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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氏一脸为难地道:“是。大娘子不知道。”
程犀平复了惊讶, 与道一各拣了一张椅子坐下,对程素素道:“有事坐下来说。”心里却在不停地转着主意,怎么看,都觉得幺妹……
“偷听了?”道一不客气地问。
卢氏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朱大秀才翁婿俩过来的消息,是她告诉程素素的。
程素素含蓄地道:“听了一点儿。”比如, 亲耳听到当初专横霸道的朱大娘子, 将要“身故”。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由他人做主的,岂止是苦乐?真该谢谢朱大娘子,若不是有她,自己现在还在梦里。无论是她的跋扈,还是她的生死,都让自己彻底清醒了过来。
程犀道:“你要是听全了,就该知道, 我没想撤回状纸。”
这个还真不知道,这是下午兄妹三个被赶出去之后的事情, 程素素只偷听到了晚上的内容。不过, 也并不影响她的决定。
以前不搭理事, 现在遇到事了,她也不怵事。阴暗的事情见多了,便觉得也不需要矫情。无论程犀与道一如何决定,她也都是能接受的。她现在能过得舒坦,全赖着父母不刻薄她, 更因长兄开明。仅此而已。
一切全由别人作主,这感觉实在是糟糕透了。她不想再这样过下去,那就得一点一点地加重自己的份量。
程素素慢慢地说:“要是不方便,也不用现在就硬顶着的。”
程犀眉尖微聚,再次强调:“并没有要私了。”
“嗯,”程素素不再争辩,“我是说,只要你们觉得方便。娘那里,我没说,不过迟早会知道的。那,我走了。”
程犀心中生出一股不安来,忍不住望了道一一眼。却见道一也皱着眉,表情很是严肃。然而道一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一点头而已。
卢氏不明就里,直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太对,但是兄妹三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她也不敢在此时插话。只想:等明天早起,再问姐儿。现在赶紧回去,别叫大娘子察觉了姐儿夜里跑出来。
二人去后,道一慢悠悠地宽衣解带,回看程犀:“还不睡?”
程犀道:“大哥,幺妹是不是……有些不大对?”
道一抽掉腰带甩在衣架上:“唔,过了端午,蛰龙才醒吗?醒得可真够慢的!”
程犀于灯下纠结着:“朱大娘子真是我程家的灾星,先是因为她,幺妹要授箓。又是因为她,幺妹手上沾上了血。我也想弟弟妹妹早些懂事,却不想幺妹因为这样的原因弄得阴沉。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弄得幺妹看事情,怕有失偏颇了。”
道一除去外衫中衣,给程犀解衣带:“抬抬手,你那胳膊别用力了。不要管那么多,醒了就好。慢慢教。”
小时候也是道一照顾他,程犀乖乖听话:“大哥,杨、朱二人心地狠毒,杨氏(朱大娘子)为非作歹,难道不是他二人惯的?如今却又舍了杨氏的性命,以求自保。”
道一将脱下的衣服一齐搭在衣架上:“不累么?躺下说。”
二人并头躺下,程犀才说出他的主意来:“眼下借力使力,能叫他们安静些时日。然而他们宗族强盛,我尽力科考,离开此地就是,可是大哥你留在这里,就要被他们报复了,跟我们一道走吧……”
道一笑笑:“你出头了,他们还敢动我吗?睡吧。”
二人业已定计,乃以相府与紫阳真人的旗号来作震慑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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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家便先往五行观里去。抢头香,对他们来说,并不费力,早一天住下,一交子时便烧香,烧完了香再睡,第二天大清早的,别人一窝蜂抢过来,其实已经不是真的头香了。
当然,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今年,自然也是如此。
不同的是,程犀左手有伤,上香时要道一扶他一下。待上完香后,两人并未离开,程犀再次郑重焚香,且必不要道一扶他,慢慢地将香插进香炉,郑重地对着城隍像说:“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考试,澄清天下,不叫再有人像我家一样受强族之逼迫。”
道一默然,许久,方道:“哎呀,太安静了,我就怕那丫头忽然冒出……来……你出来!我看到影子了!”
程素素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程犀:……
“这么晚了,怎么不睡?”程犀很是担心,他妹妹越来越反常,怎么经常在夜里出没了?
程素素小声说:“娘睡下了,我来跟你们商议件事儿。”
程犀头皮一麻:“什、什么事?”
“那个,书,还给借给我看的吧?”程素素这一整天,就担心这个了。程犀和道一的态度,至关重要。而昨天的对话,似乎不是那么的和谐。
今天一早,赵氏就知道了昨天的事情,十分不放心地将程珪往下三个孩子都带在了身边。直到二人向她保证,已与李巽、知府二人通了气,再无后患,还在要求程犀与道一都不许落单。
程素素只能找到这个机会,向程犀寻求保证。
程犀缓缓地点头:“我也要去上学,看着你的时候少。答应了你的,就会做到。你也要答应我,凡事三思,好不好?”
程素素想了想,点点头:“好。”
程犀有些忧虑与道一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程素素道:“天不早了,歇着去吧。”
程素素慢慢地回去休息,卢氏在树荫里等着她,见她来了,便迎上去,主仆二人默默地回房。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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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犀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此后,无论他怎么观察,程素素都只是变得安静了一些而已。每日里读书习字,看看邸报,赵氏也开始教她看账,又略教些女孩子的功课。一切都像是恢复了朱大娘子出现之前的样子,程素素连赵氏给划的格子都没有出过。
如是两年,一切的惊心动魄,都在时光时沉淀。只有街坊偶尔提起来,会说,程家三郎虽然是个俊小子,可是不太好惹。拐子都被他打残了。程羽也以此为借口,愈迷上练习枪棍。
两年后,又是端午佳节。这一回,并没有相府公子,也没有什么人命官司。家家户户又准备起端午来。依旧是扎架竹牌楼,这一回,程家的位置更好——这一年春天,程珪也考中了秀才,虽不如其兄的头名,只是屈居第二,在平常百姓眼里,也是件大大的喜事。
程珪有些羞耻感,觉得给大哥丢了脸。赵氏却很欢喜,盖因程珪也得入府学。长子程犀在府学里学业优秀,今年经府学里的授课的老师肯定,有些把握,决定秋天考乡试。
有两个优秀的哥哥,程羽却依旧大大咧咧,并没有感到压力的样子。程素素有时候想,这样也挺好,要是程羽心思重,想的多,才是真的要麻烦!
却不知道程羽心思不重,想的却多!
“你干嘛?!!!”程素素十分不开心,因为前年端午出事儿,去年她和程羽都被禁止往人多的地方去了。今年好不容易解了禁,程羽居然掏出一条麻绳来,把亲妹子摁桌上给捆了!
程羽满头大汗,压制着妹妹:“别动!就快绑好了!大哥、二哥受邀,不与咱们一道,我得看好你!”奋力地将妹妹的右手捆在了自己的左手上,还拿多余的绳子在妹子的腰上绑了一圈。
绑完了,程羽擦着汗,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大作:“不错,不错,这样就丢不了了!”
程素素:……
程羽自己欣赏完了,拖着妹妹去见赵氏:“阿娘,你看!”
赵氏很是惊讶地道:“三郎,这主意是自己想的吗?京城大家出行,也跟这办法差不多……哎……这办法挺好的。我早该想着的,以前是家里人口少。”
程素素听她说陈年旧事,听得要打盹儿。猛然间,听到赵氏叫自己的名字,抬眼一看,多喜笑吟吟地捧着只红漆的托盘,托盘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道服。赵氏道:“往年你还说过想要授箓的,现在还想不想?”
饶是程素素自认已经可以做到淡定从容,依旧感到意外,不动声色地试探:“娘要我去考?”
“当然不是!”赵氏断然否认,“花朵样的女孩儿,做什么女冠?”
那就是让装个样子。程素素心中暗暗点头,接着猜赵氏的想法,既不是授箓,又只是穿道袍?是生了什么,要让赵氏做出这种糊弄人眼睛的事情呢?
赵氏续道:“有人问起,还是说你是向道的。出门的时候,也穿这一身。过了这一阵儿,娘给你裁漂亮衣裳,打新饰。”
程素素觉得有些好笑,不再追问缘由,答应了下来:“好。”
赵氏亲自理了道袍给她看,洁白的里衫,染得清爽的青色外袍,黑色的裹边。将麻绳解开,试衣服。三种颜色清楚分明,穿在身上,衬着雪白的肤色,越显得穿衣服的人玉雪可爱。赵氏满意地道:“装装样子就行了。出去可不许说!”
程素素答应了。
转头回去,便让卢氏拿着一陌钱,买些茶果,请王妈妈吃茶,再分与多喜、多福些散钱。卢氏不费什么功夫,便从王妈妈那里套出话来了:“大娘子什么也没对王妈妈她们说,近来念叨的,就是大郎要考试了,考完了不晓得要不要定亲。并没有说姐儿的事,姐儿你看?”
还看什么呢?用赵氏的思维去想一下,大约是……先装个女冠,万一有人像朱大娘子那样不长眼,就说“已经授箓啦”,要是有合适的人家,就说“她爹是道士,且这么穿着,并没有度牒”。
不得不说,赵氏这办法,挺好的。
从此,程素素便开始穿道袍。道袍十分省心,不用费心去搭配什么饰物,也不用担心撞色之类的。第二天,依旧被程羽一条麻绳给捆了,牵着出去过端午节看热闹。
回来便钻进程犀的书房——程犀回家之后,惯例是带着一旬的邸报,程素素每天的功课之一,便是研究这些邸报。
这一次的邸报,有一个大新闻——谢麟把皇帝家数得上号的本家,从皇帝亲弟弟齐王开始,挨个儿数落了一回。
谢麟不过十七岁,才入仕途。看似不起眼,然而他却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也是本朝至今数十年,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还是当朝谢相的亲孙子。结合种种,程素素以为,他这番举动,更像是一个风向标,程犀是要入仕的,需得吃透这背后的含义。
程犀现在忙着科考,她就先为程犀做些这方面的功课,有备无患。
书房一向整齐有序,翻看旧日邸报也很方便。程素素记得,关于谢麟最初的记载,还是今年放榜的时候,名字列在状元那一列里。程犀见她一头扑到架子上刨邸报,样子很像只翻冬粮的老鼠,颇觉有趣,踱了过去:“找什么呢?”
程素素举着份旧邸报:“找着了!”
程犀一看,这一天的邸报上,最大的消息就是今科放榜,头名——状元谢麟。
道一从未见过程玄认真生气,一时手足无措。听程素素这般讲,一咬牙,硬着头皮道:“我去问问。”又看了赵氏一眼,轻声道:“外面风大,幺妹你扶师娘去歇息。”
程珪与程羽,自从知道自己亲娘的旧事,就没有与赵氏打过照面儿,也都跟着过去了。他们是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但是程素素说得好“不是齐王眼瘸,你我就没娘了”。这话也是对的,亲娘毕竟是亲娘!
两个男孩子商议了半晌,决定向赵氏表示他们的支持。程素素满脸黑线地看着这两个家伙跟着赵氏进了房门,等赵氏坐下之后,一齐郑重地说:“阿娘,我们都知道了!”
不等赵氏有反应,程珪就连珠炮一样地:“阿娘,幺妹都跟我们说了,你放心!我们看你还是一样的!从来没儿女嫌弃父母的!”
这位哥哥,大概不知道“真不在乎就不会拿出来说”,以及“顺其自然”这样的说法。程素素捂脸。
赵氏在这种情绪里,偏偏吃这一套,极需要有人多说几遍“没关系”。她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也不知道是前世犯了什么罪,这辈子要受这样的搓磨。”
程素素反问道:“现在的日子,是搓磨吗?”
赵氏一噎,程素素缓下口气,往她面前一蹲,将脸伸到她面前,道:“看看看看,有这么好的闺女,一定是上辈子干好事儿了。上辈子好事干太多了,才叫神仙从坑里捞出来的。”
赵氏破涕为笑:“你这说的什么话呀,姑娘家,也不知道害臊。”
程素素爬起来,耸耸肩:“你们玩,我去看看阿爹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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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不怎么样。
五行观观主打坐静修、起居坐卧的地方,不在观中正轴线上,而在城隍庙里。这还是紫阳真人给程玄指定的,当时后面是个无名坟,现在知道了,是程节的衣冠冢。紫阳真人之心,昭然若揭。
道一追过去,就见到程玄一脸不开心。走近了要说话,不想程玄一看到他来了,噗通往蒲团上一坐,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仿佛昨夜的情景重演了一回,程玄就是不开心,然而问什么也不说。道一终于生气了:“师父!现在事情这么多,师父有什么事却不肯讲!是嫌事不够多,还是嫌我们处置不了呢?从小到大,多少事,不都处置完了吗?”
程玄声音闷闷的:“这个你管不了。”
道一蹲到他面前,单膝着地,语气里罕见地带上了疲惫:“什么事?”会比师娘嫁过齐王还大吗?
程玄抱着膝盖,抬起头来看他,委屈巴巴的:“我不改名字!”
“名字是师父起的,我不改!”程玄强调。
“小时候的事情,我也不记得了,我已经姓了程,连师父给的名字都保不住了吗?”
“我是师父拣来养的!”程玄更加强调,“程璩不好听!”
道一虚脱地滑到地上,原来是为了这个事!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一抹脸:“那就不改,师祖报恩,师父记得师祖的恩情,以名字为记。”
不想程玄听了这话,并没有释然的样子,反而更别扭了:“师父也是为了还恩情才养我的。我知道,你师伯也嫌我笨。要不是……师父才不会养我。哼!”
道一乏力地问道:“那师父为什么拣我来养?”
“我师父就拣了我养,我就想,有一天,我也拣个徒弟来养,养得好好的,再笨也对他好。”
道一学他的口气:“哦,师父因为师祖,才拣我来养的。”
程素素溜在墙根,听到这里,真的将拳头放到了嘴巴里——不然一定会笑出声来。
程玄瞪大了眼睛:“什、什么呀?我不拣道一,道一就要饿死了呀,道一怎么能死呢?”
道一仿佛当年的丹阳子,突然之间,什么套路都说不出来了,呆在了当场。在程玄理所当然的目光中,拿膝盖拱了拱程玄:“师父,地上凉哎,分一半蒲团来坐。说好了要好好养的。”
“喔。”程玄真的分了一半蒲团给道一。师徒俩都很累,你挨我、我挨你,程玄嘟囔道:“我就是生气。”
道一认真地说:“师父,大师伯说得没错的。要是光靠恩情,养不到大就得被打死了。那为什么会被养到大呢?”
程玄半天才想明白道一承认他笨:“我是师父!你不能这样说我。”说着,笑了起来。
道一也笑了,笑到半晌,又犹豫着说:“师父,你知道师娘的来历吗?”
“嗯?娘子家祖上也有冤案吗?”
程素素尖起了耳朵,等他说下文。
道一将赵氏之事简要说了:“师娘原是齐王府上侧室。”
程玄摇摇头:“这个我不知道。”
“那——”
“嗯?”
“您怎么看?”
程玄大惊失色:“她还要跟齐王过回去?”
“当然不是!”
“那还有什么要说的?”
程素素咬着拳头猫着腰,溜掉了,她爹到底是她爹。
现在,就等她哥回来了!不晓得消息送到了没有,也不知道程犀会和李相怎么相处?
照程素素的估计,只要全家的表现在水平线上,李相就不会否认这门亲事。同样的,宫里也不会小心眼儿到计较这件事情。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一切如旧,不会打击报复。甚至可能为了显示大度和谐,面上还会有些照顾。会有尴尬,不过老一辈心里过去了,这事也就过去了。
闲言碎语当然少不了,说到面上的绝对是极少数,程素素自认能扛得住。最需要担心的,反而是赵氏的心理状况,就怕她钻牛角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