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衙在正前方,被一株巨大的树木遮掩。几百年前,人间道皇推翻了俗世皇权,曾经的官府衙门被修士改造成道观接受香火侍奉,老百姓便从皇帝的子民变成修士庇护下的生民。因此作为风柳城的镇守修士,晨阳落阳未能恪尽职守导致城内有人惨死,更导致邪道取径进入春宴,这是莫大的罪名,也是丑闻。楚寒今作为承办春宴的远山道高位,如果硬要追究,荣枯道必定会秉公办事,这晨阳落阳最严重甚至会被碎了金丹,贬斥为庶人。所以一听到咒印与春宴相关,落阳顿时慌了手脚。随便玩玩儿可以,但触及上级的利益就得死。走到门口时,楚寒今特意看了看丧葬铺老板说的吊死血痕,像被指甲抠出的三道,嵌在木质纹路里,分外清晰,沾着几块撕下来的皮肤。得有多大的恨意,才能用肉将木头掐得如此之深?落阳明显心虚别头:“月照君里边请。”楚寒今看他一眼,神色不怒自威。可他依然不说话,不追问,一副只忙着擒拿奸夫小蝶的模样。他跟越临心里都万分清楚,此人巧舌如簧颠倒黑白,能将死的说成活的,杀人的证据摆在眼前也未必真能治他杀人的罪。可现在,他抓住了这个人的死穴。楚寒今踏进了道衙之内。听到越临的传声:“傀儡咒真正的主人应该就在里面。”楚寒今应声:“正是如此。”落阳忌惮他的神力,不敢与他一战,害怕被他缉拿去荣枯道问罪,一时慌了手脚连杀人的事情都承认下来,变脸速度之快令人咋舌。越临:“你怎么看出他骗人的?”楚寒今想了想,道:“当时来青楼帮你忙时,听见他说愿意共享小蝶,可见这个人轻浮浪荡,感情观很有问题。既然不是真心,又怎么会因为嫉妒杀了风柳城首富的儿子?难道不是自找麻烦?”越临微微挑了下眉:“没错。还是另一种说法靠谱。”修士,归途仍是修仙。这世间灵石灵宝和灵气数量有限,贪婪之人,为了拿到自己不该得的部分,必然要去侵占别人拥有的部分————比如周少爷的命。正前方,落阳磕绊了一脚:“月照君,您慢走。”他额头落下大颗的冷汗,作势往旁边让路,擦拭汗珠时手指摁在太阳穴,轻轻往上一点。晨阳看见之后,手藏在袖中被风鼓起,转头望向另一侧。看出他们在通风报信,楚寒今并不揭穿,和颜悦色道:“这么紧张?”落阳苦涩一笑:“杀了人要治罪,怎么能不紧张?”楚寒今:“那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落阳受教:“月照君真宽厚,我正是不知今日才有了当初。”话里沉寂,他绕过侧院沿着回廊走,与前面的部院不同,是一处围墙包裹严实的小院,进在院子很深,有人在门口侍立。落阳解释说:“这是我住的地方。”越临走进院内,说:“你院里好乱,这么
多东西的残骸,全用布蒙着?是什么?”落阳两眼泛出僵硬的色泽,直勾勾盯紧越临勾了一角的手指,直到越临轻飘飘瞥了一眼,又收回来说:“好脏的桌椅板凳。”他神色放松了一些。落阳指向院内:“走吧,小蝶也许还在睡午觉。”楚寒今迈步时,察觉到背后隐约涌起一股杀气。他很熟悉这种气氛,那是骤然迸发灵气时激动空气的涟漪,品阶越高越稳定,低的紊乱,能被更强大的人感知到。他知道,晨阳准备动手了。兴许已经按紧了刀。他想提醒越临警惕,不过越临神色自若,分毫不见慌张,只是对着他的手背轻轻拍了一下,示意他放心。手背微烫,楚寒今莫名便安心下来。正前方门推开。一道身影坐在屏风之后。那人半垂着头,身形清癯瘦弱,及腰的发缕被风吹得微微拂动,只能看见一截飘动的青衣,正在细细地端详一本书。一刹那楚寒今明白了。竟然是白孤。楚寒今侧头,越临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背后“哗”一声清亮剑鸣,有人出剑了!跟着,落阳大喊:“白兄弟!杀他俩灭口!”果不其然。落阳破罐子破摔干脆承认罪过的唯一目的,就是引来楚寒今跟白孤碰面,杀人灭口。他干的很熟练,看来平时就经常这样。典型不解决问题,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楚寒今抽剑要挡,落阳连连送剑,但他绝非楚寒今的对手,再喊:“师兄,召出傀儡!”然而晨阳脸色微变,没动手而是直勾勾看着茶几旁的白孤。白孤神色意外,满脸对突然打起来的好奇:“怎么了?”他看到越临,张嘴想喊“九哥”,但顷刻之间脖颈便被一双手紧紧地掐住,将他拎起来,像拎起一只小鸡仔。越临手背的青筋微微浮凸着,筋肉和骨骼的走势精悍明显,阴沉双目直勾勾盯着他:“原来是你搞的鬼。”原来,操纵楚寒今的人是他。原来,试图将亲哥炼为剑灵还不罢休,竟敢觊觎到了楚寒今的头上。白孤脸上露出窒息的苍白,像一只被从水中捞出的鱼,眼球微微瞪着,双手紧紧搂住越临的手臂:“九哥……哥……我冤枉……我冤枉……咳咳咳……咳咳……”越临手臂不再被皮肤包裹,逐渐显出烈火焚烧的深红色,其中隐约显出长长的骨头。他目光仿佛锁紧猎物的野兽,不带一丝怜悯,只有血腥嗜杀之意。看到这一幕,楚寒今突然想起来了。他第一次遇到越临时他便是这样一具头颅跟身体分离的白骨,肢体残破,后续从野兽身上找来皮肤和肉填补、用灵气融合,才形成了这具完整的身体。楚寒今还记得那花了越临很长时间,在与他一面之缘的七天后,他看见出现在面前的越临,拥有了俊朗的脸和高大的身体,笑着说:“不会再吓到你了。”可现在……越临过于愤怒,不再维持兽□□合的身体,甚至露
出了属于他的灵骨。这是他不加掩饰的杀意。毫无保留的愤怒。冲天的灵气震动得墙壁发抖,那院子里的白布仿佛感知到什么,开始颤颤而动。动作的幅度逐渐增大,随着白布掉落在地露出一片深黑色的团状物,不仅插着断手和断脚,甚至还有一张张被粘连在一起的扭曲的脸,完全是个尸体大乱炖!尸团站了起来,恶臭无比,高大的阴影从蝙蝠之翼般垂落,一掠过将屋梁打断,又一掠过将围墙打的坍塌。楚寒今:“傀儡!?”落阳吹哨召唤,直指楚寒今:“杀了他!”尸团走动,但并不稳,似乎还缺了一部分。楚寒今猜测缺失的便是周少爷的尸体,下葬后会被挖出来填补上来。他剑尖灵气削落尸团一臂,落阳见状,举剑应战,扭头冲晨阳道:“师兄,你攻他左侧——”晨阳无声无息飞跃而起。“不识好歹!”楚寒今本想交他到荣枯道受审,但对方出手阴毒非置他于死地不可,他不得不真正动手。一剑将落阳挑翻在地,袖中飞出一道缚咒,落地后金光大盛,将躲闪不及的落阳从肩膀到脚踝结结实实捆起来。而晨阳飞快落地,举起了剑,楚寒今以为他要斩断缚咒,真想加紧,没想到听见“噗呲——”一声响。楚寒今瞳孔骤缩,眼前的落阳急切对着晨阳:“师兄救我……”话音未落,一柄青灰色的长剑从他腹部没入丹田。接着,猛地再送深一寸!这剑太薄太快,贴合着肉切进去竟然完全不见一丝鲜血流出,直到晨阳神色凝重地将剑抽了出来。落阳腹部那伤口才开始滑出涓涓细流,殷红,腥臭,好像一个止不住的眼,不断涌出血泪,顷刻将腹部晕染得潮湿黏腻不堪。落阳睁大眼睛,不说话只是看着晨阳,眼神中仿佛有种东西碎裂,失去了神采。似乎心痛不堪。似乎心碎欲裂。而晨阳看也没看他一眼,转向楚寒今,面无表情道:“我师弟心术不正,修习邪道。我今日大义灭亲,还请月照君做个见证。”楚寒今重复:“你说什么?”“我说我师弟心术不正,我今日大义灭亲,还请……”楚寒今音色透着一股子森冷和肃杀:“你说你不知道他杀人,将活人炼制成傀儡?”晨阳仍一副坚毅面貌,没有任何犹豫,也不曾看一眼脚下的人,道:“不知道。”一片死寂。白孤终于解开了越临的手,瘫倒在地大口喘息。而落阳吐出大口黏糊的鲜血,半闭着眼再也不看晨阳,半闭上眼,手指缓缓垂落在地。他死了。楚寒今这才好好地、从头到尾地打量晨阳。因他那位师弟话多,与他沉默寡言的性子截然不同,楚寒今和越临的注意力更多放在落阳身上,几乎不太注意到他。楚寒今审视半晌,才冷笑道:“你以为你找了个替罪羊,又杀了他灭口,你就能脱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