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荣国府,大观园。
沁芳亭内,满亭瑄彩,热闹非凡。
自贾环上个月出征后,园子内便陡然冷清了许多。
而贾政那日看过贾环为贾宝玉准备的宅第,也不知怎地想的,第二日,便开始督促宝玉好生念书,准备让他走科举之路。
若非贾母怕贾政督促的太狠,伤了贾宝玉的身子,严令贾政不许宝玉从大观园这个女儿国中搬出,怕是怡红院就要空出来了……
不过,尽管贾宝玉还住在园内,可空闲时间还是愈发的少了。
当初“富贵闲人”这个名号,如今已经名不副实。
如此一来,园子内也就愈发冷清。
好在王熙凤终于做完了月子,给园子里带来了不少热闹气。
之前她是不准备坐月子的,还说特意问过幼娘。
可惜,贾母却不吃她这一套,强行让她按规矩坐完了整个月子。
因为王熙凤素来身子空虚,每次月事总是拖延不净,若不化妆,便是一张蜡黄脸,血气不足的厉害。
若是不好生做月子养身子,日后怕会影响寿元。
今日,便是王熙凤出月子的日子。
她生的大姐儿,也正好满月。
原本以王熙凤的性子,是该大大操办一番的。
可不想她却说,如今家人不齐,环哥儿在外出兵放马,索性就自家人在园子里乐一乐就好。
外面又不素净……
因此,除了将大姐儿的寄名符寄存到清虚观镇在玉皇像前外,家里再没出去过。
前面有贾政、贾琏并贾宝玉与族内亲客们一起看戏用饭,后宅内,则由贾母、王夫人并李纨王熙凤一干妇人招待内眷。
家里姑娘们嫌吵,除了贾探春正学习管家,跟随王熙凤一起在荣庆堂待客外,其她姊妹们便都聚在沁芳亭里。
贾惜春将朱二丫唤来,表演百戏。
朱二丫当初被贾环带回府后,就让她和她娘,在家里挑选根骨合适的小丫头子,起个百戏社,专供家里的姊妹女客们观赏。
练了一年多,总算有一个雏形了。
这会儿子,沁芳亭前的空地上,高高的叠放着十二重案几。
案几为长方形四足,层层叠起间隔分明。
最顶层的案几上,站着三名女子。
左边一位头梳双髻的少女表演倒立。
只见她穿着鲜红的紧身衣裤,窈窕细腰,双手倒立,反身如弓过肩,拆腰并足,凌空昂首,体态轻盈。
原本都屏住呼吸,用帕子掩口的姑娘们,看到这一幕后,齐齐大声喊好。
贾惜春最得意,好似是她在上面倒立一般。
左边丫头倒立不动后,又见右边一位头梳椎髻,扮男相,足登木屐的丫头,双手舞弄五丸,落在众人眼中,好似漫天红球飞舞,极为壮观。
最后,中间女子双手舞袖,双足踏在案几上的小鼓上,一边奏曲,又随曲起舞,姿态优美,令人瞠目结舌。
“好!”
沁芳亭内,史湘云看的俏脸通红,双手捧在红润的腮边,大声呼喊道。
贾惜春带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丫鬟,跟着一起喊。
爆发出一阵阵大笑声,热闹不已。
待高案上的三个丫头下来后,沁芳亭内坐着的薛宝钗含笑道:“赏!”
侍立在后面的莺儿忙出了亭轩,拿了好些铜钱,挨个发给那三个丫头。
众人见之高兴,做主子的也不小气,史湘云从袖兜里掏出把小银锞子,一人分了两个。
原本姑娘们的月例银子只有二两,可史湘云之前还要惦记着史家,月例银子总是省下,能贴补一些贴补一样,不够还要做针线活。
又偏不要贾环接济,欠薛宝钗的银子都要自己来赚……
贾环看不下去,便提高了她的月例银子,直接按太太来算。
如此一来,便是一月二十两,史家抄家后,再不用她贴补。
薛宝钗又死也不要她还亏空,只说要是非要还,就白认她这个妹妹了。
如此一来,史湘云也不好再硬还,将这份恩情记在心底念着,暂时便作罢。
所以,史湘云如今再没银财的困扰。
她是个大方的,兜里存不住银子。
此刻看的高兴,又感这些丫头们不易,便大方打赏。
不仅她,连贾迎春都笑的极甜美,也让司琪去赏了。
唯有林黛玉不动声色,紫鹃在后面扯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
“林妹妹这是在想什么呢?”
贾迎春笑问道。
林黛玉道:“没想什么……”
贾迎春笑道:“定是在想环哥儿咯!”
林黛玉轻笑一声,道:“并没有,我是在想那日的情形,也是在亭轩上……”
众人闻言一静,薛宝钗叹道:“颦儿那日可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呢。”
林黛玉摇头道:“我倒不曾害怕,环儿与我说过好些事,我心里明白,那个公公不能拿我怎样。我只是在想,其她那些姑娘,若非杏儿姐姐寻来了那么些大人物,她们的结果又会如何?
我又想,若是家里没有环儿在外面出兵放马,以命搏富贵。
家里会不会也会像那些被抄了家的人家一样……
到那时,咱们姊妹们,又该何去何从?”
沁芳亭内喜庆的气氛,到底散尽了。
女儿家本就多愁善感,在听过一些被抄家之人的下场后,她们也常会不自觉的代入其中。
只想想,就不寒而栗,不敢深想。
若只是因贪渎之罪抄家,那还好些,只抄没家产,并不牵连家人。
若是因为大罪,甚至是谋逆之罪论罪,那不仅要抄没家财,连人都要入罪。
男子或杀头,或发配流放边远苦寒之地,与披甲人为奴,内眷则入教坊司,成为风尘之女。
这般下场,何等凄惨?
若是她们成了那般……
“咦?你们怎么了?”
林黛玉见周遭姊妹们都陷入深思,有的甚至还红了眼圈,“诧异”问道。
“噗嗤!”
薛宝钗笑骂道:“颦儿丫头最坏,吝啬的很,不舍得给人打赏也就罢了,偏说些没影儿的话来勾人往坏处想。咱们这样的人家,如何会落到那般下场?”
贾迎春用帕子拭了拭眼角,也侧目觑视着林黛玉,不过她性子温柔,并没有指责她。
林黛玉讨好的一笑,又道:“其实那天的姑娘们也都无事,李老相爷保下了她们。罢了,不说这些了。这个戏我没看上,就不赏了,赏下一个!
咦,凤哥儿来了,你们快把眼泪擦掉。
她若知道我坏了她的好日子,准和我闹,讨厌的紧!”
果不其然,远远的,人还在竹桥的另一头,王熙凤的娇笑声就传来:“颦儿,我一猜就知道又是你在捣鬼!方才那样热闹,连前院老太太都欢喜,偏一下子又停了,老太太就非打发我来问……”
林黛玉鄙夷道:“你才捣鬼呢,这里离荣庆堂还有十万八千里,孙猴子都要翻两个跟头才能到,老太太如何能听得到?
我看准是你偷懒,故意跑到我们这来躲清静!”
王熙凤身后的平儿“噗嗤”一声笑出声,道:“果然属林姑娘最冰雪聪明,这也能猜着?”
林黛玉笑道:“她整日里被人恭维,一回两回还好,天天这般,纵然她喜欢这般,也要受不住。何况那些人说话翻来覆去只那些……”
王熙凤进了沁芳亭,让众姑娘们好生坐着,不必起来,自己端起一盅茶水一饮而尽后,笑道:“话糙理不糙,那些人真真都疯了,这会儿子,就盼着大姐儿的婚事。
哼!也不看看她们那副德行!
我是吃不住了,寻了个由子过来躲一躲清静。”
众人惊笑,薛宝钗道:“这也太不像了……”
王熙凤叹息道:“家里如今繁花似锦,烈火烹油,这般兴旺!外面的人想靠过来,偏环儿是个不好亲近的,寻常府第根本登不上门。
他们便只好靠近家族之人,想要隔山打牛。
不知给他们送了多少礼,只求能和家里拉上关系……
如今谁都知道,环儿再回来,怕是要封公了。
这会儿子能拉上一点关系,哪怕只找个由子,日后都是个大靠山。
咱们内宅里还好些,我听说,前面更是露.骨……”
林黛玉嗤笑了声,道:“他们也是在做梦,不想想环儿是什么性子。若真是有能为有本事的,不用他们钻营,环儿也会用他们。
云丫头前儿还说,后廊五嫂家的那个芸哥儿,在东府里十分能干。
还有贾荇、贾衍……
越是想走捷径的,环儿越不喜欢。
舅舅和链二哥如今又不管事,他们磨着他们也没用。
还不如来求二嫂子,二嫂子管用……哎哟!”
王熙凤用筷子顺手敲了偷笑的林黛玉一下后,气道:“你这是专门气我呢?当初不过是想帮人说说情,就被环哥儿好一顿排揎!还拉下脸来警告我一通,落了我那么大的面子。你在一旁不说帮忙说合说合,一言不发,白疼你那么狠。如今还来说我的笑话?”
众人闻言,便知道里面有故事。
林黛玉乐得抿不住嘴,对薛宝钗等人道:“是凤哥儿不知受了谁的请,想让环儿给长安县节度使说一声,坏人一桩婚事。也不知怎地,环儿一听就恼了,拉下脸来说了凤哥儿一顿,真是有趣极了!咯咯!”
众人闻言一阵好笑,薛宝钗对王熙凤道:“坏人姻缘的事如何能做?”
王熙凤没好气道:“里面有几回子事,谁知道谁是谁的姻缘?罢了,不说这些了。听前面伺候的人回来说,环哥儿怕是快要回来了!”
众人闻言纷纷喜道:“当真?”
王熙凤慢悠悠的啜饮了口茶,瞥了林黛玉一眼,道:“哎呀,今儿好好的心情,被某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给坏了,真晦气!”
“呸!”
林黛玉啐了口,水烟般的眼眸瞪着王熙凤,道:“分明是你自己说起的,这会子怪我?想让我说好话,却是不能的!”
王熙凤咯咯笑道:“好好,你最了得!我哪里敢逼你?万一等环儿回来,你吹吹枕头风,我岂不是要……哎哟!好妹妹,快住手,我服了你就是!”
林黛玉俏脸羞红,松开了手,嗔道:“再敢胡说,我还挠你!这也是做嫂子说的话?”
薛宝钗圆场道:“好了好了,不过是顽笑!凤丫头你快说,怎么说的,环哥儿就要回来了?这才出征一个多月,环哥儿当初说至少三四个月哩!”
王熙凤道:“我也不清楚,就是听前面服侍的人说,那个贾雨村如今从金陵到了都中,做了兵部的侍郎。是兵部那些官儿算计的,西征怕是就要结束,马上要大盛归来。
收复西域的万里河山,这等盛世,要在奉先殿前献俘祭太庙的。
如此算来,环哥儿岂不是快要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