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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泅雪躺在躺椅上, 歪着头看君罔极。
他问:“大燕的皇子规定,十五岁就要成婚的,太子的婚讯就在不久后了。五皇子和六皇子礼部也已经定了人选。九皇子大约也快了。殿下呢?”
君罔极眉眼沉静, 毫无私心杂念。
闻言,抬首看着温泅雪。
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君罔极的眼睛又黑又大,长大后瞳孔的颜色却淡了, 总觉得偏灰色。
修长的眼眸不完全睁开, 在他的身上时间总流得很慢,和整个世界都不符的寂静。
像狂风骤雨冲击的海面,巍然不动的礁石。
君罔极目光安静望着他:“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温泅雪微怔, 想了想:“现在这样的就很好。”
他笑着说:“和殿下一起。”
“好。”君罔极说。
没有别的话了。
温泅雪望着他:“可是, 长大以后不可能一直这样的。”
君罔极没什么表情, 平静地说:“你喜欢, 就可以一直这样。”
温泅雪躺在那里,侧首,目光在他身上:“殿下不娶妻、不生子、不仕途经济吗?”
君罔极没有反应,垂眸剥着荔枝:“你不娶妻、不生子、不仕途经济吗?”
温泅雪眸光轻动:“殿下忘了,我修道。这些于我都是都是无用的, 我不会也不需要。”
君罔极平静地说:“于我也一样。”
温泅雪看着他:“为什么?没有一个皇子这样想, 是因为殿下的出身吗?如果殿下想要那把椅子, 血统又算什么, 我会帮殿下……”
君罔极静静望着手中的荔枝:“我小时候, 常常坐在高处观察这个世界,观察来往的人。那时候我就想, 我一生也不会像他们一样。他们喜欢的, 我都不喜欢。”
温泅雪微微蹙眉:“那殿下喜欢什么?”
他望着温泅雪, 俊美的面容,像澄净的天空,像安静不动的云,低声轻轻地说:“现在。和你一起。”
温泅雪眸光轻动:“一直一辈子吗?”
君罔极:“嗯。”
荔枝剥好了,递到温泅雪唇边。
温泅雪咬过他指尖的荔枝吃掉,鼓着脸颊,孩子气一样笑道:“修道的人很穷的,也没有权势,也没有钱。殿下和我一起,就没有荔枝吃了。”
君罔极淡淡地说:“我们可以去荔枝生长的地方。没有钱,需要多少就去赚。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什么都拥有。”
温泅雪缓缓靠在君罔极的肩上。
头顶云卷云舒。
所有人都说宣帝的几位皇子里,九皇子最是清冷淡泊,心境出尘如谪仙。
但,明明君罔极才是最为清透的那一个。
……
夏天已来,阳气上升。
君天宸却似乎并不受影响,温泅雪日日见到他出现在学堂里。
自从在除夕夜“看见”君天宸跟着太子后,温泅雪稍微有些明白,平日看不到君天宸的时候对方去了哪里。
但他还是不解。
在独处的时候,温泅雪询问他:“为什么跟着太子?你想要他的身体?”
君天宸看着温泅雪,若不是知道他毫无记忆,差一点就以为是前世的温泅雪在质问他。
“他是我……重要的人。”
温泅雪望着他,笑了一下,笑容和他在君罔极面前时候的温柔不同,和在所有人面前的幽静冷静也不同,是绚烂危险的。
“重要的人,你提醒我小心他?你果然一直是有记忆的。”
温泅雪收起那一瞬带着锋芒锐利的笑容,不再看君天宸,冷淡地说:“不过我也不在意你是不是骗我。你大概除了跟着太子,九皇子也没少跟着。是在挑选合适的身体吗?”
君天宸皱眉:“不是。”
前世,温泅雪从未用这种态度跟他说过话。
“是什么都好,离君罔极远点。”
温泅雪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顿了一下,看到自己血绘的锁魂阵还在。
并不在乎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径直走掉。
……
温泅雪没想到,之后君天宸就从学堂消失了,一直到太子大婚那一日都没有再出现过。
太子的大婚之日定在夏至之后。
在进献丹药和引荐沈著有功后,宣帝对太子的态度果然又好了不少。
夏至祭地的仪式,宣帝嫌热,也是让太子替他主持的。
天子祭天地,这样重大的仪式,足以见宣帝对太子的满意。
三位皇子顿时都坐不住了。
洛阳城表面歌舞升平,暗里魑魅横生,蠢蠢欲动。
五月三十日,大婚之日到来。
公卿侯爵、二品以上大员及命妇,所有人盛装出席太子妃府邸的宴会。
鸿胪寺官员引礼,司天监官员报时。
及至黄昏时候,太子亲迎太子妃入东宫。
温泅雪是婚礼的神官。
白底红衣,眉心一点朱砂,立于太子之侧。
宣帝没有皇后,新人拜天地,跪拜天子。
宣帝红光满面,果然在丹药的调理下精神似是好了不少。
礼成,宾主入席,觥筹交错。
温泅雪抬头望去,却见天空一轮圆月,一如除夕夜所见,皎洁之中掺杂着淡淡血光。
九皇子捂着左眼。
君罔极无动于衷。
所有人一无所觉,仿佛觉得这一日出现月亮是多么正常的事。
温泅雪回头看了一眼,宣帝笑容满面,对那轮血月没有任何异常。
“陛下御赐酒水,与诸位大人同喜同贺。”
太子向宣帝敬酒。
所有人共饮。
盏中的酒水倒影着红色的月光,如血。
温泅雪记得,记忆是从那一刻开始模糊。
他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体验到意识漂浮在漫天,俯瞰整个洛阳城。
他是风,是月光,是灯,是黑暗,唯独不是他自己。
热闹喜庆的奏乐分明还在耳畔,但因为其他的意识在遥远之地,耳边喜庆的音乐陡然变得迷离诡异起来。
在这欢喜、诡异的音乐声音里。
无数事情在同时不同地发生。
温泅雪看见了太子,他微笑和太子妃喝合卺酒。
太子妃饮下,他却脸色微沉,倾倒一旁的盖头上。
在太子的注视下,太子妃扶着额头,太子将她抱起,放置在喜床上。
然后,他走了出来。
……
温泅雪看到了太子的伴读,小侯爷安浥青。
看到安浥青走入殿内,燃起一株香。
不久后,门打开,宣帝走了进来。
看到,安浥青恭敬行礼:“太子已经知晓他的身世。”
宣帝:“太子是何反应?”
安浥青:“太子悲痛、不信,大喊要弑君。”
宣帝冷笑了一下:“是吗?他打算怎么做?”
安浥青:“太子清醒后,又忍耐了,他觉得陛下并不知晓此事,只要他安分守己,他可以稳稳当当继位。太子并没有胆量谋反。”
宣帝淡淡道:“朕倒也不意外,仁宗当初便是这样的,瞻前顾后,妇人之仁。你做得很好,没有忘记你的主人是谁,朕不会亏待你。”
他抬手,放在安浥青的肩上,手指暧昧地往下。
不知为何,喉结滚动,有些燥热。
安浥青跪下,恭敬行礼道:“臣隶属殿前司,唯一的主人唯有陛下。”
宣帝的手落空,他微微皱眉,清醒了一瞬,自忖是吃多了药。
他对安浥青道:“你是自己伺候朕,还是去找一个人来。”
安浥青神色不变:“陛下想要谁?”
宣帝俯身,对安浥青说了三个字。
安浥青走了出来,关上门,对门外的陈贤宾道:“请公公将周围的人散开隐蔽些,陛下要秘幸一个人……”
安浥青在陈贤宾耳边说道。
陈贤宾闻言,眉毛动了一下,似是惊讶至极,但很快压下去了,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露。
殿内,那株香燃着。
宣帝坐到榻上,扯了扯衣服,神情已经有些迷离。
血月从窗外照到他的身上。
……
看到,不久后。
安浥青抱着一个裹在被子里的人来。
陈贤宾和两个小太监接过他怀中的人,抬了进去。
看到,被子放在床上,打开露出白底红衣昏睡过去的太子妃。
看到宣帝皱眉,似乎觉得人好像不对,但又什么也没有说。
看到,宣帝不等所有人恭敬退出,就急不可耐得俯身下去。
……
温泅雪看到了他自己,不言不语跟着父亲温阅走回温家的马车,目不斜视,神情幽静清冷,看不出一丝异常。
看到君罔极远远目送他离开,眼神一丝疑惑。
看到,君罔极行走在洛阳城黑暗的阴翳里,隔着一条街,平行护送着马车里的他回去。
直到温泅雪躺在床上睡着。
看到君罔极坐在他的屋顶上,抱着唐刀,静静望着远处的血月。
看到,屋内的温泅雪眨眼之间不见了,床上躺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纸人。
君罔极耳尖微动,猛地睁大眼睛,他站起来,直直望向下方的屋子。
……
看到,东宫。
与热闹的前庭不一样的,幽静的后花园。
水榭亭台,青色幔帐在夜风之下起伏,露出里面榻上昏睡的温泅雪。
从宣帝那里离开的安浥青和太子站在一起。
“殿下,幸不辱命。”
幔帐被风掀起,安浥青无意望见水榭中的温泅雪,震惊的表情:“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看到太子:“父皇强占了孤的太子妃,自然该赔孤一个。”
安浥青抑制不住神情:“殿下此举无疑会得罪十三皇子,还有众皇子也……”
太子幽幽地说:“孤知道,他们都想要他,可他们都不敢轻易打破平衡。可是,孤敢,孤本就已经与所有人为敌了,还怕这一点?”
“来,帮孤与孤的太子妃,共饮合卺酒。”
……
看到长春观。
高塔之内。
满是符篆,锁链,瑞兽。
地面用朱砂描绘着复杂的阵法。
血月从塔顶射进去,照亮阵法中间,被锁链锁着的人。
一身玄衣衮服,长发披散。
是失踪了许久的君天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