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司宁宁在这里等了你很久!”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们明明说,你们就要结婚了,可是你们之间到底怎么了呀?”
“你说话!”
禾谷气恼反复质问,奈何从头到尾一句回应都没有得到,最终受不了被霍朗气哭。
他站在屋檐下跺脚,被气得哇哇大哭,却不忘警告嘱咐霍朗:
“不许你欺负司宁宁,你去找她,找她说清楚!”
禾谷哭得很大声,脾气又上来得很急,没哭几声就着急地涨红了脸,开始难受地咳嗽。
霍朗这才终于提步,走进屋檐下将东西放下,按着禾谷的脑袋把禾谷带进屋。
禾谷还在哇哇哭,霍朗已经找来干毛巾,罩头把他脑袋上的汗擦干净,接着就将禾谷提起脱掉鞋子安静被窝里。
小孩子平时活蹦乱跳,身体也始终不如大人强健,这大冷天的,一出汗再一着风,很容易就会病。
禾谷还要挣扎,霍朗按着他道:
“没怎么了,你大哥没本事,怕羞了行不行?”
禾谷顿住,躺在床上眼角还在流泪,却是鼓着嘴巴仰视带着一种揣摩的目光去打量霍朗,良久之后才终于渐渐收了眼泪,嘟着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地说了句:
“真没用。”
霍朗薄唇扯动一下,在禾谷额头拍了拍,笑道:“是,你最有用。”
禾谷趁机抱住他的手,道: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谁骗人谁是小狗。”
“放心吧,等做好准备,我会去说的。”
禾谷这才放心下来,吸吸鼻子,钻进被窝取暖去了。
“躺着睡会儿吧,我去做饭。”
“不用你做饭。”禾谷从被窝探出脑袋,解释道:“司宁宁做过了,锅里还有专门给你留的,大哥,你直接过去吃吧!”
霍朗起身的动作再次顿住,半晌之后,他“嗯”了一声,步伐沉重地朝厨房走去。
等人站在隐隐冒着热气的灶台前,他一双眼忽然憋得通红,迟迟伸不出手去……
霍朗告诉早苗禾谷,今年的冬天来了,要在天气大冷起来之前,把入冬的东西准备齐全,比如冬衣,柴火,足够的粮食,所以他接下来一阵子会比较忙,让两小只听话。
两小只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以至于后面一段时间,霍朗人很少着家,他们也不觉得奇怪。
可早苗禾谷是早苗禾谷,司宁宁是司宁宁,她是一个四肢健全,思维正常且理智的姑娘,找霍朗一次没找到人,两次、三次还是找不到人,她就不会觉得奇怪吗?
会,当然会。
正因为她理智,所以不明白的话要当面跟霍朗问清楚,说清楚,可霍朗不给她这个机会。
霍朗躲着司宁宁,所以即使司宁宁陷入尴尬境地,也没了办法。
僵持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一周,在又一次周一,扫盲班的试卷批改出来,司宁宁卷着试卷要去上课讲题时,刚从房间出来还没走出堂屋,大门外就闯进来一个人。
是莫北。
他穿着长款的军大衣,领口扣子被扣上,应该是仓促又着急,里面衬衫的领子都是卷起来的。
他拦在司宁宁的跟前,额间碎发随意支棱着,着急喊道:“司宁宁!”
“……莫北?”
司宁宁茫然晃晃脑袋,“怎么了吗?”
看莫北神色焦急,司宁宁握紧了手里的一沓试卷,情难自禁地跟着紧张起来,“是出什么事了吗?你别着急,慢慢说!”
莫北用力摇头,好半天缓了一口气,才开口说道:
“不是我,也不是别人,是霍朗!”
“什么?”
“他走了,带着陈家的那两个孩子。”
司宁宁手里试卷落地,人有些晃荡,莫北将她扶住,继续说道:
“你最近状态很不对劲,我不确定这事你知不知道,但是他背着行囊,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
司宁宁脸色刷地一下白了,一个激灵,刹那间脊背汗毛都立了起来,她鹿眸写满惶然,抖着唇瓣问莫北:
“他在哪里?你看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他在生产队外面的那条山道上!”
莫北说完,司宁宁来不及答话,将手里余下课本尽数塞到莫北怀里,司宁宁立即朝门外跑去。
“唉,司宁宁……”
门外步伐声远去,屋里莫北抱着课本愣愣站在堂屋中央。
莫北伸出手,迟缓垂眸看向那只手。
他刚才……
是想抓住司宁宁的。
可是……
就像曾经他无数次错过司宁宁的那样,这一次,也还是没能抓住司宁宁的手……
算了。
不是早就料到,早就下定决心了吗?
从决定跟司宁宁透露消息的那一刻开始,就决定放弃了不是吗?
那现在,又在这里纠结什么呢?
莫北忽然撤回手握紧拳头。
再说另一边,司宁宁直奔生产队外面急速跑去。
冬日的冷风扑面,冷气灌进肺里,她眼睛鼻头被风吹得通红,喉咙干涩,胃里痉挛缩在一起,痛苦难受得好像时刻都可能昏厥过去。
可是哪怕跑得双腿发软,步子提起一次,再难提起第二次,她也始终没有停歇下来。
如果按照莫北所说,十几分钟之前,霍朗就已经在远离生产队的山道上,那么她就已经落下霍朗很大一段距离了。
如果再停歇下来,可能……
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说清楚,弄清楚一切的机会。
以及……挽留的机会。
“霍朗……”
司宁宁喉管干涩,气若游丝,可仅是一瞬,她压力忽然弥漫出水雾,步子提快几分,连带声音也大了起来,“霍朗!”
冬日里的山林呈现黑墨色,呜咽的风从中穿过,走在林木茂密小道上的人,忽然齐齐驻足。
禾谷踮住脚尖不肯前行,皱着小眉头扭头朝后方看去:
“大哥,你真的跟司宁宁说过了吗?我刚才好像听见司宁宁的声音了。”
“说过了,那是风声。”
霍朗也朝后方看了一眼,可就那一瞬间,他很快反应过来,牵着禾谷大力拉了一把,“我都跟她说好了,我们先过去,等过阵子年关扫盲班放长假了,再回来接她。”
“走快点,不然火车走了。”
禾谷“哦”了一声,重新提脚步往前走,“大哥,火车真的会走吗?它不等我们吗?”
“火车很大很长,一趟车有很多乘客,开走的时间是固定的,不会单独等你一个人。”
“可是我们是三个人。”
“那也不行,车站有车站的规矩,我们坐火车,就需要遵守列车的规矩,不给车站,也不给其他乘客造成麻烦。”
“哇,火车可真严苛,比司宁宁都要严苛。”
“好了,别说话,省着点口水体力走快点。”
“哦!”
三人在山道中徐步前进,没多会儿,身后再度传来朦朦胧胧的声音,这次连早苗都听见了。
早苗犹豫朝身后看了一眼,见自家大哥每天停下来的意思,她犹犹豫豫地喊了一声:“大哥……”
霍朗没吭声,却是牵着两小只,补发下意识加快。
他听见了。
那就是司宁宁的声音。
他走的时候,除了跟赵宏兵打过招呼以外,足够隐蔽了。
他给赵宏兵留了家里的钥匙,说好几天之后让赵宏兵代为转交交给司宁宁,他特别嘱咐过,不可能是赵宏兵向司宁宁透的气。
可是,司宁宁确确实实跟上来了。
为什么选择不辞而别,就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所以才选择悄悄离开,如果司宁宁跟上来……
霍朗不敢往下想,只能背上背着行囊,左右开弓一手一个,想带着两小只将司宁宁甩开。
你追我赶的途中,曾经一直盼望的雪,在这一刻姗姗来迟。
霍朗心里沉重,望着峡谷间灰扑扑的天空以及密密麻麻的雪花,不觉嘲弄叹了口气。
曾经多么期盼这场雪啊……
他等了快两年。
一直以为,雪下的那一天,就是他和司宁宁结合的那一天。
可却怎么也没想到……
凛冬降临,大雪来临之际,就是离别之时。
霍朗深深呼出一口气,跟前瞬间就涌出了一阵白雾。
到底是害怕和司宁宁对上,他干脆一躬身,一边腋下夹着一个,虎步生风在山中跑动起来。
可后方的司宁宁也不曾放弃过,紧随其后地跟着,她喊着霍朗的名字,每间隔几分钟,霍朗这边听到的声音就会更大一分,足以看出,在这段路程中,她是多么坚毅、多么地坚持的不肯松懈!
霍朗一颗心越来越沉重,而一开始还能忽悠住的禾谷和早苗二人,在逐渐听到司宁宁清晰的声音后,也开始变得不那么好忽悠了。
“大哥,就是司宁宁,我听见了!”
禾谷胡乱踢腿挣扎,“你放我下来,我会跟你走的,但是我要先跟司宁宁讲几句话!”
早苗也道:“大哥,宁姐姐在追我们,你放我们下来吧,说不定她就是想说几句话……等说完了,就回去了。”
与其让司宁宁跑那么远,那么辛苦那么累,不如停下来,看看她想说什么呢?
说不定只是想嘱咐他们路上小心呢?
霍朗步子不停,只重复告诉他们两个一句:
“听错了,是山里的风声。”
“你骗人!”
禾谷察觉出不对劲,使劲扑通。
两小只分量不轻,霍朗扛着他们走了好一段路,加上悲伤还有一大包行李,一直没把持住,一下子让他挣脱出去。
禾谷双腿落地,站稳后立马就掉头往后跑去,霍朗反应匀速,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不由分说把人拉回来,什么解释都没有,强制拉着禾谷继续往前走。
禾谷无法组织霍朗的脚步,气恼之下使劲哭闹,抱着霍朗的手又抓又咬,可是却无济于事。
一时之间,山谷里只听见禾谷急躁的哭声。
那哭声回荡,传进后方司宁宁的耳中。
司宁宁步子微顿,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重新稳住身形之后,她循着那哭声默默计算着与霍朗的距离,估量没多远后,她更是咽下一口气,提步死命地跑了起来。
终于,在霍朗一行人踏上索桥的瞬间,她拐过山道上的弯,终于看见了他们。
司宁宁心中一喜,“霍朗!”
她喊着霍朗的名字,却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的声音在颤。
她发间顶着晶莹剔透的碎雪,天空持续飘荡的风雪,时时刻刻都要将彷徨不安的她淹没。
她跑不动了,走都快走不动,却仍然努力地朝索桥那边走去。
而索桥之上,禾谷哭声持续,霍朗知道司宁宁就在后方,步子不受控制停顿半拍,但仅是那一瞬,他又重新提起步子,如伟岸一边高挑魁梧的身子,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就那么直直的超索桥的尽头走去。
那里的尽头,停着一辆军绿色的苏联老式小卡,山满堂早就等在了那里。
在看见霍朗没有停下脚步,又看见前方等待的小车时,司宁宁终于开始慌了。
她着急追赶,却在晃荡的索桥之上,重重地摔了一跤。
嗓子难受得像是被人卡住,双腿软得连爬起来的劲儿都没了。
那么近了,明明,明明差一点点就追上了。
司宁宁不甘心。
“霍朗……”
“霍朗。”
“霍朗!”
霍朗始终没有停下,司宁宁趴在地上,指间掌心感受着大地的冰凉和冬日的冷,眼睁睁地看着霍朗拉开车门,将早苗禾谷塞进车,又将行李塞进车,最后连他自己也坐进了车里。
司宁宁才终于绷不住了,趴在地面哭了起来。
她以为这就结束了,可平缓下来的索桥,在呼啸的风声中再次晃荡一下,一双半长筒威风凛冽的黑色军靴在她跟前落定。
她抽打着缓缓抬头,正对上霍朗居高临下凝视她的目光。
那一刻,司宁宁想,她是狼狈的。
很狼狈。
一向在霍朗面前娇纵的脾气,和骨子里那段要强的心理,让她一边仰头落泪,一边凶神恶煞地质问出声:
“不是都走了吗?你还回来做什么?”
霍朗只睨着她,什么都没说。
最终还是司宁宁害怕了,害怕眼前的一切是虚幻,害怕再也抓不住霍朗这个人。
她抽抽嗒嗒地主动撒娇服软,“到底发生了什么?”
“霍朗,我们好好说清楚可以吗?”
“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我什么都可以理解。我们是成年人,都是成年了,这种不辞而别的行为很不成熟……”
“有事好好说,可以吗?”
霍朗沉默躬下身,将司宁宁从地上拉了起来。
可面对司宁宁说出来的话,他没有任何回应。
“霍朗……”
司宁宁眷恋拉着霍朗的袖子,很小声地叫着霍朗的名字:“我是不是太着急了,是我吓到你了吗?”
“我让你讨厌了吗?”
“我是不是很差劲,霍朗……我没关系,我真的没关系,不结婚也可以,维持这样就可以,但是请你别这样,行吗?霍朗。”
司宁宁卑微进了骨子里。
她很理智,正因为她理智,所以她一直都知道,并且很清楚,她缺少什么,她需要什么。
她缺爱,她需要爱她的人。
可这一刻,她得不到霍朗的任何回应,因而不管是从身,还是从心里,她都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可她不会怪罪霍朗。
因为她有自知之明,始终绝对,是她自己的原因。
不够优秀,不够完美,留不住她爱的人,也留不住爱她的人。
霍朗居高临下望着司宁宁。
他回头,只是想让司宁宁回去的。
可是眼下看见司宁宁,他心里果决的腹稿,在这一刻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司宁宁眼底淤青明显,眼里不仅有血丝,上眼皮还肿胀得厉害,那是没休息好,加上哭过之后,又被寒风吹过的后遗症。
她身上还有泥污和碎雪,很显然,这段时间不但对他来说是煎熬,对她,同样也是。
平时都要捧在心尖尖上的姑娘,霍朗当然见不得她落泪,所以,他心软了。
粗粒大手抚上司宁宁憔悴的脸,粗粒的手指蹭去司宁宁眼底的泪痕,他嗓音前所未有的哀伤沙哑:
“你很好。”
“特别好。”
“是我……我的问题。”
“别哭,别哭了,司宁宁。”
“你那么年轻,未来有无数可能。”
“前路漫漫,你是朝气蓬勃的,应该朝前看,看山看水看朝阳,而不是看我,我老了。”
霍朗轻声安抚司宁宁,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意义。
可司宁宁何其聪明?
见霍朗言语一堆,却没有一句话是说在重点上的,她瞬间就联想到了什么。
“你是不是要执行特殊的任务?”
“不可以说的任务,对不对?”
她眼泪落得很凶,大脑却是在飞速运转,思索着近代以后,还有哪些地方出现过战役。
“越南?高棉?还是印度?”
“你可以不用明确地告诉我,只需要透露一点点……我告诉过你,我不会成为你的绊脚石。我可以理解,我支持你,也愿意等你回来。”
霍朗惊诧司宁宁脑瓜的迅速运转,短暂的沉默后,他轻叹道:“你很聪明。”
“但是不要等我。”
他轻轻推了司宁宁一把,司宁宁没有防备,被推得后退几步。
霍朗也在和司宁宁相反的方向后退了两步,疏离果决道:
“司宁宁,就站在那里,别再过来了。”
“就安安静静地,听我说几句话。”
“我把新房的钥匙给宏兵叔了,你回去找他拿钥匙,那是……是我留给你的嫁妆。”
“早苗禾谷我会带去京市,在我从京市离开之前,会写信告诉你地址,将来等你有了返城的机会,想去看他们随时都可以去。”
“听见了吗?你很聪明,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照顾好自己……不要哭,为我不值得。”
霍朗缓缓转身,最后一句话近乎呢喃,被风夹带着传递进了司宁宁的耳中。
司宁宁泪眼婆娑,如果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可以无理取闹,甚至是撒泼地去哀求霍朗留下。
可是现在,她知道霍朗身上肩负任务,理智和曾经许下的话在心里,在耳边,不断地提醒她。
不可以。
他是军人……
有自己的坚持,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使命!
他可以舍我其谁,放弃小我,成就大家,那么,她就不能够只为了自己,去破灭他的理想,他的志愿。
那样,太自私了。
可是,看着喜欢的人、所爱之人的身影渐渐从自己面前消失,这一走生死难测,以后还会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都不知道了,司宁宁就觉得自己一颗心痛到不行。
这是无私吗?
这是大爱吗?
不。
司宁宁无法估计旁人的感受,可她不能不顾及霍朗的感受。
她孤寂站在索桥之上,在摇曳晃荡的风中注视着霍朗消失,即使内心痛苦不堪,觉得不能接受,不能忍受,也没有再去出声阻拦一句。
有情的两个人,真的在这里就要结束了吗?
如果是,那么真的很让人惋惜。
单满堂坐在这里,在两小只呜咽的哭声下,不动声色注视着那两人的情况,直到车门被拉开,霍朗坐了进来。
“霍朗同志……”
单满堂讷讷开口,一时之间,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霍朗沉默半晌,沉重开口道:“走吧。”
“就这么走了吗?”单满堂很犹豫,“要不送司知青回去吧……下雪了,她一个姑娘家,总是不……”
“走!”
霍朗一声冷呵,单满堂立即收声,又看了索桥上的司宁宁一眼,他打动方向盘,缓缓调转车头。
禾谷发觉他们的意图,哭声更大了,不仅哭,他还趴在座椅上,透过后车窗去看司宁宁。
“我不要你,你不是我大哥!我要司宁宁,呜呜呜……司宁宁!”
但不论禾谷怎么闹腾,霍朗都选择了漠视。
霍朗的心情也不好,难受之余,更说得上是痛苦,在禾谷愈演愈烈,近乎杀猪般的惨叫和撒泼下,霍朗终于忍不住了。
揪着禾谷领子拉到跟前,他一双眼猩红着,痛苦又隐忍的警告:
“是,我不是你大哥。”
“但现在你毛还没长齐,就必须得听我的。”
“你想找司宁宁,是吗?那就赶紧长大,干得过我!你想找她,随时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