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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确认哥哥的脸和君上那张画像的相似度吗?”小谙听到温泅雪的要求, 无神的眼睛露出一个笑容,“好啊,我一定能辨认出的, 帮上哥哥的忙!”
温泅雪:“多谢你。”
小谙抬头,伸出的双手迟疑踌躇:“是怎样辨认?”
温泅雪抓着他怯弱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闭上眼睛:“可以摸得出来吧?”
小谙怔了一怔,有些慌乱地抿唇:“嗯, 可以的。”
温泅雪感受到,小谙的手上带着一些细小的痕迹, 略显粗糙, 在温泅雪的脸上带来一点微微的刺痛。
他自己似乎也感受到了, 连忙将动作放得更轻更小心。
温泅雪:“不用, 不要影响判断。”
手指很规矩认真,从颅骨框架到眼窝鼻梁下颌,除了丈量没有任何逾越之处。
感受到手指离开, 温泅雪睁开眼, 乌黑的眼眸清锐, 望着小谙的神情。
小谙的脸上有难以掩饰的惊讶,他的脸色也微微发白,说:“一模一样。”
温泅雪:“你应该见过这里和我一样的其他人,他们的脸和画像比呢?”
小谙犹自在失神:“只有哥哥的一模一样, 不会错的。”
温泅雪直起身:“我明白了。”
也就是说, 他的直觉没有错。
那位师兄, 桓真, 画然, 还有温泅雪的脸, 与七百年前的仙尊最为接近。
温泅雪是自己的脸。
假设其他三个人是用画像化形,他们参考的画像难道也是书房里那一张吗?或者还有其他逼真的画像?
桓真拥有与仙尊一模一样的脸,桓真已经在那位君上身边四百年了,桓真的性格公认最接近那位仙尊,为什么那位君上却不认为桓真就是仙尊转世?
他为什么不认?
他想要的仙尊的转世,如果不是桓真那样的,又是什么样的?
温泅雪起身离开。
“哥哥要去哪?”一直安静的小谙仰头寻声问。
温泅雪:“我去找桓真。”
他还是想知道,那位师兄与画然是同一个人,还是被挖眼的刺客?
如果是刺客,对着这样一张和自己的师尊一模一样的脸,那位君上是出于什么心态,竟然允许桔昆挖了对方的眼睛。
一个能将六界杀到十不存一的嗜血邪魔,却只要对方有一丝可能是自己的师尊转世,就舍不得伤害万一,像是对他的师尊爱到疯魔。
那么,就算要杀刺客,也绝不会折辱折磨那张和自己的师尊生得一模一样的脸。
他看到那张脸露出痛苦的神情,难道不会想到自己所爱的师尊被伤害吗?
如果是,那七百年前的师徒绝恋可能和世人听到的不一样,也许另有内幕隐情。
那位君上对他师尊的感情,或许和大家以为的不一样。
那样的话,像那位仙尊或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温泅雪很快就找到了桓真。
桓真的脸和气质在一众相似的人里也一眼就可辨别,那是一种没有任何尖锐棱角,叫人觉得极为舒适有安全感的脸。
圣洁温柔,像晴日天空的云。
见温泅雪向他走来,桓真的脸上露出一丝喜悦的笑容,对温泅雪说:“好消息,找到仙尊转世了!”
温泅雪怔了一下:“画然?”
桓真有些意外,仍旧笑道:“你怎么知道是画然?对,正是他,方才我带他去见君上,他一出声君上一眼就认出来了。”
温泅雪的脑子里空白了一瞬。
他猜错了吗?
既然今日一眼就认出来,那么第一日温泅雪见到的那位师兄就不会是画然了。
不是画然,那他看到的就是刺客。
是我想多了吗?
生得一模一样只是巧合,只是用了同一张画纸。
“对了你方才似乎想对我说什么?”桓真问道。
温泅雪竖起隔绝声音的屏障,对桓真道:“彦炽说大家的脸都是参照的那位的画像,你的也是吗?是何处的画像?”
桓真错愕了一下,不明所以,他失笑:“我的脸是自己的,我生来就是如此。”
温泅雪:“……”
又错了。
温泅雪:“那,画然呢?”
桓真笑着摇头:“你糊涂了,画然可是被君上认出来是仙尊转世的,他的脸当然是他自己的。”
温泅雪:“我的确有些糊涂。”
桓真温和地摸摸他的头:“我知道大家得知这个消息都有些焦虑不安,不知道找到仙尊转世后,君上会如何处理我们这些赝品。但是不用担心,有无迹仙尊在,他是不会让君上滥杀的。”
温泅雪对画然的印象不深,只远远看了几眼,感觉对方气质高贵渺然,如隔云端,清圣之气比桓真有过之无不及,但却更有威仪,显得有些目下无尘的高傲。
自己那一日遇到的擦肩而过的师兄,有同样目下无尘的高傲。
桓真:“你怎么了?”
温泅雪看向面带笑容的桓真:“我初来昆仑虚之日,看见了一个和我生得一模一样的师兄,方才还以为是画然。”
桓真疑惑茫然:“可是画然是今天才来的。”
温泅雪:“是啊,也许是其他师兄。”
桓真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这时有人叫了桓真一声,他回头示意,对温泅雪告辞:“我先走了,下次再聊。”
画然显然是真正的仙尊转世。
他一出现昆仑虚就变了。
荒草深处汇聚不散的怨气、魔气一扫而空。
紫气东升,山间雾霭烟消云散,昆仑虚的浊气涤荡干净。
那位君上仿佛热恋的少年,急不可耐地想要讨好自己的师尊,将被自己弄得乱七八糟的昆仑虚赶紧向着七百年前恢复。
那座殿门禁闭满是黑暗的刑天殿第一次彻底打开,日日宴席流水一样不断。
世间无数好物被送入其中,摆放在画然面前,只为了取悦他。
温泅雪随着桓真一道,捧着一道珍馐美食,走入已经变得明亮的殿内。
桓真说得没错,君上果然没有处置他们这些顶着师尊样貌的赝品,但也没有让他们走,只是搁置一旁,像是遗忘了。
其他人都有些焦急,若是能见画然一面就好了,这样就能让他对君上求情,放他们这些人离开。
可是大家都不敢凑上去,因为画然和君上形影不离,他们害怕君上原本想不起来,现在看到他们这张冒牌货的脸,反而杀心顿起。
他们也不知道,画然是已经想起了自己的前世无迹仙尊的身份和记忆,还是没有。
只怕弄巧成拙。
于是,几番推拉之下,桓真打算主动去接触画然。
温泅雪站出来与他一起。
彦炽也想去,但被桓真一口回绝了。
看到这一幕,正要开口的澜岫变闭上了嘴。
“安全起见,我们还是遮一遮脸吧。”进去之前,温泅雪拉了桓真一把,递给他一张面具。
桓真愣了一下,从善如流:“也好。”
狐狸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嘴和下巴,完全看不出对方的相貌。
但这幅面具只是防止他们真容暴露后的,两个人变幻成灵傀的样子低头恭敬走进大殿。
尚未近前,温泅雪就听到了你侬我侬的说话声。
炽热压抑爱意的声音哀戚,让再阴沉的声音也像少年一样热烈:“……我做了许多坏事,把师尊的昆仑虚弄成这样,师尊生我的气了吗?”
一声叹息,那个雍容清雅的声音道:“……是很生气,昆仑虚对我而言很重要,我自然很心疼。只是,你对我而言更重要,你是比昆仑虚比一切都重要的存在,你把自己弄成这样,相比而言,我更心疼你。”
温泅雪:“……!”
不知道,几乎与整个昆仑虚等高的亡灵坟山,听到这样感人肺腑的爱意是什么感受。
温泅雪沉默放下东西,恭敬回退离开。
桓真还想做什么,温泅雪暗自拉着他,幅度很小的摇头,阻止了他的行动。
因为极强的占有欲,虽然大殿之内亮如白昼旷野,但正席上的两人温泅雪他们近在眼前也看不到。
只看到逆光一样的光幕,依稀看到白衣高华的画然,一旁黑衣的男子的脸是完全看不见的。
只觉得对方果然很苍白,和之前听声音感知的形象差不多。
像深潭下盘绕的一条恶龙。
他们指望恶龙的主人出现后,能妥善处理恶龙造成的破坏,约束恶龙的行径。
但是,看到的情景却是,恶龙的主人心疼他的龙在毁天灭地的时候,爪子是不是磕伤了。更关心恶龙看不到自己时候的伤心痛苦绝望,而不是天地之间一片狼藉的生灵涂炭。
站在殿外,桓真疑惑地用唇语问:“为什么不让我传信?”
他们计划是给画然悄然递一封私下见面的小纸条的。
温泅雪也回以唇语:“听。”
殿内情人之间久别重逢的爱语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
画然的声音尤为清晰。
让他们充分从这位仙尊的口中知晓,对方是怎样将他的弟子视作最为重要的,视作唯一,视作例外。
仙尊赏罚分明,嫉恶如仇,其他魔物倘若杀一平民,便罪该万死,但他的弟子杀数万万人,他只觉得弟子此刻的心情比被杀万万次更痛。
“走吧。”桓真说。
一路温泅雪和桓真都沉默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桓真失落:“仙尊对君上如此信任,只怕我们的纸条递上去,仙尊哂笑一声,就当笑话一样念给旁边的君上听了。”
温泅雪:“或者,他可能看也不看就交给他的这位弟子处理,是君上念给他听。”
他们便成了离间对方的小人,便是无事也大祸临头了。
桓真叹息一声:“这件事不要告诉彦炽,就对他们说,纸条已经传给了画然,但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看到。让大家静观其变,耐心等待。”
温泅雪静静坐在下方,沉默地听着桓真不露丝毫痕迹地安抚大家。
“……那我们现在还需要练习模仿仙尊吗?”
桓真一顿:“不需要了,大家尽量低调些,若是出现在君上和仙尊面前,最好不要以现在的面容。”
“……那是不是可以用回自己的脸……”
“嘘。”旁边的人立刻捂住说话人的嘴。
虽然他们用的假脸,但那都是心照不宣的,从前君上不计较罢了,若是自己说出来,若是现在君上知道了,恐怕就要计较了。
桓真沉默了一下:“大家自行决定,我觉得,最好不要做出改变。散了吧。”
人陆续站起来离开。
温泅雪站起来,走之前问了桓真一句:“你觉得,画然当真是那位仙尊转世吗?”
桓真:“我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君上觉得。”
温泅雪看了一眼不远处凝望着桓真的澜岫,对桓真说:“可是,我和绝大多数人都觉得,你更像才是。画然和你之间的差距却极其大。所以,真正的仙尊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没有要桓真回答,问完就颌首离开了。
所有人一起离开书社,向外面走去。
就在这时候,最先走出去的人却一动不动了。
书社四面敞开,墙壁是低矮的阑干,淡青色的纱幕垂下来遮挡,门开于一侧。
所有人都望向门口。
门外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青年。
在黄昏的风下,那身黑衣显得沉郁危险,如同深渊下的恶龙。
桓真和温泅雪对视一眼,脸色苍白起来。
纵使没有人见过那位君上的真容,但对方留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却是模糊又清晰的。
如同深潭下漆黑的恶龙,苍白,冷峻,危险。
就像此刻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青年。
当那个人抬眼看向他们的时候,站在门口对方视线中的几人,顿时苍白惊惧地后退开。
——是,邪魔终于被提醒来杀他们了吗?
挡在门口的几人的后退,将十一张相似的脸暴露在对方的视线里。
也将门外那个人暴露在温泅雪的眼中。
那个人抬眼望来,人是黑色的,头发是黑色的,只有一张脸苍白,仿佛长于从未见过阳光的深渊之下。
苍白危险,凌厉死寂,瘦削清冷,但,十二分的俊美。
对方的目光在十一张相似的脸上扫过,穿过人群,望见人群遮挡站在最后面的温泅雪,忽然安静不动了。
温泅雪隔着数个人,和那个人的目光静静对视。
觉得,那双浅灰色的眼眸淡漠沉寂,却并无阴冷晦戾,反而最是纯净出尘不过。
像神,不像魔。
……
【猫猫眼中的人类都是一样的,但是,猫猫仍旧知道谁是自己的主人。
饲养者的眼睛,是一片夜色静谧的湖水,看到他的猫时,会有温柔清澈的星辰坠落。
每一次都是。
这一次也不例外。
世间有无数的猛兽,无数的大猫。
危险的,乖戾的,孤僻的,温顺的。
但唯独只有一只,才叫猫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