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灵犀看着宁殷, 像是一个做错事被抓住的孩童。她未料宁殷会醒得这般快,打好腹稿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见宁殷轻咳一声, 从密室的阴暗中慢慢走出。“昨夜溜进了老鼠, 未及清理, 当心乱跑扎了脚。”宁殷随意抬手一按,床榻移出归位,厚墙合拢如初。鱼肚白的晨曦如银似铁, 将宁殷英挺的容颜照得几近透明,黑冰般的眸中蕴着轻浅的笑意。虞灵犀移开了视线, 启唇道:“宁殷,我……”“尚未梳洗,急什么?”宁殷笑着打断她,视线从她披散的长发上收回,拉开抽屉取出一物,“坐下,我给你绾发。”虞灵犀被按在了屋中唯一的椅中, 正对着妆台上的铜镜。宁殷真的拿起梳子,不紧不慢地捻起她冰凉的发丝, 梳绾起来。他的动作那样自然,若非昨晚亲眼所见那些惊心动魄, 虞灵犀定然以为这只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清晨。宁殷给她挽了个简单的垂鬟髻,因为手法生疏, 髻有些许松散, 反而让镜中的她多了几分慵懒明丽的春-色。“宁殷。”虞灵犀没有戳破昨晚那场带血的“试探”, 只略微蜷了蜷手指, 尽量柔声道, “我要回家了。”她盯着镜中宁殷的神情。可宁殷连眼也未抬,手指顺着她松散的发髻向下,滑到幼白的颈项,带起一阵微凉的酥麻。“今日天气是很好。”他气定神闲道,“待用过膳,我带你出去走走。”虞灵犀手指蜷得紧了些,她知道宁殷是在岔开话题。宁殷那样聪明,洞悉人心,只要她表现出哪怕是一丁点的为难不舍,都骗不过他的眼睛。虞灵犀轻叹了声,按住宁殷的手,起身说得更明白些:“我是说,我必须要回虞府了。”宁殷依旧是闲淡的神情,看了她片刻,方低低一笑:“我习惯了做小伏低,极少在岁岁面前动怒。故而岁岁大概以为,我的脾气很好。”他凑近些,抬起虞灵犀的下颌,温声道:“这张嘴,该罚。”他凑近时,虞灵犀下意识想抵住他的胸腔,又顾及他的伤,最终手足无措地抬指捂在了他的唇上。他的唇也是微凉的,触之惊人。虞灵犀咽了咽嗓子,继续道:“出来玩了两日,我很开心。可是殿下,如今形势,我不可能任性跟你走。”“玩?”宁殷垂眸品味着这个字,漆黑的眸中似是云墨翻涌,又似是一片沉寂。虞灵犀知道自己必须说下去。她留在宁殷身边的每一刻,对虞家和宁殷本人来说,都是莫大的累赘和危险。“自欲界仙都一见,历经十月,我已给不了你什么了。你如今文德兼备,快回去做王爷吧。”虞灵犀深吸一口气,撑起最完美的笑意道,“我也要准备嫁人啦!”宁殷很久没有说话。窗外纤薄的晨曦刺破天际,金纱倾泻,而屋内却只剩下沉默相对的影子。宁殷在盘算什么呢?虞
灵犀猜想,他大概是想把自己塞入箱子里,锁在小黑屋里。他以目光为牢笼,将自己囚于其中,无从遁形。宁殷的确是这么想的。薛家伪善,博尽虚名,自以为让皇帝指婚就能吞下虞家仅剩的兵权。只要虞灵犀说个“不”,宁殷有许多种方法让薛岑消失,毁去这桩婚事。至于虞府上下其他人,能保住性命不死便可,其他的皆不在他的计划范畴……可虞灵犀说要回去嫁人。哈,她甘愿回去嫁给薛岑。温润的笑意褪尽,手中还未来得及送出的玉簪扎破了掌心的伤口,鲜血淋漓,恍如一夜黄粱梦醒。他嗤地一声,眼底缓缓晕开瑰丽的暗色。记得他还是卫七时,小姐和他说过:她的心里装了许多重要的人,他每杀一个,就无异于往她心上捅上一刀。杀光了,她的心也就死了……你看,这些教诲卫七都记着呢。所以他不杀薛岑,他怎么忍心往她心上捅刀呢?宁殷笑着将一支温凉的物件插在她的发髻上,顺手调整了一番角度,哑声近乎疯狂道:“我这条命贺你新婚,如何?”虞灵犀怔愣,不敢去摸他插在髻间的是什么物件,不敢回应。“卫七。”她凝眉,唤了他们之间最熟悉的称呼。“不可以吗?”昨天的伤裂开了,他掌心鲜血淋漓,便用干净的袖子给虞灵犀擦了擦鬓边沾染的血色,低声道,“反正这条命,也是小姐捡回来的。”“你不会死的,不可以死。”虞灵犀睫毛簌然一颤,随即更坚定地抬眼,“因为你是宁殷,是我认识的强悍聪明、无坚不摧的宁殷。”我曾许了你四个愿望。虞灵犀在心里道:一为待你如客卿,竭尽所能提供藏身庇护;二为七夕祈愿,许一个“事事如意,岁岁安宁”;三为许你暂不婚嫁,守着虞府度过余生;四为……四为允你从虞府带走珍爱一物,你带走了我。虞灵犀在心里说了声“抱歉”,后两个愿望,她要食言了。她的重生改变了宿命的航道,一切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大业未成,虞家与宁殷的关系一旦摆在明面上,于两家而言皆是灭顶之灾。如今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稳住父兄韬光养晦,将宁殷送回他应有的轨迹。直至他如前世那般无牵无挂,所向披靡,将天下江山踩在脚下。朝阳自屋脊升起,驱散一室阴暗。虞灵犀眼中泛着粼粼的光,终是盈盈一福,一礼到底。再起身时,她眸中一片温柔的宁静。“再见,卫七。”她告别的笑颜美丽如初,后退一步,朝门外走去。指尖触及门扉时,身后骤然传来了低哑的咳嗽声,像是闷在喉中,要将脏腑咳出来似的。虞灵犀没有回头,她不能回头。青岚已经安排好一切,等候在廊下。她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朝青岚走去,倦怠道:“回去吧。”门关拢,将房间分成泾渭分明的光与影。剧烈的咳嗽过后,宁殷才慢慢直
起身子,寡淡的唇色染上了些许血气。“装可怜已经没有用了,是吗?”他身形浸润在阴影中,望着门扉外消失的阴影,颇为失望地“啧”了声。若是以往,小姐定会皱着眉跑回来,又心疼又着急地嘟囔一句:“怎么搞成这样了啊?”宁殷扯了扯嘴角,而后忽地皱眉,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咽了回去,抬指漠然拭去唇角的嫣红。人都不在了,示弱又有谁心疼呢?大概有了那口血的滋润,他苍白的脸色也渐渐有了些许人气,唇色浮出艳丽的绯红,整个人俊美昳丽得不像话。归鸟倦林,他的灵犀鸟儿还是跑了。没关系,他说过的:若鸟儿有朝一日厌倦了他这根枝头,他便抢一片天空,将她圈养起来——用链子拴着,便是她用温声软语婉转哀求,也绝不松手。宁殷冷然低笑。他一点也不会可怜她,谁叫他是天生的坏种呢?……一路上,青岚都在担忧虞灵犀的状态,欲言又止。初秋的太阳明亮炙热,虞灵犀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光亮。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驿馆的,隐蔽的后门外,虞焕臣几乎立刻起身,朝妹妹奔赴而来。“岁岁!”虞焕臣的声音有担心,亦有释然。他披着满身冷露,连眼都不敢眨一下,在此处守了整整一夜。他眼睁睁看着夜里那批刺客杀回来试探宁殷,可按照约定,却不能出手暴露。虞焕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半宿的。他懊恼煎熬,无数次后悔不该纵容妹妹离府,不该心软答应许她两天时间告别。他既担心岁岁受伤害,又担心她冲动之下不会回来了,那整个虞府将面临前所未有的灾难。可岁岁回来了,哭着回来的。“兄长。”虞灵犀只叫了两个字,便哽住了嗓子,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淌了出来。她加快脚步,不管不顾地扑进兄长怀中,像是溺水之人急切地寻找一根浮木,很轻很轻地问:“兄长,我有些难受。是不是我这一辈子……再无生趣了?”“不会的。”虞焕臣揉了揉妹妹的发顶,却摸到一根陌生的、带着血渍的簪子。他自然地别过目光,低声安慰:“岁岁以后还会遇见很多有趣之人,快乐的事。会开开心心,幸福到老。”“是么?”虞灵犀笑笑。可她总觉得自己的两辈子,已经像从驿馆到后门的这条路一样,走到头了。虞焕臣早准备好了一辆低调的马车,将妹妹送回府邸。虞灵犀想,自己此时的脸色定然很差,因为严厉刚毅的父亲一句责备之言都没有,只温和喟叹道:“回来就好。乖女,回房好生歇息。”没人知道这两日里,虞家顶着怎样的压力。虞灵犀回了自己的厢房,在榻上坐了一会儿。她想起了宁殷插在她发间的那物件,不由寻来铜镜,将那东西小心取下来一瞧,才发现是支打磨得水滑的白玉螺纹瑞云簪。不,说是白玉簪有些不太准确。玉身底色
的确是上等的极品白玉,却偏偏在云纹上晕开一抹红雾般瑰丽的血色,雅而不素,艳而不俗。这是千金也买不到的罕见成色,更遑论簪身每一笔雕工都精致无双。不知为何,虞灵犀又想起前世宁殷的那句话:“听说人血养出来的玉,才算得上真正的稀世极品。”虞灵犀闭目,将簪子贴在心脏的地方,于榻上缓缓蜷紧身子。……虞灵犀病了,夜里便起了高烧。自从去年秋重生而来,她有意调养生息,便极少再生这般来势凶猛的病。高烧反反复复,连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只有虞灵犀自己知道,她的病根在心里。太累了。重生一年,她千方百计避开了一个灾难,后面却紧接着有第二个、第三个在等着她……应付不完的算计,数不尽的危险,令她心力交瘁。她偶尔想,算了吧。然而念及好不容易救回来的父兄和家人,想起有个人含笑唤她“宝贝”,终归是舍不得。唯一庆幸的是,大病一场,赐婚之事自然暂且搁下。深夜,服侍汤药的小婢伏在案几上,累极而眠。虞灵犀的意识在冰窖和烈焰中反复煎熬,寻找夹缝中的一丝清明。身体沉得像是铁块,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似是看到飘飞的帐外坐着一个人。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轮廓。他一言不发,只是隔着帐纱静静地看着她,像是一座浸润在暗夜中的冰雕。虞灵犀觉得自己魔怔了,不知为何就想哭,想唤他,可干燥的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支撑不住,复又迷迷糊糊昏睡过去。醒来时帐外空空,一片怅惘。病情勉强稳定时,已是中秋。唐不离来虞府看她,总算给被汤药苦到失去味觉的虞灵犀带来了一丝亮色。从唐不离的嘴中,虞灵犀零零碎碎知道了自己生病的半个月里,发生了许多事。比如唐老太君久病缠身,便从世家子中给孙女挑了个夫婿,前些日子已经下了订亲礼。唐不离对这桩婚事嗤之以鼻,又无可奈何。唐公府没有男-丁,那些空有虚名的世家子弟肯纡尊降贵百般求娶,不过是想吃绝户。譬如宁殷顺利通过考验回宫了,恢复了皇子身份。又譬如太子多方排挤,七皇子在宫中过得十分低调……“对了,下个月秋狩,所有文武重臣和世家子弟都在受邀之列。岁岁可要一同去看看?”唐不离一边给虞灵犀削梨,一边拿眼睛瞄她,“七皇子也会去哦。”虞灵犀讶然抬眼。唐不离切下一块梨肉塞到她嘴里,笑道:“从我进门开始,你不就一直在有意无意打听七皇子的消息么?当我看不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