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的魂莲, 又开了一朵。
两朵,三朵。
元天神君的那缕元神,随着温泅雪历劫了一世两世三世, 马上就是第四世。
他也已经被温泅雪杀了三次。
但温泅雪的无情道还是未成。
元天神君微微凝眸,神情愈冷, 这是怎么回事?
祂是神君, 祂杀温泅雪四世难证无情道,这很正常。
越是强大的神魔, 道劫越难。
但温泅雪只是一介普普通通的凡人, 要引一个凡人断情绝爱, 以无情道修仙飞升,按理来说很简单才对。
元天神君在意的是, 祂杀了温泅雪四世, 温泅雪至多也只能杀他四世, 若是多了,弑杀神君的厄业不是温泅雪能承担得起的。
因此, 只剩下最后一世,最后一次机会。
可是, 前三次不明不白都失败了,若是不弄清楚缘由, 第四次恐怕仍旧难成。
元天感到不解,第一世的时候, 温泅雪明明都能设计让自己替他去死, 分明是有资质入无情道的,为何自己现在让他连杀三次都难成?
为了弄清这个问题, 确保最后一次万无一失, 元天神君决定开启元神之念, 从头到尾看一遍温泅雪三世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
此前祂是以一缕元神随温泅雪一同转世,这缕元神亦是局中之人,即便回归祂本体,也一叶障目,无法看清。
这次,祂身在此界之外,俯瞰重新阅览命盘,当时局外者清。
温泅雪的第五世。
亦是,元天神君令温泅雪杀祂证无情道的第一世。
天命是元天神君自己亲手写就,绝无差池。
元天化身的魔教少主,与武林盟主遗腹子温泅雪,异父异母的两兄弟,从小青梅竹马,虽隔着父辈的血海深仇,但两人感情甚笃。
二十年后,温泅雪为报杀父之仇,杀魔教教主,却不甚杀死假扮成教主的心上人。
但见,一切都如天命所写发生。
武林第一美人温梦,怀孕八月之时,魔教教主元啻与武林盟主宇文霜决战泰山。
宇文霜败。
元啻胜后,为羞辱正道,掳劫宇文霜夫人,天下第一美人温梦离去,宇文霜重伤拦截不得,死在泰山。
温梦被劫掠到魔教,为了腹中孩儿忍辱负重,怀着身孕嫁给元啻,虚与委蛇,平安将孩子生下。
取名温泅雪。
元啻有一发妻,生子元天。
妻子孕时与元啻吵架负气出走,被几个正道弟子发现魔教身份袭击,意外难产。
几个正道弟子袭击她时不知她有孕,发现之后停手,彼此之间发生争执。
一方嫉恶如仇,认为死于魔教之人手中妇孺不知多少,魔教之人纵使是孕妇,生下的孩子未来也是魔头,认定当斩草除根。
一方认为幼儿无辜,就算要杀此女,也该让她生下孩子。
两方交恶。
魔教教主夫人难产生子。
元啻赶到之时,妻子已经奄奄一息,只教他找回他们的孩儿元天。
元啻杀死来不及逃走的几人,但未曾找到带走元天之人。
魔教与中原一战,元啻掳掠温梦是为复仇。
他本想杀死温梦生下的孩子,但想到下落不明的元天,又有温梦几番周旋,终是住手。
温泅雪长于七岁时,十岁的元天终于被找回。
他被送到武林前辈一介子前辈门下,一介子乃是道门之人,修为已入化真之界。
他收元天为徒,将他教导得风姿神秀,如松如竹,更兼悲天悯人,胸怀若谷。
元天虽回到魔教,但元啻却不喜他身上正道教养出的做派,父子关系尔尔。
元啻一心沉浸在对正道的仇恨,对已经逝去的夫人的怀恋里,日渐暴虐残忍,更走火入魔出现疯症。
温梦不敢亲近温泅雪,生怕刺激到元啻。
元啻发病的时候,就会将年幼的温泅雪当成是元天,时而是慈父,时而恨他害死妻子。
十岁的元天回来之后,见温泅雪伤痕累累,叹息不忍。
他一面肩负起少教主的重担,治理被发疯的元啻弄得一团糟糕的魔教,一面细心照料温泅雪。
在元啻发病的时候,将温泅雪藏起来,以身替代,承受元啻的鞭笞和暴力。
虽身是魔教少教主,心却依旧如道门赤子。
在他的细心照料下,元啻的病情得到舒缓,发疯的时候少了很多。
但悲剧仍旧发生了。
温泅雪十五岁的时候,元啻突然发疯,温梦将温泅雪藏在柜中。
温泅雪亲眼目睹,母亲温梦被元啻杀死。
经此之后,元啻或许是被温梦之死刺激,想起了自己的发妻,一朝清醒,他开始在魔教圣地自囚出家,为他的发妻修来生。
元啻疯病不再。
温泅雪却病了。
他从此以后种下了仇恨之心。
温泅雪自小长于魔教,温梦不会武功,魔教也没有任何人肯教他武功。
魔教知道他们母子是正道之人,人人憎恶来不及。
他自小缺衣少食,生病了也只靠温梦衣不解带照顾。
加上常年被元啻暴力对待,体质虚弱多病。
至七岁那年,元天回到魔教起,有这位少教主的照拂,日子才开始好过起来。
但温泅雪的体质仍旧不好,常年多病,元天教他武功也只是教一些道家养生心法。
十五岁,母亲被杀,温泅雪得了疯症后,身体愈发差,元天看出他心中仇恨,怕他伤人伤己,更不会教他武功。
为报仇,温泅雪在魔教暗中培养势力。
他对元天的感情复杂,爱恨交织。
元天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待他最好的人,甚至,因为温梦不敢亲近他,在十五岁那年为救他而死前,元天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待温泅雪好的人,唯一给温泅雪关爱温暖的人。
但母亲死了,元天是元啻的儿子。
元天不让温泅雪习武,在温泅雪眼里,元天便是他复仇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为了生存,为了报复,他不能与元天交恶,他仍旧扮演着依恋元天保护的弟弟,即便他们之间毫无血脉关系,只有父仇母恨。
温泅雪清楚元天待他至诚,若非元天看重他,母亲死后,他连留在魔教的资格都没有。
他与这里没有半分关系。
但因为元天认他,他就还是魔教的小公子,是少教主最重要最宠爱的弟弟,唯一在世的亲人。
温泅雪一面维系着他们之间这层微薄的关系,扮演着元天的好弟弟。
一面在魔教培植自己的势力,利用元天的宠爱扩大自己的势力所涉范围。
温泅雪二十岁生辰前三个月。
冬天,大雪。
小公子马车疾驰在漠北的荒原上。
少教主二十三岁生辰将至,身为元天最爱的弟弟,温泅雪在满世界寻找给元天的生辰礼物。
马车疾驰着,外面呼呼大风。
驾车的是江湖数一数二的宗师级高手,匪石。
当今兵器榜排行第三。
而他之所以只排第三,是因为匪石此人从不主动杀人,他只保护。
车上挂着的铃铛,是天下至宝,镇魂铃。
任何人任何武器接近魂铃十尺范围,心怀杀意,便会被魂铃涤荡。
传说它是天下第一防御神器,却只是作为一个车鸾的铃铛,被随手挂在这里,任风吹雨淋,叫认得此物的人不免心疼,暴殄天物。
单这车夫和这铃铛,便已经叫天下人震撼,更不用说拉车的千里马,车的材质是玄铁和金丝楠木。
车后跟着十二位单骑。
却不知车里的主人是何等样的人,能叫人不惜以重重宝物护持。
天寒路远,车里传来咳嗽声。
匪石叹口气。
“以少主对公子的关爱,公子就算送他一块石头,他也高兴得当宝物珍藏,公子何必千里奔波,只为了挑选一份合心意的生辰之礼?将自己又累病累瘦了,回头少主见了心疼。责怪我们照顾不周是小,只怕少主的生辰也不见得能开心,还不如公子将这奔波的时日拿来陪少主。”
风声虽大,他的声音也不见得嘶吼,但气息浑厚平整,车里的人也听得清楚分明。
咳嗽声时不时的。
车里响起一个声音。
温婉的女声,曼如空谷黄莺:“匪石先生的话错了,少主待公子既如此好,投桃报李,公子自然应当更加回报以赤诚,怎可仗着少主的关爱纵容,便以寻常之物搪塞?更何况,我们公子和少主到底并无血缘关系,更要尽心才是。”
匪石一愣。
魔教上下都知道温泅雪和元天的关系,也知道他们自小关系亲密。
更知道温泅雪如今地位权势,皆是仰仗着少教主元天的宠爱。
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之情又能几时?
哪日元天成家生子了,这关系有和没有一样。
人都不喜暴露所短,大家便都以为,温泅雪忌讳被人提醒这短处,俱都掩耳盗铃一般假装不存在这回事。
几年前有人曾经拿这事背后说过乐子话,元天听说后,那个人便再也没有在魔教出现过。
元天为人宽和仁善,比正道做派更正派,尚且如此在意此事。
这件事后大家不敢主动提及他们毫无血缘关系的事实。
方才说话的影花姑娘,乃是温泅雪身边最亲近的侍婢,性情最是温雅柔善,更擅长医术烹饪,乃是少主千挑万选来照顾温泅雪的。
她敢这么直言不讳,也不见车内之人制止,那她所言便代表温泅雪的意思了。
匪石心下倒是认可这番话的。
并非匪石是元天之人,就一心站在元天的立场,他既然被派来保护温泅雪,温泅雪就是他的主人,他自是为温泅雪考虑的。
若温泅雪是一个只知道享受少主关爱,却不思回报的自私之人,莫说他与少主并无血缘关系,就算他是少主的亲弟弟,两人的关系迟早也会淡。
感情都是你来我往相处出来的。
但,匪石方才的话也是真的不能更真了,他旁观者清,知道比起天下难得的宝物,元天更愿意温泅雪待在他身边,更愿温泅雪对他笑一笑。
温泅雪倾尽一切所给,非是元天所求,岂不是缘木求鱼?
只是这话他不该说,今日说得也已经逾越。
为今之计,便是早日拿到温泅雪要的宝物,让他能早日回去见少主。
匪石笑了笑:“影花姑娘说的是。眼看今夜大雪,我们得抓紧时间找一处避风之处过夜。影一影二影三,你们速去探路寻找合适地点。”
十二骑影卫瞬间少了三人。
这队人并不清楚,一伙人已经跟了他们半个月踩点。
今日便是动手的时候。
即便是魔教,也会有势力争斗。
魔教在西域的分舵生意要做大,自然会吞并其他小势力,地头蛇不见得甘愿,自然要反抗还击。
元天此人性情淡泊,年纪轻轻便如高僧老道,无人能近其身,唯一的弱点便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
温泅雪向来多病体弱,一直被层层保护于魔教内,直到元天要过生辰,温泅雪主动提出为他外出寻找礼物,元天也不允。
两人因此发生了争执,温泅雪情绪不愉,就又病了。
元天静默叹息,到底退了一步。
但在温泅雪身边放下重重保护禁制。
温泅雪这次外出,是他们唯一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一场厮杀在夜色下拉开局面。
十二影卫分别被困,被逐一分散。
高手如匪石,被层出不穷的对手缠住。
魂铃近不得,便诱导驱使马车向着他们想要的方向驾驶。
那驾马车在大雪之中驰骋,居高临下望去,一眨眼就不见了。
好像突然消失在空气里。
驾车的马突然停下。
价值连城的马车停在一处街道里。
街道地面青岩为地板,夜空之中白云如纱,冷月皎皎。
没有一片雪。
让马停下的是一只手,是一个瘦削挺拔的少年。
对方戴着斗笠,微微低着头,只露出英俊挺直的鼻梁,鼻梁下线条抿得冷淡的唇。
“下车。”他说,声音清冽低哑,像夜色下流经荒漠的清泉溪流,缺乏情绪。
马车里的一主一仆,从刺杀刚起就一直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慌乱,也没有求救。
少女温雅的声音这时响起:“你近前来,扶我们公子下去。”
少年淡漠:“近前来,你的铃铛会坏。”
车内男子的声音很轻说了句什么,但声音很小。
少女的声音露出一点狡黠:“我们公子说了,这铃铛杀别人但不会杀你。”
少年仍旧冷淡:“为什么?”
马车里响起一声咳嗽声,年轻男子的声音温润平和,让人想起春日的暖玉,庙里的檀香。
那声音不紧不慢,似是还带着来处的落雪,沁凉而薄暖,对他说:“因为,是我请你来劫走我的。你是我的人,铃铛自然不会伤你。我身体不好,影花是女子扶不得我,麻烦你抱我下去吧。你若害怕,我让影花将铃铛摘下扔出去。”
“不用。”少年抬眼,声音仍旧淡漠毫无起伏,“铃铛杀不了我,你不怕铃铛坏,就好。”
车内的少女对温泅雪歉意一笑,笑这少年这样自负骄傲。
不知道是不认得魂铃,还是知道,却自持甚高。
“公子勿怪,实在是无人敢接这份任务。”
黑市都知道这场暗中刺杀,在层层刺杀中劫走魔教少教主的弟弟,纵使万金重赏,也没有人敢接下这份任务。
“只有他肯接。”
却不曾想,是这样年轻骄傲的人。
“后面的任务,是否要再找别人……”
温泅雪咳嗽了一声,声音轻柔,以最不伤嗓子的方式说出,却是淡淡的:“说到做到,就不是自负。”
少年在他们说话时已经走到了车前。
走入魂铃十仗范围。
那铃铛叮一声,裂开一条缝,掉下来被少年的手接住。
少年站在那里,抬眼冷淡地望着马车。
“你说,收起来了,坏了,不赔。”
少年的中原官话说得不甚熟练。
车里的人明明是温和的声音,却透着沁凉,无辜坦然地说:“不用你赔。因为你说不怕,所以我想看看,铃铛会不会坏。接住了就是你的了,送给你。”
可若是铃铛不坏,坏的就是车外的少年。
东西坏了能修,人坏了就死了。
任何正常人听到这话,都会为车内公子的凉薄危险而悚然。
这少年却毫无所觉。
他上前,打开马车的门。
车里的少女掀起一侧车帘,将车内的人暴露在少年的眼前。
也让温泅雪看见车外少年的脸。
元天神君细心书写的天命里,认真书写了许多人,这些人的命运都为温泅雪和元啻的关系而存在。
仇恨,于是教主夫人难产而亡,元啻报复正道,掳掠走温泅雪的母亲温梦,温梦为温泅雪而被元啻所杀。
感情,于是他们相依为命,元天以身相护,赤诚所待。
爱恨两难,只有他们二人,直到温泅雪二十岁,弑杀所爱。
但,天命里从未写过,在温泅雪二十岁生辰的三个月前,他会遇到一个少年。
这个人,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本该只是元天神君为温泅雪创造的世界而存在的棋子。
可是,在命盘里看见他们相遇这一幕,元天神君却觉得不安,就像木偶做就的世界里,不被神明赋予灵魂,但有一个木偶却自行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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