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明连忙追在他身后,他在前头两手似乎迅速的在脸上拢了拢又放下来。殷胥还穿着上朝的宽袖玄色衣袍,他穿衣很喜欢南朝甚至更早先汉时候的风格,不像是崔季明很利索,他一般衣摆都有小半拖在地上,崔季明追了急了,好几次差点踩到他的衣摆。
他两袖展了一下,这才又一副不知情的样子,淡然的往后一伸手,崔季明呆了一下,连忙过去捏住他的手,殷胥这才心里有底,拽着崔季明往屋里走了。
殷胥站在门口,刁琢一抬头望见了他,连忙抱歉的笑了笑擦去眼泪,泽也转过头来。泽就跟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心头一惊,笑道:“博懂事呢,给世父世母端茶喝呢。”
殷胥心里一阵难受。他觉得自己做了个糊涂的决定……
他当初抱养博,虽然是以为崔季明身亡后做出的选择,但从他自身来讲,到现在他也觉得是很正确的选择。一是自私一些的想法。他不想以任何名义跟崔季明以外的人成婚,他忍受不了身边躺着她以外的陌生人,博是为了他们二人的关系不被群臣推到刀口浪尖上。
二则是担忧自己的身体,想为了大邺以后做铺垫。崔季明对于他中毒的严重性一概不知,两三年以前正是大邺最艰难的时候,吐血大伤之后有点自暴自弃,他也没有见到当时在山东河朔的崔季明,每天晚上做梦都是她被叛军抓住吊死了这样半夜惊醒的梦。宫内不会有人说实话,还是他让柳娘来的,柳娘倒是直白说再这样折腾下去能活二十三四就感谢列祖列宗吧。
竟比前世还要活的短么?
他实在是怕了,真的是见到崔季明就开始怕死了。崔季明在见到他紧紧抱着他,心里洋溢着幸福感,抱着他的脑袋又笑又哭的亲吻他时,殷胥也激动,但想得更多的是,他绝不能早离开她。
虽不比嬴政求长生,但他也是跟柳娘说只要能多活,怎么样都可以。
柳娘出了很多建议他也听了,她繁忙也大多是出去为殷胥寻药,这几年他喝药就没有断过。崔季明还抱怨过他身上浓郁的药味,但只要他一说头疼难受,她就立刻说做什么也都同意。
幸而重逢之后,遇见崔季明只有喜事,只有好事,柳娘看他也乖乖吃药,规律生活,心情也很好,渐渐也松了一口气,说还是恢复的比较好的。
至于根除,估计要养很多年才能慢慢消退体内的毒。
说是恢复的比较好,究竟是个什么状况,柳娘是不会说的,她给人判死期的时候倒是敢下口,说能活到什么时候却不妄言。但听她说什么,这个病最少也要好好养个七八年的,他就觉得,最少自己应该还能活个七八年才是。
但就算那样,朝廷到时候也不知道该交给谁。
殷胥之所以立博,一是为了让博在宫内长大,跟薛菱养出几分感情来,跟近臣也更熟悉一些。万一他有了什么事情,博虽年幼可暂时上位。泽身子不便却可理政监国,父子同心,谁人也不能使他们生矛盾;薛菱无亲无子,只要博跟她有感情有尊重,再加上她跟林太妃关系逐渐亲密,她辅佐博也不会有什么私心;林太妃也能在宫内照料博,避免宫内可能的凶险。
就算博长大了,因为修与兆已是庶民,同代没有跟他能够竞争的皇子,他是毫无疑问的继承人,邺室内乱也不会生。
而且崔季明如果能做博的太保,保护教育过他,日后博上位了,崔季明依然可以受到博的信任为他打仗,地位和境遇也不会改变太多。就算是真的有动乱生,崔季明与他无子也能让她完全从争斗中脱离出去,想走就走,不会被卷入。怎么样自由潇洒都可以。
他在不言不语的时候计划过很多,想过很多的可能性。
博养在宫内是最好不过的。
理性是这样跟他说的,然而在感情上又是完全挣扎的另一个想法。
殷胥幼时不知岑婆为生母,浑浑噩噩多年连句体己话也未曾说过,甚至没来得及多见几面,岑婆便逝世,他心中为此后悔了不知多久。
纵然薛菱待他是真心好,也教会了他很多,但是跟生母的感觉还是有些不同的。
或许是薛菱忘不了当年被她自己亲手所杀的幼子,也没法把他当作亲生孩子,两个人之间有谁都不说的一点礼貌的隔膜,互相依赖,却不能做到母子之间的脾气与争论。
他早该想到的,自己从小就曾那么多次的惦记生母,他不能让博也这样。
博哪里知道殷胥站在门边的复杂心情,他转过头来,看见崔季明也很惊喜,扑过去一把抱住崔季明的腿:“季将军!季将军今天也进宫跟博一起用饭么?”
崔季明笑着牵了牵他的手。她另一只手不太避讳的跟殷胥十指交握着,低头对博笑道:“是呀,家里穷,我今日又来宫里蹭饭了。”
博两只手摆弄着崔季明的手指,老是听崔季明说穷,居然当了真,嘟囔道:“打过那么多仗的人连饭都吃不起,也不知道大邺的钱都给哪些人了!”
这话显然是说给殷胥听得。
殷胥要按平时早就瞪眼了,今日却脑子里想的都是别的事情,也没在意。
博抓着崔季明的手乱晃:“季将军!世父说见过我阿娘啊!他也知道我阿娘现在在哪里!”
殷胥半跪下来,对博伸出手。博跑过去抱住他脖子,咬耳朵在殷胥耳边说什么,殷胥似有似无的笑了一下,握住他肩膀,让他面对着泽和刁琢,轻声道:“博虽然也没有背够了诗,但是今日我可以告诉你呀,今天你阿娘也来了。刚刚你还见到了你的阿娘了啊。”
博转过脸去,在他的世界里,屋内的女子也只有娉婷坐在榻上,眼角还挂着泪捏着帕子的刁琢了。
博傻了,半天没反应过来殷胥的话,还想回头去看殷胥的脸。
殷胥却低下头去,死死压着他肩膀,要他面向刁琢。
泽吓了一跳,撑着桌子惊道:“胥,胡说什么!你——我们既然已经说好了,今日你为什么要变卦!你——”
殷胥吸了一口气,一把将博抱起来,博吓到了,惊恐一瞬间涌上来超过了惊喜。他把博放在了榻上,放在了刁琢身边,道:“这是你阿娘。经常给你写信的阿娘,每天也在想念你的阿娘。”
刁琢望了一眼殷胥,这才低头痴痴的看着博。
博坐在榻上,呆呆的望了刁琢半天。
确实,刁琢符合一个孩子对于母亲的最美好的想象,美丽又温柔,包容且多识,好似永远都能原谅,永远都在等待。刁琢紧张的手都在打哆嗦,泽还在惊愕的要跟殷胥争论,她却伸出了手去。
博望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去,轻轻的像是把手放在她掌心里蹭了蹭,抬起来又放下,被刁琢并拢的手指握住他的小手。
刁琢破涕为笑:“博已经会写很多字了,已经会给阿娘回信了啊。阿娘好高兴。就是错字多了些。”
他懵懂:“不、不是世母么?阿娘——阿娘怎么离开了宫,又……”
小孩子其实很早就懂得父母夫妻这些事情,他又望了一眼泽,惊道:“阿娘离了宫,为什么又跟世父在一起了!阿娘为什么讨厌阿耶啊——是、是世父让你走的么?不是……”
他彻底糊涂了,然而刁琢望着他的眼神,和他想象中一模一样,又让他认定刁琢一定是阿娘。
再加上泽认为殷胥不该这么做,正在跟殷胥争论。让他一下子以为是亲爹后爸要打起来了。
他一把抓住刁琢的手,急道:“阿娘!是阿耶把你赶出宫去的么?你是不打算回宫里了么?阿娘为什么要走的——!”
刁琢看着那边殷胥还在摇头跟泽解释争论,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显然阿博到现在还以为殷胥是他亲生父亲。她只得开口说:“不是阿博想象的那样,事情很复杂的。”
阿博却急了,紧紧抓住了刁琢的胳膊,似乎是泽的生气吓到了他,一片混乱中,居然拉着刁琢要她下榻:“阿娘不要走了,阿娘跟季将军成婚好不好,就可以留在洛阳了!季将军也很厉害的,也很多人觉得季将军好看的。这样我就也可以让季将军做我阿耶了,阿娘也可以在宫里了对不对——”
崔季明在一旁听见了,被这小子的拉郎配给逗笑了,走过去一把拎住博的衣领,把他抱到怀里来,然后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殷胥和泽俱是一惊住了嘴。
崔季明道:“别争了!孩子都让你们吓着了!既然都要说了,就该说个明白的。”她一只手抱住博,拿着博的手,让他的手对着刁琢,道:“现在博知道阿娘是谁了吧!不过并不是阿娘被赶出宫去了哦,博的阿耶是安王,是你刚刚叫世父的这个,所以你才会觉得跟跟你长得也很像吧。”
崔季明努力解释道:“当年安王跟安王妃有了小小博之后,因为我们大邺需要一个厉害的小孩子来做太子,所以就选了博。太子都是要在宫里长大的,从小跟皇帝生活在一起,所以博真正的阿娘阿耶就离开了王宫,而博在宫里,跟着皇帝一起学习,跟着大母一起长大。然后管皇帝叫阿耶了。”
她本来以为解释可以让博心安的,却没想到博一下子就明白了重点,神情愈惶恐起来了,紧紧抱住了崔季明的脖子不撒手,半天才道:“所以是阿耶阿娘把我送人了么?”
一下子屋里四个大人着急的齐齐开口:“不是不是!”
博已经有些吓到了,好像别人的身份都变了,就只有季将军还是季将军。他紧紧攀着崔季明不肯下来,一会儿又朝殷胥伸出手去,说是不肯相信,更像是试探性的确认,可怜兮兮的喊道:“阿耶抱我。阿耶!”
殷胥闭了闭眼睛,似有些不忍,却又接过了他,将他放在地上,将他往前推了两步,轻声道:“博,我不是阿耶。这个是阿耶,这个是阿娘,你叫一声。”
博主要是对于泽的存在没太有感觉,对于刁琢还是有些期盼的情感的。
泽摇了摇头,轻声道:“胥,这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
殷胥道:“他应该知道自己的阿耶阿娘究竟是谁。”泽这样从小在父母身边长的孩子,是永远理解不了这种感受的吧。殷胥一面又有些心疼阿博这样的反应,一面又觉得这会儿吓到了不要紧,跟阿耶阿娘在一起久了就好了。
博一直在往后缩,半天憋出了一句:“真的是我的阿耶阿娘么?”
刁琢点了点头,缓缓展开一个笑:“博寄过来的所有的信,阿耶和阿娘都读过的,里面有哪些错字阿娘都背过了。”
博心思通透,看得出来眼前的人目光里对他的感情,殷胥的手摁在他背后,他想了想,仍然躬身下去,行了个给晨昏定省的礼,道:“博见过阿耶阿娘。”
泽说是抗拒,更像是他怕自己真的成为了博的阿耶,他就很难放手了。对于大局和未来来说,博留在宫内都是更好的选择。从他今天这种种表现来看,宫内将他教养的极好,殷胥和很多人也都很疼爱他。说不定跟他们出了宫,天南海北的到处跑还会落下课业,折腾病了。
刁琢点头,泽却没有回礼,他下定了决心,闭眼坐在了原地没有动。
博道完了之后,立刻又回过头来,抓住殷胥的衣摆,邀功似的小声讨好道:“阿耶我说完了。我说完了。”
崔季明只觉得殷胥身子都在哆嗦,她只能靠过去,紧紧抓住殷胥的手。殷胥用力的回握了一下,才找出再声的力气,道:“博是不是想跟阿娘阿耶回去呀?如果想的话就可以跟阿娘阿耶回家呀——”
博面上惶恐一下子被放到最大,紧紧抓着殷胥的衣袖。他想大喊“不要”,却不敢说出口,他感觉得到刁琢和泽的目光,他只能摇了摇头。
殷胥却装作没有看见:“几年都没有跟阿耶阿娘见面不是么?你不是有很多的话想问阿娘么?不是说很想阿娘么?你跟阿耶阿娘说说话去。”
他推了博一把,博回头去不知道该怎么说,站在了原地,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圆圆的腮上全是泪水,紧紧抓着自己衣袖死命摇头。
泽不忍道:“殷九——你为什么要这样!”
殷胥叹气:“阿兄不懂罢,我小时候常常想,要是能让我跟父母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一同长大,我真的是愿意付出很多很多的代价。我可以不要眼睛,可以一辈子说不出话,就是想。大了他就明白了。”
泽一锤桌子,急道:“你怎么就没明白,我们夫妻俩如何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对于博来说,你就是亲生父亲!你这样才是抛弃他!”
殷胥面色白了白:“不、你们才是一家人。三郎,我们先走吧。”
泽忽然想起来,修或他与林太妃的会面,宫内偶尔团聚,他从来就不试图参与。他羡慕别人的一家人,也分的很清,对他而言,他始终觉得自己是让博和父母分离的那个恶人,始终过不了这一关。
泽心里叹气,说他杀伐决断也罢,冷面无私也罢,他却会在这种地方有自己无法抵挡的心软,有跨不过去的坎。想想小时候殷胥从三清宫内接出来的样子,想想宫内那个薛菱与他母子团聚的美丽传言,想想一面是对他完全漠视的殷邛,一面沦为奴仆不敢言的母亲——
殷胥转身就往外大步走去。
崔季明刚要跟着出去,就看着博跌跌撞撞的跑出去。博虽然老是脱了鞋乱跑,却是个跟殷胥学的很有礼节的孩子,虽然也活泼,但崔季明甚至从来没有见过他跟别家孩子似的尖叫的上蹿下跳。可这一刻,博真是喊出了他小小身子能有的最大的音量,一边哭喊着,一边疯跑着,追向前头健步如飞的殷胥。
博提着自己的衣摆,他顾不上别的了,他觉得殷胥就是要扔掉他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跑的哭声乱颠,在廊下宫人们吓了一跳,崔季明连忙追在后头,对要拦着博的宫人摆手。
博伸出手还在声嘶力竭的喊:“阿耶我还没有背完——我还没有背完三百诗!阿耶!你等我背完了好不好——阿耶!”
崔季明只觉得心头都快被这孩子几句话拧碎了,连忙冲过去,一把抱住博往前跑去。博好似找到了救星,抓住崔季明的衣领,打着哭嗝,话都要说不完整了:“追上阿耶!追、嗝、追上阿耶啊!”
崔季明单手抱住博,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抓住殷胥的肩膀:“你跑什么!没听到还在在后头追着你么!殷小九!你跑了就能解决问题了?”
博哭的脸上就跟浆糊铺子让人砸了一样,殷胥被她抓住肩膀,却没有转过身来。小的在哭也就罢了,她好像还听见大的这个死傲娇吸了吸鼻子。
崔季明急的要去看殷胥的脸,殷胥却别过身子去,直接拿宽袖挡住脸,半天昂起头来,声音压的冷静了许多,隐隐有一些只有她能听出来的哽咽,轻轻道:“你先带博去吃饭,都什么时候了。让泽和刁琢也赶紧用饭。我去换身衣服。”
崔季明担忧道:“阿九——”
殷胥还凶起来了,背对着她道:“还不快去!我们把客人晾在那里像什么!你是连给我顶个场面也做不到了么?”
他说罢,甩袖往前就走。
博还在哭,崔季明连忙道:“博,你相信季将军好不好。说是不把你送走,就绝不会这么做的!你阿耶要是非要送走你,我就打他一顿!你信不信我能打他的。”
博哭的特别狼狈的点点头:“季将军要帮我!阿耶——阿耶会听季将军的话吧!”
崔季明连忙拿袖子给他擦了擦脸:“我是太子太保,就是要保护你不受欺负的对不对。他敢不听,不听我就拿麻绳把他绑了,咱俩一起打他一顿!”
博点点头又摇摇头,吸鼻子泪汪汪道:“不行,阿耶是皇帝,不能绑的。”
崔季明笑:“我要是想打,还没人能拦的了。走,咱们回去吃饭,吃饱了饭再有力气找他算账。”
博看着崔季明又抱他往回走,一下子紧张起来:“不、不回去!今天不见、不见阿娘好不好!明天再见——”
他是吓怕了,崔季明虽然觉得安王夫妇怕是这时候心里也难过,但毕竟大人还都容易说通事情,孩子吓到了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今天。她连忙道:“好,不过博今天突然跑出来是不是也太失礼了。阿娘见了多伤心啊。明天博要道歉的对不对,今日先跟季将军一起用饭好不?”
博这才点点头,抱住了崔季明的脖子。
崔季明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大的小的真的都要哄啊,明明这事儿就不是她惹起来的啊。
走了一半,博又问道:“季将军,你跟我保证么?我们拉钩好不好。”
崔季明的笑声传来:“好,季某就跟太子殿下定了誓,拉钩就不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