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玠随手写下的辞赋被人人传诵, 而身为他好友的梁晏即便文采斐然,被提及时也总是会有一句“虽略逊魏兰璋”。
魏玠总是什么都好,因此只要与他站在一处, 旁人都要显得黯淡无光。
很少会有人将梁晏的诗作编撰为诗集,他年少时略显稚拙的旧诗更是鲜为人知。
父亲不知晓, 他敬仰的舅父也不知晓, 周素殷更是从未在意过。
唯有薛鹂看见了, 她还记了很久。
好似他多年前无意栽种的花,旁人都不愿多看一眼,却有一个姑娘途径后, 笑盈盈地说了喜欢。
忽然间, 他感到一种酸涩的情绪在他心中蔓延开,再然后, 又像是有温水灌进了他的胸膛,让他的身体开始逐渐发暖。
薛鹂没有去看梁晏的表情, 她站在此处可以看到洛阳街市的灯火汇聚为川流,耀眼的焰火升空后照彻这沉沉夜幕。
而她即使不去看, 也知道她的心上人正在望着她想着她。
从吴郡到洛阳,隔着千山万水,她来到了梁晏的身边,如今终于也要走进他心里。
“鹂娘!”
魏蕴扭头去看, 才发现薛鹂和梁晏站在一处, 忙走近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而后警惕地望着梁晏,没好气道:“你为何也在此处?”
梁晏知晓魏蕴因为魏玠而厌恶他, 倒也不计较, 仍好脾气地说:“我年年今日都在此处, 这话当是我问你。”
见魏蕴脸色不好,他笑道:“我们摆了酒宴,几位娘子也在,此刻焰火看罢,不如去饮上两盏桑落酒。”
魏蕴虽不喜梁晏,却不至于要打人笑脸,见他好声好气的,便也不想扫兴,拉着薛鹂一同去酒宴。
席上的人一见来人是魏蕴,纷纷替她腾出位置。因为薛鹂与魏玠的传闻,也时不时有人好奇地打量她,薛鹂装作看不到他们的目光。
梁晏坐在薛鹂身旁不远处,正在同友人说笑,不知听见了什么,笑得肩膀都在抖。
酒至正酣,众人也都将规矩抛在了脑后,唯有座上几个出身魏氏的郎君,仍在桌案前正襟危坐。有人敲着酒盏唱歌,也有人喝得醉醺醺还摇摇晃晃地踏地而舞。
有人来与魏蕴说话,不知不觉间便将薛鹂挤到了梁晏身旁。好在桌案够大,众人都坐成一团,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薛鹂的裙裾层层叠叠地垂散着,像是木芙蓉的花瓣。
梁晏克制着让自己不去看她,以免露出异样让人察觉,反再坏了她的名声。然而及时不
去看她的脸,视线却触到了压在他衣袍上的榴红裙角,艳丽的红与月白交叠。
他喉间微动,似乎有一股燥热逐渐升腾,让他的脸颊也在发烫。
梁晏慌乱地别开眼,扭过头去与友人交谈,却全然忘了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支吾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拿起酒盏饮酒,想要掩饰面上的无措。
杯沿触及唇瓣,清冽的酒水流入口中尚未咽下,他却感受到袖子被人扯了扯,侧过脸去看向薛鹂,她欲言又止,神情略显羞涩,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但说无妨。”
她稍稍凑近了些,冰凉的发丝滑过他的手背,让他&a;ap;ap;303
40;手忍不住颤栗了一下。
薛鹂将声音压得很低,用袖子微掩着面容,以至于梁晏看不见她得逞地弯了弯唇角。
“世子方才……用错了酒盏。”
她说完后,梁晏的表情明显地僵了一瞬,他立刻去看方才用过的玉白酒盏,果不其然,杯沿处还有一层淡淡的口脂,此刻还覆了一层水痕,显而易见是他的杰作。
梁晏的脸迅速发红发烫,他哑然了好一会儿,才慌忙给她赔罪。“是我眼拙了,还望鹂娘你莫要怪罪,我……我并非有意。”他边说边去拿自己的酒盏。“离得太近了,我当真是无意……”
薛鹂低下头,轻声道:“不打紧的,世子莫要因此坏了兴致才好……”
“这话该我说才是。”
人声嘈杂,二人之间的交谈没有被旁人听去,然而他却满心都是这件事,只觉得那酒盏都烫得吓人,再不敢拿起来。友人见到他面色异常,朗声笑道:“乐安今日是怎的了,才喝了不过十合酒,脸已经红成这副模样。”
梁晏羞恼地反驳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偷看薛鹂的表情。
薛鹂神色自若地咽下一口酒水,心口处却也热得厉害。
——
从酒楼各自散去时,众人皆是一身酒气。魏植管教严格,魏蕴难得晚归一次,心中忐忑不安,愁眉苦脸地扯了扯裙子,说道:“还望今晚莫要撞见父亲,若他闻到我这一身酒气,定少不了十遍家训。”
薛鹂安慰她:“舅父若是要罚,我必定帮姐姐担下来,不让你一个人受着。”
魏蕴心底好受了些,拉着她上了马车。
夜色已晚,街市上仍有不少往来的行人,马车走得极慢,薛鹂掀开车帘去看过路的行人,好奇地打量各式各样的花灯。吴郡也有灯会,只是不如洛阳热闹,花灯的模样也大不相
同。
那时父亲行商出了事,薛氏的人都当他死了,纷纷上门指责阿娘是灾星,她也连带着叫人欺辱,加上那时她生得瘦弱,面上长了不少难看的红疮,出去看花灯叫薛氏的几个同辈撞见了,抢了她的鱼灯不说,还一同推搡嘲笑她,后来她便不曾去看过花灯。
“洛阳的灯会比起吴郡如何?”魏蕴见她看得出神,便好奇地问她。“可有不同之处?”
“灯树千光照,自然是吴郡不能比。”她轻笑一声,答道:“若说不同,在吴郡之时可没有姐姐与我一同赏灯。”
魏蕴愣了一下,轻哼一声,说道:“你惯会说些哄人的话。”
二人说话间,马车逐渐停了下来,车夫扯住缰绳后,家仆敲了敲车壁,为难道:“二位娘子,夏侯氏的郎君把路拦住了。”
“夏侯氏?”魏蕴与薛鹂不约而同地皱眉。
不等魏蕴问清是哪一位郎君,小窗的竹帘便被人用剑挑了起来。
夏侯信坐在马上垂眼朝里看,窥见薛鹂的脸后愣了一下,随即便得意地笑了起来。“瞧我遇见谁了,这不是那翻脸不认人的小娘子吗?”
薛鹂面色不变,浅笑应道:“不过是一场误会,何以让郎君挂念到今日。”
他嗤笑一声,剑锋的寒芒折射到薛鹂的脸上。
“我睚眦必报这件事,你竟不曾听闻过吗?何况你生得这般貌美,我自然要念念不忘了。”
魏蕴冷声道:
“夏侯信,我劝你适可而止。”
“哦?”夏侯信嬉笑道:“原是蕴娘,我方才只顾着同美人说话,竟没瞧见你也在,实在是失礼。”
魏蕴反唇相讥:“言重了,被你瞧见也算不上好事。”
夏侯信面上的笑意渐渐沉了下去,眼神轻佻地从薛鹂脸上掠过,说道:“叫这位小娘子下来赔个罪,再与我喝上两杯,从前的事我便既往不咎,如何?”
他自以为这话已算得上给魏氏颜面,更算不得是欺辱,不过一个低门小户的女子,能叫他耐着性子也是他的恩赐。
魏蕴按住薛鹂的手想要安抚她,并说道:“鹂娘是我魏氏的人,只要我不许,任何人也休想欺她。”
夏侯信睨了薛鹂一眼,冷声道:“你不肯?”
四周聚着不少看客,僵持得越久,夏侯信便越不耐烦,他不会让同一个人几次将他的颜面丢到地上踩。
不过一个外姓旁支,魏氏还能为了她与太尉府翻脸不成。
夏侯信淡淡道:“话已至此,也不必留什么情面
了、来人,将这小娘子给我拖下来。”
话音一落,魏氏的家仆立刻聚在马车周围挡住夏侯信的侍从。然而魏蕴不过是出门赏灯,随行的侍从并不擅长与人搏斗,几下便叫人制服了。薛鹂一向是个能屈能伸的性子,见状便要软下态度去赔罪,实在气不过日后再讨回来便是了。
谁知她才一弯身出了马车,一个靠近她的侍从忽地惨叫一声,手掌赫然被一根袖箭刺穿,鲜血顿时染红了手掌。
晋炤的速度很快,顷刻间便从人群中移到了马车旁,手中的长刀已经搁在了一人的脖颈上,对方被吓得颤抖,脚步不敢挪动分毫。
百姓们认出夏侯信,都知晓他性情暴戾,也不敢留着看戏,纷纷避远了。
薛鹂有些惊讶,她还以为晋炤也跟着魏玠去了冀州,不想竟是在暗中护着她,也不知她今日亲近梁晏可有叫他看了去……
不过看去了也无甚要紧,总归梁晏才是要紧事,魏玠总有一日要知晓……
“堂兄竟将侍卫都留给了你。”魏蕴的语气略显低落,薛鹂却没有心思安慰她,而是望着靠近的来人。
赵统策马缓缓靠近,夏侯信见到是他,本欲出口的话也堵住了。
“你便是夏侯征的长子?”赵统的衣袍上罩了层软甲,被灯火照出暖黄的光,却依旧显得无比森冷。他与人说话的时候不怒自威,以至于才一开口,夏侯信便失去了方才的嚣张气焰。
“在下夏侯信,见过钧山王。”
赵统似乎不想多说,只淡淡道:“薛娘子与我有恩,你若为难她,便是要与我为敌。”
他到底是长辈,又是是夏侯氏想拉拢的封王,夏侯信再如何气愤,也不敢因私仇与他交恶,只好不情不愿地说道:“晚辈不敢,既然钧山王开口了,此事便算作了解。”
说完后,他冷冷地瞥了薛鹂一眼,阴着脸驾马走了,也不管他受伤的侍从。
晋炤收回了刀,沉默地挤开车夫,挡住薛鹂的大半个身子。
魏蕴心有余悸地盯着赵统,紧紧握着薛鹂的手不松开,连手心何时出了层冷汗都未察觉。
赵统看向薛鹂的时候,目光柔和了不少,语气也没有方才&a;ap;ap;303
40;冷硬。
“今日游玩可还算尽兴?”
“甚好。”薛鹂点头。
他并不是少年人,然而面对中意的女子,竟也忍不住在内心思忖着如何开口。
想了想,他才说:“我过几日要南下平乱。”
他停顿了
一下,又道:“你若愿意同我一起,你想要什么,我都能许给你。”
这样的空话谁都会说,薛鹂也说得不少,自然不会叫这轻飘飘的话给迷昏了头,立刻回答道:“钧山王的好意鹂娘心领了,只是我心有所属,不敢奢求更多,更不敢高攀。想必钧山王英武不凡,定能早日觅得佳人。”
赵统摩挲着手里的缰绳,沉默了片刻,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仍和善,却又隐隐带了逼迫的意味。
“你想清楚了。”
薛鹂毫不犹豫:“还望钧山王此去平安,早日凯旋。”
“你的意中人,可是魏氏的长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