨自己没有全心全力助她。”

耐冬心想,圣人真的是被之前的事儿吓怕了,总怕是再有一次远远地收到战场上的消息之后,她的棺椁运回洛阳。

他安慰道:“如果圣人真的偏颇,反而会惹恼三郎吧。不如说或许三郎也是更喜欢圣人理智的主持大局的样子。她若是真有所需,一定会向朝廷来要的。圣人不如相信她的能力。“

殷胥转过眼来,点了点头:“……我自然相信她。”

而另一边,深夜的崔府,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六弈预选赛已经结束,而圣人特意提起要崔元望彻查棋院一事,依然没有准确的证据。

舒窈只知大概,对□□并不清楚,于是她便推荐元望去找熊先生。棋院在预选赛结束后,就不怎么对外开放了,他又是颇受圣人倚重的中书舍人,名头也响,棋院也知道他是要来干什么的,不断推诿打太极,几次把元望拒之门外。熊先生暂住在棋院内,既然舒窈能猜到熊先生的所作所为,怕是棋院的人也有可能猜到,元望已入官场几年,早不是当年的傻小子,越想越觉得担忧。

不同于现在市面上流行着暗黄色的线装册子,里头印满了粗制滥造的佛像、棋谱,由于前几年纸价颇高,流传在外头的历届六弈棋谱少之又少,他想要对比找出证据,却现多年前的棋谱基本都由棋院馆藏。由头是查袭击一案,强闯棋院也不合适,愿望想着要不然就把之前抓住的那个拿钱用弩的江湖混混捞出来,让他说元凶在棋院内,大理寺就可以带人进去搜查了。但就怕棋院到时候直接把熊先生押出来……那就算没有死罪,也好歹折腾了他大半条命去。

就在元望犹豫的时候,崔府的角门却来了位姓熊的男子前来拜访。

他连忙让人迎进来,在正厅会了面,才现居然是胡子拉碴满脸憔悴的熊裕。他和妙仪双双取得进入循环圈的资格,预选赛积分仅仅比妙仪低了一点。这样的人,在六弈正式开始的准备期,也应该春风得意啊。

熊裕身上穿着布衣,袖口领口一片脏污,脚上还穿着草鞋,更像是逃难归来。崔家可甚少进过这样打扮的人,愿望却知道他肯定不会是贸然前来,连忙让人奉茶。

熊裕背了个布包裹,他一言不,将包裹放在了案台上展开来,里头还慎重的包了好几层油纸。元望打开来看,只见到里头厚厚一沓棋院的棋谱,还有一些潦草的书信。

熊裕道:“这些是之前两三届棋圣战的棋谱,后头是那些进入棋圣战的循环圈的年轻棋手,在预选赛时下过的棋谱。很多棋手在进入循环圈后,被告知他们要跟旧一代高手对战,而后互换棋面。不少棋手不敢言明却心中愤恨,故意在棋面上留下了端倪。有的会故意模仿自己以前下过的棋局的开端,有的则有意引导对方的走势。这些单看是看不出来的,但如果对比他们以前的棋局就会很容易现。”

他手指上全是擦伤,毫不顾忌的展开两张棋谱放在一处:“这些是入了六弈的年轻棋手们曾经在别的赛事中下厨的名局。你就可以惊奇的现,棋圣战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旧一代高手,都会在实际比赛中下出对方的旧局或者棋风。若是一两个人也就罢了,这里有大概二十多轮棋圣战的赛事,基本都是如此。这还是我对比出的一部分,这里有不少卷宗,如果仔细对比肯定还会有。”

元望低头查看,大喜过望,他翻了几个卷轴,几乎都是如此。

熊裕又拿出几封信来:“这些是一小部分曾经参加六弈后来的人的书信。他们大部分只参加了一届,知道此事后无法容忍,然而却有一大批人适应了这个规则,他们一年一年进入六弈,然后熬资历,现在已经成为了循环圈中可以对别人颐指气使的老一代……书信不多,有些人在各地开棋院,仍怕洛阳长安两地的棋院不给活路,所以基本语焉不详……·”

元望拆开两封信,仔细读了两句,面上又惊喜又感慨,现自己幼时梦想一般追逐的棋院,居然背后是这个样子,论谁人心里也有些难受。

元望问:“你怎么得到这些卷宗的?”

熊裕勉力笑了笑:“棋院内也有不少跟我一起长大的年轻棋手,我将此事告知,他们也是年轻气盛。再加上包括当年长安棋院的蓝先生等人,都是被这么搓磨过来的,他们面上维护着棋院名声,私底下却帮着他们把这些卷宗偷了出来。我在外头接着这些,不过很快棋院就知道被偷了,派人出来追查。我早就在预选赛结束最后一天,连夜逃出了洛阳。棋院内如何我还不知道,我自己是跑到了汴州,换了船又返航回来的。”

元望以为这段时间棋院是在准备六弈,却没有想到内部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道:“那时候就有人在追你了?你早早逃出来的话,那熊先生呢?”

熊裕将冷下来的茶水一饮而尽,苦笑道:“是祖父让我逃的。或许棋院的人已经知道了什么,前几日将卷宗交给我的生徒告诉我说,祖父如今卧病在床,棋院说是找了郎中去看,结果几副药喝下去……祖父……如今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了?”

元望显然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惊的半天没说出话来:“……他们怎么敢!不过是个棋院罢了——早当年的风雅和深思,如今被他们抛到哪里去了?!要兵没有兵,要护院没护院,一个文人雅士聚集的棋院……居然、居然能出了这样的事情!”

熊裕本就跪坐在地板之上,猛的弓下身子一叩:“我知道这些证据不足,可能您根本没法呈给圣人,但是这事儿早一日捅出来,就能早一日救我祖父出来——”

元望手搭在桌子上:“此事我也有责任。舒窈跟我说过此事后,我应该第一时间找个由头,强行把熊先生接出来才是。不过你不必担心,这事儿不会呈给圣人,圣人繁忙,此事要我全权接管,我手中又有文书,这一切便管得。”

他看熊裕眼神似乎有些不解,道:“不要觉得什么事儿闹到圣人眼前就一定会解决。圣人要清明,他有许多想做而做不得的事情,而如果在我手里,就有很多可活络之处,让这不足的证据也可以充足。就算是有些腌臢我也可以自己扛。你放心,我幼时在长安棋院,就见过熊先生许多面,听过不少他当年的故事。这事儿,我一定要翻天覆地的管,我倒要看看一个小小的棋院,能搞出什么蒙蔽世人的手段来!”

熊裕深深一叩:“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只盼着崔舍人了。”

元望道:“你不要离开了,就住在崔家。如果你出去了,那才真是生死未知。我让人给你备下房间,你现在这里住几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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