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灵犀半梦半醒间, 总感觉后颈一阵凉飕飕的。
她迷迷糊糊睁眼,正对上宁殷漆黑的眸子。
“醒了?”
他倚躺在榻侧,指节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后颈。
被他触碰的地方微凉而酥麻,虞灵犀顿时什么瞌睡都没了。
零碎的记忆断续浮现, 她隐约记得自己昏睡前说漏了什么。
她挺希望那是一场梦, 然而面前宁殷的神情分明告诉她, 那绝对不是梦。
虞灵犀没想过会在此时, 以这样的方式坦白。
宁殷衣襟松散, 姿态悠闲, 仔细审视着她的神情:“小姐别怕,我的手很快, 不会让小姐感到疼痛的。”
如今再听他尊呼“小姐”二字, 虞灵犀只听出了凉薄的讥讽。
她知道, 和宁殷谈判决不能流露半点心虚怯意。
亦不能随意否认,他聪明得很。
于是她坦然迎上宁殷审视的目光, 道:“你好不容易才救活我, 杀了岂不甚亏?”
她嗓音很轻,带着睡后的柔软鼻音,眼睛干干净净像是一汪秋水。
宁殷笑了声:“小姐这是, 想好怎么扯谎了?”
宁殷这样的人,真正狠起来的时候没心没肺、六亲不认, 万万不能以“情义”束缚他。这个时候, 只能和他讲利益——
足够动人的利益。
“我没想与你扯谎。”
虞灵犀直面前世那般沉甸甸的压迫感,被褥中的手微微攥着,调整呼吸道, “杀了我, 不过是多一个仇家罢了, 并无好处。我们眼下有共同的目标,不应该成为仇敌。”
她知道宁殷的目标是什么,抛出了自己的诚意,通透的杏眸一眨不眨地回望着他。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宁殷依旧面无表情,眼中并无多少动心。
虞灵犀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莫非,宁殷最想要的并非回宫夺权?
不应该呀。
“小姐又走神了,该罚。”
下颌的疼痛唤回了她的神智,宁殷略微不满,俯身逼视她道,“小姐何时知晓的?”
他说的,是他的身份。
虞灵犀自然不能说是前世,这样荒诞的理由恐怕还未说出嘴,就被他一把捏碎了骨头。
“狼国。”她红唇轻启,给了个半真半假的答案。
“春宴遇险,你救我时穿的是内侍的服饰,则说明你对长公主府邸地市身为熟悉,必是王孙权贵。后来,你连
东宫都能插手……”
虞灵犀道,“稍加联系,范围已经很小了。”
宁殷微微挑眉。
那些信息的确是他放出的,但他以为凭虞灵犀养在深闺的见识,最多能猜出他是王孙贵胄或是某个党派的谋士,未料她连接“狼国”故事,竟是准确地将他藏了已久的身份剥得如此干净。
倒不是介意身份暴露。
反正,迟早得让虞渊知晓,逼他做出选择。
只是宁殷习惯了掌控一切,主
动放出消息和被人猜出来,是两码事。
虞灵犀在他冷冽探究的目光下,抑制不住地绷紧了嗓子。
“我并无刨人隐私的癖好,你不愿意说,我只好不问不提。”
她索性赌上一把,补充道,“除我以外,再无第二个人知晓。你若不放心,大可以现在杀了我。”
宁殷半晌不语。
理智告诉他应该捏碎她的颈骨,再一把火将虞府烧个干净。在该死的人都死绝前,他决不允许有任何动摇他的存在。
可指腹几番摩挲,他望着这双一个时辰前还在他眼前颤抖哭红的眼睛,没舍得下狠手。
的确,才喂药救回来的小命,杀了可惜,可惜。
他慢悠悠抬起眼睫,不说杀,也不说放。
嗤了声道:“如此说来,小姐先前收留我,对我好,只是想利用我的身份?”
虞灵犀就知道他会挑刺刁难。
何况若论“利用”,谁能比得过当初大雪中追着她的马车走,而后又在幕后兴风作浪的宁殷本人呢?
“我只是想护住家人,别无他念。”
虞灵犀望着近在眼前的俊颜,沉静对答,“太子狭隘昏庸,与虞家嫌隙日深,将来若推崇他上位,父兄绝无出路。”
宁殷哼了声:“小姐又凭甚觉得,我比他好?”
“凭你有无数次机会,却始终不曾伤害我。”
这是她前世今生,欠宁殷的一句话。
“小姐未免抬举我了,我这个人啊,可不是什么良善好人。”
宁殷指腹轻捻,在她脆弱的颈侧点了点,语气凉飕飕的,“当初沁心亭外的三鞭,小姐忘了?”
虞灵犀怎么敢忘?
她直觉,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我只是个弱女子,不懂朝堂之事,党派之争。”
虞灵犀呼吸轻柔,一字一句道,“我只知道,一个危险却不曾伤害过我的人,远比一群伪善却肆意施加坑害的人,要可靠
得多。当然同理,我若忌惮你、坑害你,把你绑了邀功岂非更好?”
宁殷揉捏她后颈的动作慢了下来,像是在衡量她这句话的分量。
他杀人不讲道理,却讲究一个兴起。聊了这么多,再动杀念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虞灵犀试图从他不辨喜怒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然而未果,倒是那股子无形的压迫消散了不少。
于是她大着胆子,抬手抵着宁殷硬实的胸膛,试探般轻轻推了推。
“能先起来么?”
她嗓音很轻,竭力让自己的眼睛看起来诚恳些,“太沉了,压得我有些难受。”
宁殷盯了她好一会儿,慢悠悠道:“小姐不惜与虎谋皮,利用完了便嫌我沉?好没道理。”
不过到底依言松开了手臂,侧身屈膝坐起。
虞灵犀顿时如蒙大赦,一骨碌爬了起来,背对他整理衣裙。
借着案几上的昏光悄悄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中裙虽然皱巴了些,却没有可疑的斑迹,身子亦无疼痛……
便知宁殷又放过了她一次。
她呼了声,袜子不知丢哪去了,两只嫩白的脚露在外头,凉得很。
烛火燃到尽头,噗嗤一声熄灭。
后巷响起了五更天的梆子声,鸡鸣初啼。
再过两刻钟,府中杂扫的下人便要醒了。
思及此,虞灵犀整理的动作慢了下来,深吸一口气:“你……”
“小姐还是唤我卫七吧。”宁殷淡淡道。
“好,卫七。”
见他又换回了这个名字,虞灵犀便知此番风波总算有惊无险地渡过,不由长长松了口气道,“今夜多谢,我要回去了。”
窗边一缕浅蓝的冷光斜斜照入,宁殷的轮廓昏暗难辨,唯有眼睛却格外亮。
他瞥了眼虞灵犀光着的嫩脚,问:“庭中多石路,小姐就这样回去?”
明明是黑暗中,虞灵犀却有种被他看透的感觉,不由将脚往裙裾下缩了缩。
想了想,也没别的法子,便道:“石路不过几丈远,忍忍就……”
话还未说完,宁殷披衣下榻,抄起虞灵犀的膝弯抱起。
虞灵犀咬唇,忙抓住他的衣襟,将那声颇为意外的惊呼咬碎在齿间。
宁殷是皇子,而她只是臣女。原以为以宁殷睚眦必报的性子,一旦抖破身份,定会顺理成章将两人的尊卑地位翻转过来……
“小姐以前使唤我顺手无比,这会儿矫情什么。”
宁殷低沉的
嗓音自头顶响起,离得这样近,说话时他的胸腔也跟着微微震动。
推开门,踏过石子路,宁殷丝毫没有将她放下的意思。
直到上了长廊,虞灵犀才明白他是打算直接送她回房。
这是什么意思呢?
最后一层身份已然捅破,他无需伏低做小讨好,自己也会如往常那般尊他信他。
正胡思乱想着,后院传来了人语声,是早起采办的下人打着哈欠路过。
虞灵犀顿时心一紧,轻轻扯了扯宁殷的衣襟。
她不怕被人撞见丢了名声,只是怕传到家人耳中,让他们多虑担心。
宁殷瞥了她一眼,脚步不停,继续朝那谈话声的方向行去。
三丈,两丈……
虞灵犀的心都快蹦到嗓子眼,掩耳盗铃般将脸埋入宁殷的怀中。
宁殷稳稳抱着她,嘴角一勾,转过回廊拐角,朝凉阁楼上行去。
几乎同时,下人推着采办的板车从院门下穿过,刚好错身。
虞灵犀吊起的心又落回肚里,整个人松懈下来,手脚软得一点力气也无。
宁殷这小心眼的混蛋,定是故意吓她的!
耳房的灯亮了起来,大概是守夜嬷嬷醒来了,老人家觉少,天亮前总会醒来查房一次,给她掖掖被角。
虞灵犀翘了翘脚,小声道:“到了。”
宁殷没理会,直将她送入寝房中,搁在床榻上。
想起什么,虞灵犀撑床拉住他的袖子道:“药。”
宁殷转身看了她一眼,挑眉道:“小姐要什么,说清楚些。”
虞灵犀抿了抿唇,哼哧道:“你给我吃的,那种解药。”
夜里缱绻纠缠,虞灵犀虽不太记得具体细节,却忘不了宁殷塞在她嘴里的巨苦药丸,便猜测是解药。
她的身体依旧有点燥,想来是余毒未清,还是多要几颗较为保险。
“不能给。”
宁殷摇了摇头,拒绝得直接且无情,“小姐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却不曾有小姐的把柄。虽然小姐话说得好听,我也不得不谨慎些。”
虞灵犀轻轻启唇,还未辩解,便被他以指腹按住。
“每夜子时,小姐来我房中取药。”
宁殷无辜道,“给不给,视小姐的诚意而定。”
“巳时。”虞灵犀讨价还价。
半夜去他房中太危险,虞灵犀才不上当。
宁殷思虑片刻,轻笑道:“小姐喜欢白天,也无妨。”
说罢起身,走到大开的窗扇前,手一撑,竟是径直从二楼一跃而下。
虞灵犀吓了一跳,忙赤脚扑倒窗棂边。
同时,嬷嬷的惊呼自门口响起:“哎呀,小姐!您怎么鞋袜也不穿,光站在窗边吹风啊!”
虞灵犀忙转身,趁着嬷嬷关窗的间隙往下瞥了眼。
夜色蒙昧,宁殷早不见了身影,这才将惊在心里的那口气徐徐吐出。
衣衫上还残留着毒发后的甜香,虞灵犀嗅了嗅,还有些许清冷的气息,像是从宁殷身上沾染的气味……
忙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她将衣服尽数褪下,换上干爽的新衣,这才抱着绣枕沉沉睡去。
……
翌日,洛州的虞家父子总算平安归府。
虞灵犀还未高兴多久,便被爹娘叫去了偏厅。
刚进门,便见虞夫人起身,温声招手道:“岁岁,过来。”
“阿爹,阿娘。”
虞灵犀笑着唤了声,向前道,“你们找我,有事么?”
“是大事。”
虞夫人显然已经和丈夫商议过了,从案几上拿出一叠厚厚的名帖,柔声道,“你今年已经十六,到了该嫁人的年纪。这里是各家子弟的名帖,你且看看,有无心仪之人。”
名帖最上一份便是薛岑,下面的,虞灵犀没有再看。
虞灵犀无奈,合上道:“阿娘,我不是说过了么,我不想嫁薛家,亦不想嫁别人。”
虞夫人只当她在撒娇,嗔道:“傻孩子,哪有姑娘一辈子不嫁人的?”
虞将军面色颇为严肃,像是有心事般,摩挲杯盏半晌方道:“前时因东宫之事,坊间对你多有流言,耽搁了婚事。如今风波已平,你兄长也即将大婚出府,自立门户,爹娘护不了你一辈子,婚事万万不能再拖下去了。”
“先定个人,过两年再成婚也可。”
虞夫人拍拍女儿的手,莞尔道,“不急,慢慢挑。爹娘别无所求,但求你们姐妹两个所嫁之人皆为所爱,可以不是王孙贵胄,但必须秉性纯良,温润端正。”
后院,虞府掌上明珠要挑夫婿的消息不胫而走。
仆从忙里偷闲的时候,便也会互相猜测将来虞府的小姑爷会是哪位才俊。
“是薛二郎吧。”
廊下洒扫的小厮道,“除了他,京中还有谁配得上咱们小姐?”
“那可不一定。”
执着鸡毛掸子的小婢反驳,“咱们小姐有富贵命,说不定会成为王妃娘娘呢。上次
夜里,南阳小郡王不是亲自送咱们小姐回来么?”
宁殷负手站在月门下,眯了眯眼。
这些小厮婢子聒噪得很,该拔
了舌头。
……
虞灵犀回到房中,总觉得有些奇怪。
阿爹原是最舍不得她出嫁的,为何此番一从洛州回来,便急着给她定亲事?
琢磨了一会儿,有些热,她便推开窗扇,问道:“几时了?”
胡桃答道:“回小姐,应是巳时了。”
巳时,到了该去取药的时辰。
虞灵犀敛神,独自朝后院罩房走去。
庭院的树荫下,石桌空空,并不见宁殷。
虞灵犀想了想,提裙上了石阶,叩了叩门扉。
门虚掩,她直接走了进去。
宁殷果然在窗边的案几后坐着,屈起一腿,姿态慵懒随意,似乎已等候多时。
见到虞灵犀进门,他抬指往案几一旁点了点,示意她落座。
窗外高墙上一片天空瓦蓝,浮浮沉沉飘着几只绿豆大小的纸鸢,明明是隽美如画的场面,虞灵犀却敏锐地察觉出,他似乎心情不佳。
他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这样坐着,不是折腾自己,就是折腾别人。
“在想什么?”虞灵犀问道。
宁殷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在想,小姐若是天上的美人筝就好了。”
飞再高,只要他拽拽线,便得乖乖落回来。
说完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他便把玩着手里的白玉瓷瓶,不再开口。
虞灵犀垂眸,颇为渴求地看着他指间转动的药瓶。
见他迟迟不动,忍不住提醒道:“到取药的时辰了。”
宁殷把玩够了,吊足了瘾,方将瓷瓶搁在案几上,发出吧嗒一声轻响。
“想要这药,自己来拿。”
他以拇指拨开软木塞,倒了一颗在自己掌心,细细捻着。
虞灵犀倾身而坐,伸手去拿药,却摸了个空。
难道不是这样拿?
她抬起眼睫,刚要问他是何意,就见宁殷当着她的面抬手,将药丸含在了自己淡色的薄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