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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帝遇刺, 此事传回洛阳京都,震惊朝野。
因大燕皇室大多寿命不长,子嗣单薄,权利的递交一向较为平稳。
许久都没有帝王遇刺之事发生了。
天子一怒, 伏尸百万。
人们忽然发现, 一向风气宽松, 像是一位仁厚长者的洛阳城,一夕之间露出了森严冰冷的一面。
向来隐匿宣帝身后的神秘的殿前司第一次暴露人前, 指挥使亲自彻查刺杀案。
殿前司、京兆尹、金吾卫,三方共同出动。
一夕抓捕无数官员下狱。
其中甚至包括此次秋猎刺杀事件中救驾有功的神龙卫之人。
想也清楚,刺客人数庞大, 能悄无声息混入猎场, 神龙卫不管是有人参与谋逆, 还是纯粹尸位素餐失职, 都是大罪。
正值肃秋,许多人没能挨到今年冬天,不是在审讯中死在诏狱, 就是死在了刑场之上。
这年秋天杀的人多到, 几乎是宣帝登基以来死刑犯的总和。
人心惶惶,各处道观每日都有许多场法事要做。
此案最终以京兆尹的猝死告终,不了了之。
后被称为秋猎谜案。
因为, 事情直到最后,也没有调查出个结果, 到底是什么人要刺杀宣帝。
明明那么多刺客的尸体, 只要细究来龙去脉, 总有一个出处。
然而最终却没有指向任何一个足以负责此事的人来。
但, 一些知情人却有猜测。
事情或许牵扯了好几位皇子。
在京兆尹死后, 主张继续追查的朝臣竟都受到了一定的惩罚。
而宣帝也忽然冷待了几位皇子,包括平日最受宠的五皇子和九皇子。
事件平息后,洛阳城又恢复了往日的歌舞升平。
坊间因此流传出好些志怪传奇。
“……说是陛下登基以来两次秋猎,六年前那场秋猎死去的动物里,有不少是修行岁满即将渡劫,却死于天子之手。”
安复作为广安候的继子,在侯府和一众伴读中地位尴尬,却相应的结交了许多勋贵家庶出的子弟,混迹于坊间各处,消息极为灵通。
在温泅雪养伤,君罔极也相应闭门不出的时候,常常从他这里得到第一手的消息。
安复继续说着:“……精怪化怨为煞,这才在六年之后,迷惑了秋猎之中随行的人,进而产生了这场没头没尾的刺杀。”
大燕朝室内多是木质结构,惯于通铺筵席,人们习惯于跪坐。
温泅雪靠坐在推开的门柱上,伸长了腿,望着庭院的花木。
安复和君罔极,相对跪坐矮桌两侧。
君罔极一向寡言,听了也不发一言。
温泅雪回头,好奇地望向他们:“这样的话也有人信吗?”
“怎么不信?”安复说,“怕是半个洛阳城的人都信以为真。而且,经由此事,长春观的沈著道长的声望又上升了。”
温泅雪问:“和他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着呢,莫要忘了,沈著前不久一直说洛阳城妖气冲天,长春观一众道士俱是降妖伏魔而来。这不就刚好对上了吗?都说长春观的沈著真人真是有本事,可惜晚了一步,宣帝未曾采信他的示警。”
大燕国信奉道宗。
加之褚至真受到宣帝的信重,洛阳城的贵人们多多少少都信一些,家中都有蓄养的道士客卿。
连温泅雪自己都是褚至真的弟子。
安复好奇问道:“褚真人如何说?那个沈著当真有真本事吗?”
温泅雪是自己人,安复当然信他,自然也信他背后的褚至真。
温泅雪把褚至真让他避其锋芒的话拿出来说了一遍,惊得安复睁大眼睛,顿时对沈著其人更加敬畏。
待安复走后,温泅雪对君罔极提起了自己当初为了对付君天宸,私底下去见沈著,当时的观感。
“这个人的确不是徒有虚名,但,不同于师父,给我的感觉不太好。殿下遇到他,要多加小心。”
从温泅雪拜师开始,褚至真就一直告诉他,道门之中偏于玄门御鬼诛邪之术的,是旁门左道,非是道宗正途,让他切莫显露人前。
温泅雪便猜测,道门中有如此本事的人,大概都是隐于人前的。
这应该是整个玄门的规训、共识。
而沈著却反其道行之。
君罔极嗯了一声。
温泅雪想起什么,忍不住笑了:“啊,我忘了,那个鬼已经离开殿下的身体了,沈著就是看到了也不会对殿下如何的。”
君罔极看着他的手臂:“今天感觉怎么样?”
温泅雪眸光温和,矜持道:“比昨天好。”
君罔极站起来走近,手背轻轻触碰温泅雪的额头。
室内烧着地龙,并不冷,但温泅雪的身体热的不对劲。
瓷白的面容,带着一点潮红。
这段时间他反反复复地低热着。
君罔极抱起他:“有一点发热,不能坐在风口。”
温泅雪这段时间都住在宫内,在君罔极的松筠殿养伤,宣帝钦点了太医院最厉害的三位圣手共同为他医治。
不管秋猎案闹得多大,都与他们两个人毫无关系。
宣帝冷落了其他皇子,却是第一次将关爱的目光投向君罔极。
当初在场的所有人也不会忘了,在宣帝遇刺之时,一众皇子里,只有最年幼的十三殿下穿过重重危险,第一个赶到宣帝身边,在最危难的时候,和温泅雪一起抵挡住了刺客最凶险的一波攻击。
若不是他们两,躲在暗处的弓-弩射向的就会是宣帝。
大量的赏赐进了兰韶宫,贵妃最近在后宫的风头一时无两,春风拂面,待君罔极和从前判若两人。
温泅雪看得出来,她虽然依旧骂君罔极不省心,眼里的关切却也并不是作伪。
送来给温泅雪进补的汤药膳食,每次都一式两份。
……
将温泅雪留在宫内养伤,是赏赐也是保护。
待到年前宫宴前,温泅雪这才回家。
虽然温夫人进宫探望是不限制时间次数的,但到底不是在自己家,见到温泅雪险些又哭出来。
温泅雪哄了她好半天,这才让她破涕为笑。
家里的一众亲友也来探望了,包括嫁去杨家的姑姑温岚,同来的自然有温岚的嫂嫂,那位容妃的妹妹李姝。
因着当年伴读之事,温阅待容妃那边的人总是客气几分。
其他人的探访都退却了,这位却是要设宴款待的。
……
宴罢送客,温阅和温泅雪在书房谈话,提起这次秋猎案。
“看来此案的确和几位皇子有关,容妃这才派自己的妹妹来试探你和十三殿下的态度。”
秋猎案的草草结案,宣帝放任民间对秋猎案往志怪方向的揣度,在聪明人眼里,便可以推测出几分真相。
怕是宣帝为了遮掩此案背后的真相。
什么事情让宣帝都闭口不言?
自然是家丑。
联系到宣帝对众位皇子的冷待,事实虽不全中亦不远矣。
温泅雪:“我和殿下对此案俱不知情。”
温阅点点头:“为父现在倒是觉得,你当初选了十三皇子是个好选择。”
那位九皇子看起来并没有表现出的那么淡泊。
亦或者,他本人想要与世无争,但他身边的人却不愿意放弃那把龙椅。
还是十三皇子好,异族血脉的身份天然叫他退出这场是非之争,也没有人打着他的旗号行事。
温泅雪笑了一下:“殿下当然好了,殿下是最好的。”
温阅想起,秋猎事发后他自神龙卫那里打听来的事,据说十三皇子拼了命的保护温泅雪。
他心底对君罔极也是满怀感激。
温阅摸了摸温泅雪的头,说:“日后多多请十三殿下来家里,他在洛阳城没有舅家,外出想玩也没个落脚的园子。这些事你看着办就好,不用过问我了。”
“谢谢爹爹。”温泅雪很开心。
温阅以前总是叫他没事少和诸位皇子来往,包括君罔极,出了宗学也别太亲近。
生怕温泅雪和皇家的人太近。
现在,却是接受了君罔极。
“九皇子之类的若是邀请你,能免就免了,这些皇子一个个都大了,你要小心。”
温阅可还记得温泅雪凤命的事。
温泅雪道:“师父后来不是说了吗?他大概是要收两个弟子的,另一个才是未来的太子妃。”
褚至真躲出去洛阳城,何尝不是因为有无数贵女想要拜他门下。
谁若是拜了褚至真为师,那谁就是命中注定的太子妃,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
褚至真哪里敢真的替皇帝决定儿媳妇。
也不敢随意收多位贵女入门下,只得逃了。
“褚道长何时归京?”
温泅雪笑了:“师父大概会等太子妃的人选定下来后吧。”
温阅对这些怪力乱神是不太信的,即便温泅雪在褚至真门下学习多年。
他嘀咕一句:“这些道人都是人精,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精心推敲过的。”
他心道,褚至真当初说自己的弟子有凤命,可真是句万金油。
等真正凤命的主人出现了,为了做实自己的确承命于天,可不就是得拜褚至真为师。
走个过场,也是给褚至真增势了。
温家私底下其实对当初褚至真给温泅雪批命之事是略有怨言的,若不是形势所迫,大家同舟共济,还不知道怎么呢。
……
转眼宫宴到来。
宣帝不喜排场。
年节之时,能有资格入宫赴宣帝的家宴的,都是简在帝心的重臣。
温泅雪就是第一年参加。
因为宣帝的偏爱,他和君罔极与宣帝坐在一桌。
“好孩子,伤好得如何了?”
“多谢陛下,已无大碍。”
尽管如此,宣帝还是没有让他饮酒。
倒是亲自给君罔极斟了一盅:“过完年你就十五岁了,虚岁十六,十六那可就是大人了,是得学会喝酒了。”
虽然身体里已经没有了那只鬼的威胁,君罔极还是不喜欢说话,不懂怎么亲近人。
他没有回应宣帝的话,只是端起来喝了。
板着的玉白的脸泛起一点红。
宣帝没有和以前一样冷淡皱眉,笑了一下,摸了摸他的头:“吃菜吧。”
他举起筷子,犹豫了一下。
温泅雪道:“殿下喜欢吃肉。”
宣帝加起几片薄如蝉翼的鱼片给君罔极。
君罔极垂眸,乖乖吃下去。
没有人比温泅雪更清楚,投喂君罔极的满足感。
宣帝露出笑容。
这是君罔极长这么大,他第一次表达父亲的关爱。
贵妃看到了,嗔怪宣帝没有给她夹菜。
往年坐在宣帝身边的九皇子和五皇子,都静默无声。
秋猎案当初抓捕的人太多,又急于出结果。
手段太狠,以至于出现了许多攀咬之事。
但有一些事,也清楚明了摆在了宣帝的案前。
几位皇子都大了,太子又资质平庸,一直以来不受宣帝重视。
于是,不管几位皇子本人如何,他们
那么大的刺杀行动,自然不可能没有人发现端倪,但是,有人觉得若是出了点事,正好暴露太子的资质不足,若是事情稍微大点,叫宣帝厌弃了太子,储位便能有变动。
于是,叫一众流寇摸进了猎场。
而太子一派也不无辜。
察觉了后,暴露这些人对储君的险恶之心。
于是,把防守重点布置在太子那边,想着请君入瓮。
而有人看穿了太子的把戏,想要反治其身。
有人想浑水摸鱼,颠倒嫁祸。
各怀心思,各方利益浮动。
最后,稀里糊涂,让一众流寇阴差阳错近到了宣帝身边。
查到最后发现,刺客的活口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干什么的,甚至不清楚他们刺杀的是宣帝。
一桩只有宣帝无妄之灾倒了霉的乌龙案。
除了十三皇子君罔极,每个儿子都掺了一脚。
可每个人也似乎都没有当真谋逆的意思。
毕竟,有太子在,宣帝若是驾崩了,那也是太子获益。
但太子偏偏也没起这个心思。
宣帝看到这份调查结果,脸色越来越难看,心越来越沉。
他还以为早早立下太子,就能避免储位之争,避免天家父子祸起萧墙。
却没想到,他对太子的严厉和对几个儿子的偏爱,反而引起了个人心底的争斗欲。
宣帝知道结果后,谁也没有见。
将这份结果一页页烧了。
第一次感到深宫萧瑟。
天家无父子。
……
宫宴到后面,皇子们对宣帝敬了酒,说了新年祝福。
宣帝中规中矩,给了每个皇子赏赐。
除了太子的,其他人都一样。
再没有往年随心。
之后便借口他在,其他人放不开,起身和贵妃携手走了。
太子冷笑一声。
这件事里他虽然也吃了挂落,但比起其他皇子失去的,又显得他是赢家了。
其余几人看了太子一眼,都没有做声。
这时,宣帝身边的内监来了。
笑着对君罔极说:“陛下忧心殿下吃不了酒,让御膳房特意煮了醒酒汤,小温大人伤势未好,便与殿下一同宿在宫内就好。”
每逢宫宴,御膳房备醒酒汤本就是常事,哪里还需要特意嘱咐煮一碗?
分明是宣帝特意嘱咐了,单独熬制的。
太子:“……”
这次轮到其他人冷笑一声,起身离席散去。
若说此事最大的赢家,哪里轮得到太子?
他们当初见君罔极逆流而上,以为他是傻到不要命了,现在一看,或许对方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他们互相争斗白忙活一场,最后却是为君罔极做了嫁衣裳。
救驾之功,可不就是落在他头上了。
昔日叫宣帝厌弃无视的十三殿下,一跃而上,成为了帝王心头最看重的皇子。
若不是君罔极有一半异族血脉,与储位无缘,这会儿便是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太子冷冷看着温泅雪扶着君罔极离去,一瞬不瞬望着,眯了眯眼。
小侯爷安浥青走到他身边,看到他的眼神,微微一顿。
“殿下无需在意,陛下此举只是借十三皇子敲打诸位皇子罢了,要在意也是昔日最得帝心的五皇子和九皇子。殿下切不可中计,贸然对上十三皇子。”
太子神色沉着:“孤知道,父皇便是再偏爱十三皇子,那把椅子总不会给他。”
安浥青神色微怔,顺着太子的视线望去。
月光溶溶,宫灯融融。
夜风吹拂而过。
温泅雪一袭红衣,侧首望向君罔极,那张世所罕见的面容,亦如秋猎仪式上的露面,幽静清冷。
像生着雾蓝的秋水湖面,清灵澄净,仿佛不是世间之人。
月光之下,下一瞬便要羽化成仙。
却见,他望着君罔极,唇角微动,明明并无明显表情,却生出两分清浅的笑意。
灯光月光,落入他的眼中,像是天山之雪消融,春风随波,漫溢而来。
“他好像是第一次穿红衣。”太子笑了,声音微不可闻,“比穿道服更好看。”
安浥青心头一震。
过完年,就得选太子妃了。
安浥青忽然想起,六年前褚至真给温泅雪的批命。
太子,莫非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