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青亮族叔的帮助下,他到了何家书肆做伙计,从小伙计做起,到今年已经干了十年,今年初刚成为郡城一家分店的账房,得到的月钱已经足够他们夫妻俩在郡城这个繁华的地方安居下来,还能有银子寄回林溪村,让爹娘买纸笔给自己的儿子读书。
他心里是满足的,对未来的打算是多走多看,看能不能找到发财的路子,他想过了,等他有出息,也要回馈族里,一路走来,他得到了不少人的帮助。
闲暇之余,他还喜欢看话本和算学书,当然,四伯顾青云写的书是他的最爱,即便最后几本算学书他从看得吃力到已经看不懂了。
顾永信此时正看得认真,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他也不以为意,这是常有的事,却听到外面有人说道:“这是哪家的老爷?好大的气派!”
“这算不得气派,还是郡里王家气派,人家那才叫人多势众,单是一个少爷出行就带了好多仆人和用具。”有人不以为然。
“我敢说这不是商户,看他们低调的做派,是官宦人家无疑,应该是准备回乡。”有人分析,“还是从京城回来的,我听他们家的下人带着京城口音。”
“官宦人家?是哪一家?”有人好奇,声音却一下子低了下来。
……
听到这里,顾永信却心中一动。
他的妻子此时正在铺床,闻言就猜测道:“相公,是不是四伯他们?”
顾永信不敢妄言,他看了看信,还是站起来推门出去,只见甲板那里正有一群人走着,看方向他们的目的地是三楼的贵宾舱房。
他仔细打量,见那群人中有男有女,女眷们带着帷帽,身后有婆子抱着一名三四岁的孩童,人群中最显眼的男人们只穿着素色的长袍,此时一名年轻男子正在另一名气质沉稳的男子耳边说着什么。
顾永信看得目不转睛,到了拐弯处离他最近的地方,他终于看清了那两张清俊的脸!他差点就忍不住跳了起来,张大嘴巴,目瞪口呆。
半晌,等他们上楼后,顾永信开始在舱房内转圈,口中喃喃道:“真的是四伯他们,真的是他们,没想到他们真的从京城里赶回来了!”
“你在念叨什么?”妻子好奇的声音响起。
“没事没事,你先不要动,我出去一趟。”顾永信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找到一个熟悉的船伙计,问他,“刚刚走上去的可是姓‘顾’的人家?”
那船伙计把肩膀上的汗巾拿下来擦擦汗,咧嘴笑道:“可不是,从京城回来的大官,说起来还和你是同乡呢,喏,就是林山县的那个顾家。”
顾永信大喜,他年少时是见过四伯的,前几年四伯的两个儿子回乡居住时,当时他特意回老家去见过一次面,记忆深刻,此时问船伙计,只是想确认罢了。
回房后他和妻子说起此事,两人均极为激动,只是想到四伯这次回乡的目的,他又踌躇起来,不知道该不该前去打扰,他们之间的关系有点远,都没见过几次面,对方可能都不认识自己。
四伯会不会欢迎自己去拜见?会不会不耐烦?
“不管如何你都要过去拜见一番,这毕竟是你的长辈。”妻子试图说服他,“这都遇见了,你不主动过去,以后被人知道了不好,你还会后悔。”
平时的相公不是这样的,说到底还是太激动了,失去了平常心。
顾永信沉默片刻,想到自己能有现在的日子大半是托了对方的福,享受了对方的庇护,是该去拜见。于是,拿着自家做的糕点,在船开后,他和妻子小心翼翼地踏上三楼。
跟门口守着的小厮通报后,对方态度不错,请他稍等,很快就进屋了。
没过一会儿,那小厮就出来了,让他进去。
顾永信和妻子对视一眼,两人赶紧又整了整衣裳,他只觉得自己手中捏着糕点绳索的手汗津津的,不知为何,双脚有些发软,几乎使不上劲来。
再看妻子,走路同手同脚的。
走了没几步,很自然的,他和妻子分开了,看样子妻子是被丫鬟引到隔壁房间,那里应该是女眷待的地方。
顾永信一踏入房门,就看到正对着门口的椅子上坐着两名气质与常人不同的男子,年长的看起来才三十岁出头,两人长得极为相似。
他心里一惊,自己要不是知道他们的关系,还以为这是一对兄弟呢。
“你是哪房的孩子?”他听到四伯问自己。
顾永信回过神来,连忙自报家门。
“爹,这是永信大哥,只比我大三个月,上次我回乡和他见过一面,我记得他当时是在何家书肆做伙计,据说做得不错,掌柜的很欣赏他。”顾永良解释道。
顾永信又是一惊,没想到四年过去了,顾永良还能记得自己。难怪人家能考中状元呢?他忍不住想。
顾青云点点头,他此时的心情不好,不过到底是自己的族人,还是耐着性子多问了几句,当听到对方如今干的活时,他点点头,道:“不错,再继续努力。”
见顾永信强忍着喜悦的样子,顾青云的心情也好了一些,又问道:“你这次是准备回林溪村?”这不年不节的,一般人很少回去的。
顾永信的脸一下子紧绷起来,道:“我爹说三太爷爷病危,让我请假回去看看,以前三太爷爷帮过我家不少忙,我们都很感激,就想着一定要回去一趟。”
顾青云一听,忙急声追问道:“是说我爷爷还在是吗?你什么时候收到的信?我爷爷现在怎么样了?”
顾永信见他如此急切,一下子愣住了,随即马上答道:“是刚收到的信,日期是两天前,三太爷爷还活着,就是人事不省。”
顾青云闻言,一直屏住的呼吸顿时放松下来,只要活得就好,他还能见爷爷最后一面,只是人事不省?心里又难过起来。
一旁的顾永良见状,就把话题接过来多说了几句。
顾永信是个有眼色的人,知道此时四伯他们肯定没心思招待自己,很快就找理由告退了。
顾青云自从知道爷爷最新的消息后,心情一下子放松许多,相对的,他恨不得客船能马上回到林山县,马上能见到爷爷,生怕中途有个万一,让他错过爷爷的最后一面。
此时什么近乡情怯,他一下子全忘记了,心心念念的就是快点再快点。
终于,两天后的下午,他们总算是回到了久别的林溪村。
顾永辰早早就派人派车在码头上等待,因此顾青云等人回来时天还大亮着。等他们的马车出现在村口时,顾家早就得到了消息。
马车还未停稳,顾青云就从车里跳了下来,一眼就看到门口处,人群中偎依着朝这边着急望过来的顾大河和小陈氏,立即的,他的双目一酸,快步跑过去,“扑通”一声在台阶上跪下,抱住小陈氏的双腿,声音带着哭腔,喊道:“爹,娘,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不孝啊!”我不孝啊!看到更为苍老的你们,我怎么忍心看?我怎么能一连几年不回来?
小陈氏低头看着顾青云,眼泪也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弯腰哆嗦着手抱住顾青云的脑袋,哭道:“栓子,我的栓子,你可算是回来了,呜呜,你总算是回来了……”
旁边的顾大河也是虎目含泪,他到底是男人,还有理智,就忙说道:“栓子,快回去看看你爷爷奶奶,他们等你好久了!”
旁边的人也七嘴八舌地劝说。
顾青云一惊,连忙爬起来,道:“对,我去看爷爷奶奶!”话尚未说完,他就已经飞奔进门。
第259章 去世
看见顾青云在跑动, 自然会有下人在前面带路,连滚带爬的。而在顾青云走后, 顾家门前的人群很快就散去了, 只有跟顾家有关的人才会进屋。
顾青云没有理会其他事,他一心一意想尽快见到顾季山和老陈氏,在他加快速度的情况下, 他很快就跑到后院,遇到从里面迎上来的顾二河。
“二叔,爷爷奶奶怎么样了?”顾青云顾不得行礼,劈头就问。
“栓子,你总算是回来了!”顾二河见到他简直是大喜过望, 拉着他的袖子,急促地说道, “快进去, 他们都在等你。”
第二次听到这种话了,顾青云脑里有了不祥的预感,他连声追问:“奶奶怎么了?”
“因为爹的事,娘这两个月一直守着, 要不是我们看着,她连吃喝都不顾了。”顾二河的声音里有着感叹, “爹一直在等你, 每天都在昏睡,偶尔醒一次就问起你,幸亏你回来了!”连何大夫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爹一个接近油尽灯枯的人竟然能再撑多一个月。
顾青云心里一紧,所幸他很快就进屋了,刚一进去就闻到房里浓重的药味,还有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气息。
“爷爷,奶奶,我回来了!”顾青云扶着门框微微喘着气,眼睛直往屋内望去。
只见宽敞的房屋内,窗户只开了一条缝,借着窗外的光线,屋内还算是明亮,床榻放在中间,左右两边都摆有凳子,床上没有设置蚊帐,顾季山和老陈氏正并排躺在一起睡着,身上盖着大棉被。
角落里还有一个婆子在收拾东西,见到顾青云,赶紧行礼。
似乎是顾青云的声音惊醒了两位老人,一直昏昏欲睡的老陈氏率先醒来。
她张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向门外,嘴里说道:“是大河来了……”声音低低的,有些含糊,不仔细听还听不出来。
顾青云看着他们那瘦得皮包骨的面容,要不是他对爷奶的面容太过于熟悉,说不定还得辨认一会儿才能认出。
“奶奶,是我,栓子。”顾青云调整呼吸,腿脚僵硬地走过去,直接在床边的小凳子坐下,握住她的手,哽咽道,“是我,我从京城回来了!”话说完,他就感受到掌中的手动了动。
此时老陈氏的眼睛大睁着,她凑近顾青云,浑浊的双眼紧盯着他的面容,把左手从他的掌心中挣脱出来,枯瘦的手指一一抚摸过他的五官,嘴唇颤抖了下,终于开口道:“是,是栓子,栓子回来了?”
“是我,奶奶,是我回来了!”顾青云含泪点头,看了看老陈氏身侧还在沉睡的顾季山,要不是他下颌全白的胡须还微微颤动,他真的以为顾季山已经不在了,“奶奶,对不起,我这么久才回来看你们。”
等老陈氏终于确认眼前的男人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大孙子后,眼睛顿时一亮,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栓子,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就再也看不到奶奶了,呜呜……还有你爷爷!”说着就抱着顾青云痛哭。
“奶奶,对不起,是我不好,都怪我不好,一直没有回来。”顾青云抱着怀里瘦弱的老陈氏,愧疚感几乎可以把他淹没。
虽然心里知道自己的选择在大众眼里是正确的,也是必须的,但看到眼前这一幕,内心深处还是会自我唾弃,会难受,会后悔……
两全其美,何其难也!
“奶奶的乖孙,不是你不好,是我和你爷爷身子不争气,你在外面做官,我和你爷爷心里快活。”似乎知道顾青云的心思,老陈氏不哭了,赶紧安慰。
话说到这里,她突然转头去推顾季山:“老头子,别睡了!栓子回来了,快起来!”
顾青云看着她的动作,似乎把顾季山当成以前那个健康的老人一样,他心里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叫道:“爷爷!”
顾季山终于清醒过来,他盯着顾青云看了好大一会儿,口中才蠕动道:“是,是栓子,栓子回来了……”
“对对对,你赶紧起来,老头子,你不是一直盼望着孙子回来么?”老陈氏大喜。
顾青云也高兴不已,跑到顾季山这一边,蹲下来轻轻叫了一声:“爷爷!”
“栓子,你回来了。”顾季山的眼睛从迷糊逐渐变得清醒,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微笑,“好好好,栓子,扶我起来。”
顾青云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赶紧把棉被掀开,怕顾季山吃力,他干脆就直接把顾季山整个抱起来,再接过婆子递过来靠枕,轻手轻脚地把顾季山放好。
一边做着这些动作,顾青云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哭什么?是不是爷爷太重了?”顾季山有些吃力地说道。
顾青云猛地摇头,哽咽道:“不,是爷爷太轻了!太轻了!”他五六岁的时候顾季山还可以轻易地把他抱在怀里,举高高之类的动作没少做,而现在,轮到他能轻易地抱起顾季山。
爷爷实在是太轻了,轻得让他不敢置信。
“栓子长大了!”顾季山嘴巴咧了咧。
“是长大了!”老陈氏跟着感叹,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顾青云。
“不要哭,爷爷都这么大年纪了,活到这份上已经知足了,爷爷小时不算受苦,中年逃荒受尽苦头,后来日子安定你就出生了,临老临老竟然还能跟着享福。栓子,有你这样的孙子,我就是见到列祖列宗也不怕了,你不要哭,咱们村里还没有人活到我这个岁数呢,这是喜丧。”顾季山毫不避讳死亡,他早就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顾青云一听,强忍着眼泪。
“能在临死之前见到你一面,我已经满足了,死而无憾。”顾季山握住他的手,瘦得脱了相的面容在外人看来可怕,但在顾青云眼里却格外慈祥,“你在外面做官是为了咱们这个家,有你这个孙子,我高兴啊,只要一想到你就高兴了。”
顾青云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哽咽:“爷爷,我想要你活着,我想要你一直陪着我们……是我不孝,这么多年没有回来看你们,如果我再能干一点的话,肯定能找到机会的。”是自己没有尽力争取,是自己无能……
“胡说,爷爷的栓子最是能干,你可不许说什么孝不孝的事情,在我和奶奶的心里,你能有这么大的出息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孝顺了!”
“可是,可是我一直没能找到姑姑他们。”顾青云只觉得无能为力的感觉糟糕透了。
这话一出,老陈氏就叹道:“我这些日子还在梦里碰到你姑姑,她一直对着我笑,估摸着她早就走了”
“能找到最好,找不到就算了,都有自己的日子过。”顾季山接过话茬,神色平静。
顾青云摇摇头,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贪婪地看着顾季山和老陈氏,恨不得把他们的一举一动刻印在脑海里。
顾季山说了这么大一段话,就停下来喘息了一会儿,道:“叫你爹和你二叔他们进来,还有,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