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事,不必柳如眉说,尹颜也懂了。
她和杜夜宸找上了柳如眉,还算计她套话。
不过,事已至此,尹颜也没打算心慈手软做个好人。她仍是和柳如眉讨要荒楼地址,顺道问她要了那一瓶剩下的桂花蜜。
柳如眉当时本打算把药剂丢了,可又怕事情刚出来,她乱丢相关的物件,引得旁人生疑。到时候被人捡去药罐子,再查出猫腻就不好了,于是她只是把掺药的桂花蜜倒入恭桶,剩下的药瓶子还锁在橱柜中,等风头过去了,再处置此物。
岂料,时间久了,日子平稳了,她竟也渐渐忘记了那瓶子的存在,直到尹颜问起,她才想起来。
反正事情都到了这一步,柳如眉也没什么豁不豁得出去。
她老实巴交给了尹颜地址,再回家翻出那瓶空空如也的玻璃罐子,道:“里面的东西,我倒了,瓶口可能还有些没洗净的药剂残渣,尹小姐若是觉得有用便拿去吧。”
尹颜拿了瓶子,小心拧开,细嗅了一会儿,道:“我知道这是什么了。”
“什么?”柳如眉好奇地问。
尹颜心情复杂,好半晌开口:“是福禄膏。”
柳如眉大惊失色,道:“他们……怎会想到给郑先生喝福禄膏的茶水?”
“大烟,服用三回,足以让人上瘾。这些人,恐怕是想控制郑先生。”尹颜得出结论,缄默不语。
南城一直有禁烟令,这些人居然还能捞到这样的违/禁品,恐怕背后势力大得很,也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人家。
尹颜回过神来,对柳如眉笑道:“我的差事办完了,那我就带柳小姐去接你父亲吧。”
柳如眉其实和尹颜聊上几句,也觉得她应当不是那等穷凶极恶之徒。不过她遭尹颜算计不假,如今还抖出那位主顾的秘密,恐怕她凶多吉少。
柳如眉心事重重地跟着尹颜上了汽车,后座里,尹颜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我很懂揣度人心,柳小姐瞧着和父亲不睦,可是我能看出来,你还是很在意他的。我猜柳小姐同家人此前肯定有什么隔阂,不过你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这些时日相处下来,爱大于恨,你原谅你家人了,可面上却不愿显露。”
柳如眉吃惊地看了尹颜一眼,并不答话。
她侧头,哝囔了句:“我是被我爹送来玫瑰舞厅的。”
尹颜没想到这一层,多嘴问了句:“什么缘故?”
“母亲重病,家中穷得揭不开锅,买不来药。若是我是到玫瑰舞厅做歌女,每月可得两块大洋月钱。倒也怨不得我爹,是我旁听他和隔壁婶娘闲侃,说我只是个闺女,有个出路,每个月还能拿钱,再好不过。到时候养好了我娘的身子,再怀个带把的小子,家中蒸蒸日上,可不舒适?我爹那时没吭声,我便知他是起了心思。我若不去,好似我不孝顺,眼睁睁瞧着娘熬到病死似的。”柳如眉嗤笑一声,头抵在车窗上,道,“因此,我自告奋勇跟婶娘走了,我爹连拦都没上来拦我。”
尹颜懂了,想来柳如眉父母情深义重,一面是病死的老婆,一面是工作低贱却仍有活路的闺女儿,他该怎样取舍呢?
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尹颜道:“老大爷看着不似这种会卖女的人……”
柳如眉抿唇,道:“他待谁都好,唯独待我冷情。说恨算不上,说全无怨怼也是假。后来,我娘死了。即便有我拿钱供养着,也没能熬过来。我娘一死,我爹就幡然醒悟,想同我重修旧好,让我归家去了。真是笑话,我在舞厅里混得顺风顺水,谁要回那样穷山恶水的山沟沟里吃窝窝头?”
柳如眉记得那时,她爹来玫瑰舞厅寻她。
柳如眉怕他惹事,将她的身世戳穿,还当众羞辱过他,骂他是没脸没皮乡巴佬,见她发家故意攀亲戚。快些滚蛋吧,可不兴造谣生事,强认她为亲女儿的。
再后来,她爹只敢蹲在寓所门口等她了。
柳如眉不待见他,和他爹形同陌路。
她以为他是要来讨钱的,故而阴魂不散。柳如眉随手给他几块大洋,她爹不要。
不要钱,那来纠缠她做什么?
柳如眉厌烦极了,当初一声不吭,任她受人磋磨,如今又来扮演父女情深,恶心谁呢?
为了打发她爹,柳如眉收下了老父亲带来的酱菜,并且让他少来见她。
许是她爹见她收礼,有了希望,果真来得少了。每一回来,都会带上家里的吃食。
只是这酱菜坛子一日日小了去,原本够她吃一个月的,后来变成了每月三两回。
这样一来,她爹就能多瞧她几次,同她说上一句半句的话。柳如眉安抚自己,这都是为了防止她爹毁她事业,她才迫不得已收下东西了。
柳如眉自然懂他爹的企图,原本以为这老头的亲情戏码在娶了后娘就消散了,岂料他一独身就是十来年。
……
尹颜不是蠢人,这些过往,她猜出七七八八。
她忽然觉得这对父女可怜,没忍住,开口:“柳小姐,有句话我想同你说说。你这些日子,受你父亲的事,被人要挟几回了?遇到我们这样善心的还好说,若是那幕后主使再寻上你,恐怕你还有家人就都没活路了。我劝你还是早日离开玫瑰舞厅,和父亲隐居山林吧。虽清苦了些,好歹能保住性命!若真如你所说,那些人是亡命之徒,那么难保风头过了,他们会折返来灭口。”
尹颜说的,柳如眉不是没想过。
她隐瞒家世,能瞒到几时呢?还不是早晚有阴沟里翻船的可能。
届时,她歌迷金主都不讨好,四处得罪人,倒不如风华正茂的时候隐退,还能成为一代传奇歌女。反正歌女的红利期其实也就二十到三十岁之间,三十往后,年老珠黄,营生自然就差了。
到时候被新人挤兑,老人奚落,日子难熬,反倒日日憔悴。
柳如眉被她说动了。
尹颜接着道:“若你有意离开玫瑰舞厅,我可助你一臂之力。我擅易容之术,可制一副面皮赠你,保管没人能认出你来。面皮的保质期十天半个月的,也足够你们逃离别处,寻个安生之所了。”
她处处都帮柳如眉打点好了,心肠慈悲得很。
柳如眉心思微动,只抚了抚旗袍上的褶皱,道了句:“容我想想吧。”
尹颜也不勉强,等她后话。毕竟她磋磨了柳如眉一家,帮她寻好后路,也算是赔礼道歉了。
转眼间,两人到了洋馆。
一进屋,柳如眉见沙发上正襟危坐的老大爷,顿时鼻腔发酸,骂道:“早说了,让你离我远一点,你不听,尽是给我惹麻烦!”
老大爷被闺女骂了,局促不安,他愧疚地低头,刚想给柳如眉道歉:“闺女,都是俺的错,给你添麻烦了……”
还没等他说完,柳如眉忽的扑到老大爷怀里,嚎啕大哭。
这么多年所有的委屈与苦难,在这一刻,都被柳如眉宣泄出来。
老大爷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僵硬地拍了拍柳如眉的脊背,哄:“闺女别哭啊,爹看着心里难受……”
他既是欢喜,又是担忧。闺女何时有和他如此亲近的时刻?受了委屈,如同小时候那般,往他怀中寻求庇护。
真好,他的孩子,仍需要他。如今蜷缩在他怀里哭泣,是不是代表,她还认他这个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