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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明惊了一下。

帐外火盆点燃着,大军得知叛军如此动乱后,打算不等刘原阳,先行一步进入建康城内。来来回回摇摆的火把光芒与冲天的篝火,映的皮帐如同黄色的薄宣一般通透。帐外是两排银甲将士,拿着□□立着,火光从他们胸口铮亮的甲片上划过去,背后无数或暖或寒的光,衬得谢姑愈瘦小。

她简直就是一截镀不上光的老木头,从衣服到面容,都像是迅速干枯下去布满细纹孔洞的木,头像是仅仅依附在上头的枯草。

张富十不认识,有些戒备的横起刀来,崔季明摆了摆手,沉默半晌开口道:“谢姑,来了便上前一步说话吧。”

她其实见到谢姑,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言玉应该没有死。

谢姑这次来是来传话的么?

告诉她,他想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么?

张富十盯着那老妪缓缓走进来,她两手团在袖内,暗色的旧裙上有分不清是今日还是昨日的旧血痕,抬起头来,本来就沉甸甸的眼皮,看起来有些肿。

崔季明叹了一口气,轻声道:“纵然我没有指望过,计划中也从来没有这一环,然而你们是出了力,出了血的代价的,我是该感谢你们。”

谢姑点了点头:“你是该感谢。”

崔季明刚刚穿上明光铠,如今正在调整着手甲,她顺着运河从苏州出到今日,几乎都没能怎么睡上好觉,神态也有些疲惫。不是不能睡,是她无法安眠,再加上叛军十几万这几日离他们这么近,崔季明也不可能放下心来。她此刻为了要出征,强提精神,对谢姑摇头笑道:“你还是这样的阴阳怪气啊。”

谢姑冷哼:“你与老身说过几次话,就敢这样评价。”

崔季明耸了耸肩,她唇好似平常一样动也未动,心里抿了无数次的嘴,终于没能忍住,先转头对张富十道:“你先带人出去吧。我马上跟你们一同出。”

张富十点了点头走出去,对着外头的士兵说了几句什么。

谢姑冷眼看着。

崔季明看着帐帘晃了晃拢住,才道:“你带他走吧。不是我怜悯,是给他机会他也不可能翻得起浪花了。不如……去各地走走吧。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更不想见他,心意我领了,话就不用多说了。”

谢姑浑身上下都一副干的漏风的模样,唯有两边眼睑跟蘸饱了水似的,死死盯着她:“你是觉得他喜欢这天下,还是喜欢天下人?还能出去看看?亦或是在你心里,他看起来如此洒脱?”

崔季明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

谢姑靠近:“他当然不可能再活,我活着的任务就是要替他收尸。他死的时候比谁都高兴,就跟这辈子总算找到了想做就能做成的事儿一样!”

果然啊。

崔季明垂下眼去:“……也好。”

下辈子就换个活法吧。

谢姑:“也好?你不问问他何时死的?你不问问他死在那里!葬在哪里!他再荒唐也好歹算是过一国之君!这长江以南的南周曾大半都系挂在他身上!怪他技不如人,他可也受过什么教育得以比得上旁人!中宗肃宗宫内长大,名师傍身,一个个昏庸至此,自己几十年张大的窟窿不去补,烂了也都怪上头补了一下刀口的人!”

崔季明其实是看得出谢姑对言玉的感情的,柳先生态度暧昧,谢姑却把他当作皇子王爷,毕竟言玉学功夫都是出自于她,或许言玉心里头也颇为依赖信任她?

崔季明道:“没人怪他。事情到了这个份上,皇位上都到了第三代,中宗死了也快二十年了,就别提这些旧事了吧。”

谢姑:“你们没有要他担,史书上头半边的骂名都已经让他这个死人来扛!好得很,你们这些人就尽可以享受了。往后不论是什么百废待兴、无为而治,都是贤名仁慈的大邺皇帝揽过!一个从让人按着脑袋打个半死的少年在狼群中长成头狼的人,临到了关头还要杀了狼群给你们让路,最后落得个独死——”

崔季明皱眉。

言玉既然让谢姑去杀叛军领,显然就是支持崔季明去快速攻下建康,而谢姑这段话更像是她自己这个旁观人,这个或许仅疼爱言玉的最后一人自肺腑的恨与不满。

崔季明心生防备,谢姑的脾气,她算是略知一二。

崔季明冷笑:“天下帝王,落得凄惨下场的人多得是,你是要比秦皇还是要比西晋东晋几个皇帝?说不好听的,我这辈子都有好几次差点死得比他更惨的险境。”

谢姑面上的神情却扭曲了,她身影动了,帐内白烛正燃到了底部,出刺啦啦的声音,火苗也不稳的晃了晃。崔季明却并不慌,她身上穿着明光铠,谢姑却是一身布衣,怎么都伤不到她的。

那烛光一闪一闪,谢姑衣袖张开的黑色阴影也胡乱摇摆,从那一片阴影里,崔季明只来得及看到一截挂着黑血的刀刃,就跟乌鸦尖锐的喙一般朝她刺来。崔季明刚要伸手到案上去摸她用来防身用的还没有挂上的短刀,一时间脑子快到了极点——

长刀不能拿,她速度太快距离太短,挥不开刀刺不中人,短刀却包着刀鞘,她要不要先挡一下再夺刀!能夺得过么?谢姑的年纪已经成了满身武艺的老妖怪,她虽然不觉得自己会输,却也没觉得能赢!

只是谢姑就是因为恨,一直想杀了她崔季明,等到言玉死后似乎也终于不用顾忌,她终于找到了机会?若是崔季明受伤,谁去打建康,她无所谓言玉的计划?

崔季明脑子在动,身子也在动,她转手拿起刀柄,伸手一挡。谢姑手腕却抖得像是随风飘摇的落叶,轻轻的如鬼魅般晃过去,崔季明本没有在意,她的角度根本刺不到颈部刺不到脸,她身穿铠甲,一把小刀能伤她多少!

而与此同时,崔季明一拳却朝谢姑肩上砸去!

谢姑整个人像是一团朽木,轻轻一打,皮肉塌陷,下头的骨头似乎已经碎成了渣,就像是摁下去不会恢复形状的烂果子,谢姑面上也露出几分痛楚癫狂的神色来。

一拳将她打成这样,崔季明也是一僵。她毕竟是一把年纪的老人了,算起来比贺拔公都要年长一些。

随着谢姑身子一颤,崔季明竟也感觉自己腰侧一凉。

明光铠是板甲的一种,侧面连接靠的是皮绳皮扣,就在崔季明拿起兵器的瞬间,反而会暴露前后板甲的连接处——谢姑算到了这点,她也很清楚怎么对付明光铠!

她……早有计划!

谢姑的刀尖不但划烂了皮绳和里头的布衣,甚至划在了崔季明最里头紧身的那件小皮甲上。谢姑也没想到她里头还有皮衣护身,一击未成,面上神色变化。

崔季明却确定了,这谢姑却是是想杀她!

她可不会对想杀她的人手软!

就在谢姑一愣的瞬间,崔季明也拔出刀来,短刀握在她手中,崔季明毫不犹豫朝前刺去,谢姑贴身微微一闪,崔季明刺空瞬间手腕变化,反手握住正要再刺,谢姑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猛地朝她靠近!

谢姑开口厉声道:“老身就是用这把刀几个时辰前杀了他,黄泉路上还不远,他执意要独自前行,老身却觉得你该去陪他!!你——”

她话还没说完,崔季明的刀刃已经刺入了谢姑的喉咙!

这样近的距离,谢姑却像是一块儿烂木头,身体里如同没了多少的血,从她喉咙被刺穿的切口里温吞的吃力的流出黑血。崔季明还没来及的拔刀,忽然就感觉这比她矮了一截的身体,却猛地推动了她,往前迈了一步,将那刺入她喉咙的短刀,往里顶了三分!

顶的喉骨磨过她的刀刃,顶的伤口血沫冒出。

崔季明懵了一下。

下一秒,她猛地就感觉自己腰侧一阵烫的疼痛,那把匕扎入她本来就单薄的皮甲之中,向下划去!崔季明一瞬间还被谢姑震撼,连忙反应过来,另一只手连忙想要去抓住刀刃,如今已经刀尖划过她身侧的肋骨,几乎像是一把刀划过连排的栏杆,要在她的骨头上留下一道连贯的深深的疤痕一般,令她皮开肉绽。

崔季明空手抓住了刀刃,却阻止不了谢姑那誓死一般的力道,只感觉手指上都被深深割伤。

再往下几分,失去了肋骨的保护,就直接要刺入她腹中了——这年代一把刀扎进她肚子里,崔季明绝对要玩完!

就在崔季明痛得眼前白,只感觉那刀尖都要抵开皮肉刺入腹腔了,情急之下意欲不顾伤口,先顶开谢姑的身体时——那划开她腰侧的刀力道却渐渐消散了,眼前谢姑执着愤恼的面容,面上的生气也如烟雾般消散,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朽下去,好似随时一碰都会像沙堆一样散开一地。

她的手指抓不住刀了,喉咙上扎着崔季明的短刀,整个人朝后倒去,宽大的满是血痕的旧裙拢着她就跟没有似的身体,落地慢的像是一根脏兮兮的羽毛,甚至没在沙地上荡起一点沙尘。

崔季明仓皇的伸手就要去扶桌案,手上全是血,在桌案上打了个滑,她跌坐在了地上。然而她腰侧的伤口远比她想象中要严重,一只手已然捂不住伤口,血疯狂的朝外涌出,崔季明开口,跟破了音儿似的唤了一声:“老张——”

张富十应该已经带兵去营帐前头等她了,外头是不是会有些小兵在。

她还没来得及高声再叫,眼前忽然一阵黑一阵白,她跌坐在地只感觉心脏都在噗嗤噗嗤的把她的血往外挤,她才张开口,忽然看到一个身影掀开帐帘,居然是张富十从外面收到军报,说刘原阳已经到三十里之外了,特意回来禀报。

他掀开帐帘,一瞬间惊得两颊麻,扔了军信了疯似的冲过来。崔季明坐在沙地上,血流下去都直接津进地里,崔季明只看着外头的一群卫兵也听着他的呼声冲进来,看见崔季明受伤,惊得一群大男孩儿傻了眼。

崔季明已经有点看不清人了,心道:妈的……老子几个月没在战场上受过伤了,却被一个老婆子弄成了这样!

张富十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回头吼着要人叫军医来,崔季明紧紧抓住了他胳膊,只听着这小子唾沫横飞上下嘴唇一闭一合,都听不见什么动静了,说道:“……别让他们过来,除了军医,帐下就留你一个人。”

张富十想的是她怕军心动摇,不可外传,连忙点头,要扶她去旁边的榻上。

崔季明想了半天,比了比手指,憋出了一句话:“千万别告诉阿九,要他知道了,我连全尸都剩不下的。”

当张富十将她放躺在榻上的时候,崔季明本来就连续劳累许多日,已经是强弩之末,侧着刚一摸伤口,还没来得及再满嘴胡说八道感慨一句,直接昏死过去。

张富十也有点惊得哆嗦,却还知道回头对着外头帐内那几个吓得魂都要没了的卫兵吼道:“她一出事儿你们就都傻了是么!让你们滚去找军医,就把所有能治病的都给我背来!快去!这老婆子也拖走!不许声张!谁要是多说一个字儿!我就让你们舌头做菜!”

一群年纪还轻的卫兵被崔季明一路上滴下来的血,惊得魂儿都没了,你推我让的跑出去。

那腰侧的伤口从横亘了足有一掌多的长度,血瞬间染红了里头的布衣。张富十跪在榻边,觉得自己两只手都是哆嗦的,连忙拿刀划开连接明光铠的皮扣,解开她布衣,刚想着崔季明还知道里头穿件皮甲防身。

这才扯开那侧面都被划烂的皮甲——

刺啦一声露出她没少受伤的上半身。

他真的开始手抖了……

大概是天天喝酒喝到神志不清,四十年后他端起酒杯的那种抖法。

要不是裴六,去年的他还大概要琢磨一番季子介这是生了什么肿大症,然而现在他肯定明白生了什么,身上衣甲撞在榻边砰的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啊……?

啊?!!

这比哪天去了青楼,温柔可爱的小妹妹一掀裙子露出大鸟还让人头皮麻啊!

崔季明他他他她她她——

张富十手上还都是血,抓着自己头,傻了一样,望着榻上伤口还在朝外涌血的崔季明。

不对不对先止血!

不行不行军医来了怎么办!军医看见了是不是要砍脑袋的啊!

他说为什么崔季明从来不参加他跟独孤跟董熙之的比鸟大赛,他还想着是胡人鸟大,怕掏出来让他们丢了颜面——现在想想……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啊!止血啊,他要拿什么捂住伤口啊!虽然没有伤到脏器,但是却长度惊人,怕也是容易出事儿啊!

张富十本来就更慌的了,血流不止,眼睛还不敢乱看,事实简直就像是一口巨钟套在了他脖子上,外面疯狂的砸的他头昏脑胀!

怎么办啊!

等等,其实圣人不是断袖?!

不!圣人是不是断袖有什么关系啊!崔季明要是没了命,他都是要断胳膊的!

啊啊啊啊!谁来救救他啊!

他承受不住这种变化!他应付不了这么多劈头盖脸的大事儿!!

当一群大小伙子,一人肩上扛着个军医,迈出抢饭的步子来,把七八个快颠吐了的军医总算送到了帐门口,正要塞进来,却现其中好几个人居然满脸都是泪。为的那个骂道:“哭什么!是怕自己没护好掉了脑袋!”

这话其实不用说,大家也清楚,崔季明对魏军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这几年都没怎么受过太严重的伤,更是几乎没找过军医。看张将军慌成那样,谁都猜不准到底是怎样的伤势。

他们正要把几个军医都往里塞,几个军医看着这是主帐,也有点慌神:“怎么了,谁受了伤?!”

正这时,张富十满手是血,走出来,强作镇定,却感觉牙齿都在打颤。

看见他两颊的肉都在吓得哆嗦,外头几个卫兵退一软差点要跪倒了——

张将军吓成这个样子,季将军是出了大事吧,是命都要保不住了吧!

张富十这会儿已经让现实扇懵了,说话都在咬舌头:“只来、只许进来一个人,其他人都在这儿给我站着,谁也不许走。进、进来!就是你!我知道你会缝合刀伤!”

那人正是魏军中头号的军医,缝合术存在了有一百年不到,天底下技术比他更高超的找不到几个,此时刚进了帐子,就被张富十一把钳住了胳膊,他低声威胁道:“你要是敢乱看,乱说一个字,就算是不合军规,我张某也会杀了你全家的!”

他行军多年,带兵几万的日子也常有,此刻气场一逼,杀气几乎能令人站不直腿,张富十这才用满是血的手一把糊住了军医的眼睛,将他向榻边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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