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朱跑到了他的面前, 习惯性地张嘴,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所想,刚才也一心只想快些找到他, 身边忘了带上纸笔, 焦急地四处张望, 想找一支可以写字的笔。
徐致深起先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 但见她呼吸急促,胸口微微起伏, 刚才仿佛一路都是跑过来似的, 于是看了眼从弹子房里跟出来的石经纶。
石经纶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什么事。刚才她急匆匆地跑过来,险些撞到了我,我猜她要找徐兄你, 就带她来了。”
“有笔吗?”徐致深问他。
石经纶从西装的内袋里摸出一支金笔,甄朱一把抢了过来,抓起徐致深的一只手, 在石经纶惊讶的目光注视下,飞快地在他手心写道:“我刚才听到有人说在西厅投炸.弹,快走!”
徐致深眸光一动。
“你确定?”
他的语气立刻变得异常凝重。
甄朱死死地抓着他的那只手, 迎上他的目光,拼命地点头。
徐致深将手中球杆一丢,挣脱开了甄朱抓着他的那只手, 转身就往西厅方向大步跑去, 跑出去了几步, 突然又停住, 转头看了眼甄朱,随即转向石经纶:“石公子,这里可能不安全了,你马上出去,带上她,先帮我照顾一下!”
“哎,哎,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石经纶一脸的不解。
徐致深将手心里的那行字朝他飞快展了一下,石经纶脸色微微一变,低低地骂了一句“狗.日的”,什么也没说,拽着甄朱就跑,甄朱被他拖着,身不由己地跟着朝前去,跌跌撞撞转过头的时候,看见徐致深的背影已经迅速地消失在了西厅口里。
……
法华饭店西厅那盏据说全国最为昂贵的西洋进口璀璨琉璃大灯之下,今夜云集了直隶几乎所有的头脸人物。
人人都知道,总统和张效年的府院之争,从去年僵持到现在,年初虽然是以张效年被免去总理兼陆军总长之职,下野而告终,但实际上,由他早年培养的南陆系依旧操控着国会,以徐致深等人为骨干的实力派南陆俱乐部成员的活动,更是成为了京津军政界人士的风向标。尤其在几个月前,总统对公然划地自治的江东督军用兵不利之后,国内舆论不满,请张效年复出北上,以早日促成南北统一的呼声就日益高涨,不断出现于报端,传言总统迫于压力,私下会见了张效年的得力爱将徐致深,请他从中代为转圜,以缓和于张效年的关系。
就是在这样举国瞩目的背景下,张效年抵达了天津卫,各大报章纷纷撰稿欢迎,风头无二。
西厅里到处都是人,大门口正对过去的墙上,高悬着五色旗和陆军旗,张效年很快就要过五十大寿了,今晚红光满面,一身戎装,显的格外的精神,正在和围着他的几个记者侃侃而谈,忽然看见徐致深从人群中快步朝自己走来,于是结束采访,在记者争相拍照的闪灯中转身迎了上去,笑道:“致深,刚才你去哪了?转个身就不见了你人。这回我北上,有几个你从前在军校里的前辈,现在都是坐镇一方的大员,听说了你的名字,刚才问我,来,来,我给你引见前辈……”
徐致深附耳过去,低低说了句话。
张效年脸色微微一变:“确定?”
“督军安全第一。宁可信其有。虽然酒会前,警察局长再三向我保证已经做过细致的安保,确定所有的入场来人身边没有携带枪支,我也亲自检查了各个可疑之处,但今晚来人实在太多,保不齐被钻空子。督军立刻从后门离开,我已安排副官开车等在那里。等督军一走,我找个理由,马上结束酒会,遣散在场人员。”
徐致深低声说着话,锐利的两道目光,不断地扫向近旁的一个个人头。
毕竟是风浪里过来的人,张效年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看了他一眼,握了握他的手:“好,你想的很周到。那我先走了,这里交给你,你自己小心。”
徐致深点头,和近旁几个便衣保镖一道,护送张效年离开。张效年一边和近旁的人笑打着哈哈,一边迅速往侧门而去。
西厅正值今夜高.潮,侍者手托酒盘,在男宾女客的中间,灵巧而熟练地来回穿梭着,笑声阵阵。
就在张效年靠近出口,加快脚步要走的时候,舞池旁乐队里的一个小号手面露焦急之色,迅速看了眼怀表,仿佛要去如厕似的,放下手里的小号,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沿着舞池的边缘,想尽量靠近张效年,但是张效年身后人太多了,他一时无法靠近,眼看张效年就要走了,情急之下,迅速从衣襟里摸出一个黑色的火柴盒似的物体,拉掉引信,投了出去。
那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朝着张效年的背影飞去。
周围人浑然不觉,徐致深目光定了一定,瞬间就反应了过来,迅速抄起近旁的一张椅子,朝着空中的黑色物体砸了过去,接着推开了挡在身前的几个人,朝着张效年扑了过去,将他压在了身下。
那个黑色的火柴盒被椅子带着,改变路径,落在了西厅门口的一个无人角落里,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半片墙体轰然倒塌,碎石和木片四下飞溅,爆.炸产生的强大的气流,瞬间就冲倒了附近的人,灯泡纷纷碎裂,天花板上的那盏琉璃大灯也砰的炸开,玻璃四溅,落满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尖叫声四起。
徐致深胸间血气翻涌,耳朵被震的嗡嗡作响。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失聪。
他睁开眼睛,看见那个小号手从满是玻璃碎屑和斑斑血迹的地上爬了起来,想趁乱逃走,摸出身上带着的枪,朝他后腿膝窝扣下了扳机,“砰”的一声,子弹从膝盖前方射出,那人惨叫一声,捂住腿,倒在了地上。
……
甄朱被石经纶带着跑出了饭店,刚上了他停在对面的汽车,就听见饭店的方向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路人纷纷惊叫,四散逃跑,很快,周围警笛四起,租界警察迅速赶来,从饭店的大门里,涌出来许多惊慌失措的宾客,中间夹杂着女宾的尖叫和哭泣之声,地上掉了东一只西一只的高跟鞋,却依旧有不怕死的记者在一旁奋力地拍照,闪光灯啪啪个不停,场面乱成了一团。
这么快,爆.炸竟然真的就生了!
甄朱浑身血液冰凉,第一个念头就是徐致深的情况,一把推开车门就要下去,被石经纶一把给拽住了:“哎哎,干什么?不能过去!我答应徐兄照顾你,你给我老实坐在这里!”
甄朱挣脱不开他的钳制,脸色苍白,睁大眼睛看着他,目光充满了恳求之色。
石经纶望着已经开始冒出黑烟和隐隐火光的饭店大门,自言自语般地道:“说炸,还真就炸了……邪门啊……这下有好戏看了……”
他对上甄朱的目光,摸了摸下巴,犹豫了下,仿佛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说道:“行了行了,别这么看着我,真叫人受不了。你给我老实待在车里,哪里也不要去,我去打听下。”说完下了车,将车门砰的一关,反锁,穿过街道,迅速朝着饭店大门跑去。
甄朱只能坐在汽车里,透过玻璃,紧紧地盯着外面的动静。
警察越来越多,封锁了道路,也不许人再进饭店,石经纶被拦在了门口,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对方态度立刻变得恭敬,予以放行,他跑了进去,过了大约十几分钟,应该只有十几分钟,但在甄朱看来,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她手心不住地冒汗,湿哒哒的,终于,看到石经纶的身影从里面出来了,穿过街道,回到了汽车旁,打开了门。
甄朱一下就朝他靠了过去,紧张地盯着他。
石经纶斜睨了她一眼:“想知道小爷我冒着生命危险帮你打听来的消息?”
甄朱点头。
“先亲我一下。”
他邪气地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脸。
甄朱毫不犹豫,立刻亲了一下他的面颊。
他仿佛没有防备,被甄朱亲了一下,用手捂着,愣了一愣,对上她的目光,嘀咕了一句 :“叫你亲,你还真亲了,看不出来,你倒挺爽快的啊……”
甄朱焦急地看着他。
他咳嗽了一声,终于说道:“徐兄没大事,只是受了点伤,刚才和张大帅已经离开了。好险!居然有这样的炸.弹!小爷我还是头回见!幸好落点边上没人,否则今晚就不是伤了十几个人那么简单了……”
他又看了眼甄朱,目光里露出好奇之色:“跟小爷说说,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搞张大帅的?”
甄朱听到徐致深无大事,终于放松了下来,软回在后座上。
石经纶等了片刻,没听到她应答,自己想了起来:“哦,忘了,你是哑巴。”
甄朱朝他感激地一笑,尖尖的下巴,脸色依旧苍白,刚才褪去的血色,还没回来。
石经纶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朝她靠了过些过去:“这饭店今晚你是不能住了。我既然答应徐兄照顾你,就不能丢下你不管,你先跟我回去吧。”
甄朱摇头。
虽然徐致深已经离开了,但她却不愿走。万一他想起了自己,派人来接她呢?
“你怕什么?”石经纶仿佛有点不高兴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甄朱不语。
“我爹直隶军务督办,人称直隶王,这几天他不在,所以今晚没来。小爷我开口带你走,那是给徐兄面子,也是给你脸,知道不?”
甄朱还是不语,只是扒着车窗,不停地朝外张望。
石经纶恼了:“嗳,我说你这个小哑巴,你怎么死脑筋?徐致深现在不是躺在医院里,就是有一大堆的事,早把你丢后脑勺了,你还穷等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饭店里跑了出来,跑到街边,四处张望。
甄朱一下就认了出来,是王副官。
她急忙摇下车窗玻璃,探头出去,冲着王副官挥手。
王副官看到了她,穿过马路,来到了汽车旁,向石经纶问好。
石经纶仿佛有点扫兴,脸色不大好看,慢吞吞地降下了玻璃。
“徐长官说,多谢石公子帮了他的忙。现在我要接走薛小姐了。”
甄朱自己已经下了车,站在王副官的边上,合十向石经纶表谢,深深鞠了一躬。
石经纶看向王副官:“她是徐兄什么人?”
王副官略微迟疑了下,说:“同乡,带她来看病的。”说完向他微微躬身,随即看向甄朱:“薛小姐,随我走吧。”
……
甄朱坐在车里,被王副官开着,来到了睦南道。
这一带,从南延伸都北,是天津卫达官贵人的住宅区,遍布着各种西式风格的建筑。也是被带到了这里,甄朱才明白了过来,原来徐致深前些天一直就住在他位于这里的公馆中,并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也是住在法华饭店里。
她有点傻。
汽车来到位于道旁的一座欧洲庭院式外檐红墙建筑前,从门口看进去,里面此刻灯火通明,门外的路边,已经停了至少十几辆的汽车,看起来,现在里头来了很多的人。
门房认出了王副官,打开大铁门,车开了进去,停在花园边,王副官下车,替甄朱打开车门,示意她下来,随即领着她上了台阶,穿过用菲律宾乌木装饰的客厅,对着一个等候在那里的女佣吩咐了一声,转向对着甄朱,微笑道:“你上去,先好好休息吧。”
甄朱不动,眼睛看着他。
王副官一怔,随即仿佛明白了,忙说:“薛小姐不必担心,徐长官伤的不重,医生过来,已经替他包扎好了,现在他还有事,恐怕没时间见你。”
那个女佣过来了,请她上楼。
甄朱只好跟着女佣上去,来到二楼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女佣打开门,请她进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