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车里颠簸，晃得人脑仁疼。杜夜宸怕尹颜犯恶心，特地取了一个拔丝镂金麒麟蟠绕纹香炉球，焚了防晕车的香块。
这香是杜夜宸按照老方子亲手调配的香，采了甘松、丁香、薄荷、苏合香等药材，悉心制造好久，方才成型。
香炉里，细微的香烟四散，清新淡雅，好似女子脂粉匣子里散开的白粉。
炉子小巧，还挂了一串珠宝链子。
尹颜取来把玩，同杜夜宸道：“这焚香球上的麒麟纹太狰狞了些，用龙凤衔尾纹才好看。”
杜夜宸只觉得同她一道儿坐着，闲话家常很是惬意。
他微微一笑：“其他家族没这个忌讳，杜家却是禁用龙纹的。”
尹颜惊奇地问：“嗳？是此前还有天家君主的时候不能用吗？那时是犯忌讳，可如今都过去好些年了，我瞧着北城里还有从宫里出来的总管大拿（掌事儿）穿一身蓝缎团龙暗花马褂，在外城晃荡呢！”
自打天家退位以后，宫里的宫女太监一应儿全出来了。
原先避忌的、掉脑袋的事，如今无人管束，张狂了起来。莫说仗着家财在北城里做买卖营生了，就是此前不让穿的紫貂皮、团龙纹，如今都操办了起来，总归无人能发落他们了，也不必提心吊胆过日子。
杜夜宸垂下眼睫，道：“我也不知。不过祖上有这样的规矩，我就照着办。”
“那好吧。”尹颜呶呶嘴，也没多说些什么。
她其实心里还是挂念着阿宝和尹玉，特特偷眼瞟车帘子的缝眼，见他俩相安无事，这才放下心来。
尹颜福至心灵，忽然问了一声：“阿宝不是有眼疾吗？他在这样崎岖的山径上骑马，杜先生不担心吗？”
杜夜宸斟酌了一番，道：“丁家人确实全族都患有眼疾，几乎看不见事物，严重者，还要换上义眼。唯有缺失视力，才能练就超凡的听力与嗅觉，有助于丁家祖传的刁钻武功。不过，丁家人并不是有什么遗传病症，也不是生下来就患有眼疾的。”
说到这里，尹颜霎时间毛骨悚然。她抚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的小臂，低声道：“你是指，这眼疾是后天出现的？”
不是天生的，那便是出生之后，有人刻意为之，就为了制造出一个个听力与嗅觉超世绝伦的怪物？那多残忍……
杜夜宸冷着脸，慢条斯理地道：“嗯，不知他们是用了什么药，或是其他手段。总之，丁家族人无一幸免，这是丁家历代流传的‘诅咒’。不过，丁阿宝不一样。”
“嗯？”
“他并非全盲，像是半成品。或许是那个女人想救他，故而将年幼的他送到我手上……”
尹颜听杜夜宸说起过，是有个丁家女子喊他去捡的阿宝，可能那个人是想保护阿宝吧。
尹颜叹了一口气，更加心疼阿宝了：“多好的孩子呀。”
明明吃了那么多的苦，心思还是这样纯善。
幸亏被杜夜宸领走了，余生他不必受更多磨难。
往后尹颜会更待他好的，毕竟这也是她的弟弟呀。
几人赶了好些天的路，这才到了东城。天南地北的四处奔走，仿佛逃难一般风尘仆仆。
杜千山说过魅狐江家的所在地，只不过他们舟车劳顿，得好生休整一日再去斗智斗勇。
抵达目的地的第一餐，杜夜宸叫了一桌鱼宴。
席面是酒店的人操持的，反正杜夜宸给了钱，那些人看在银子的面上，自然会让客人吃得尽兴而归。
尹颜洗了澡，特地打扮漂亮才下楼。这是她头一回来东城，这儿洋人文化侵袭得不厉害，街上大多都是戴六块瓦帽、皮袍马褂的旧样式打扮，西装革履的先生反倒不多。
因此，尹颜衣着上也选了件红呢三蓝打籽绣花卉纹夹衬衣，外套一件湖色缎大镶边琵琶襟坎肩，两个肩缘了一圈出锋的白狐毛，蓬蓬的，把人衬得珠圆玉润，好似画里来的一般。
杜夜宸往常见尹颜都是热辣俏式的打扮，第一次见她这样收敛玲珑身段，瞧上去既可爱又乖巧。他有一瞬的惊艳与惊奇，出声问：“不穿旗袍了吗？”
尹颜翘起嘴角，道：“我看街上的姑娘都是穿坎肩儿的多，咱们入乡随俗嘛！”
她瞧了杜夜宸一眼，他又是穿的西服。仔细想了想，其实杜夜宸居家时，换马褂长袍较多。一身山水图真丝斜襟马褂，搭配一副金线窄边眼镜，既儒雅又亲和，瞧着多温润呀！也不知他在外为何从来不穿。
尹颜问：“你不挑件马褂长袍换上吗？明明在家里的时候，你很爱穿这个的呀！”
杜夜宸道：“那些衣裳是对内穿的，在外还是客套生疏一些较好。”
他这句“对内”含义深远，惊得尹颜一阵面红心跳。
杜夜宸又故意闹她，事事都能抖情趣的机灵，她才懒得理他呢。
他们在嵌满彩色玻璃窗的包间里等待鱼宴，没多时，阿宝和尹玉就来了。俩小子洗头仓促，擦都不擦，就这么半干着跑来。
准是尹玉起的头，尹颜可是知道这小子贪玩，打小就不擦头发，更别说拿火炉子烘干了。
尹颜瞪了尹玉一眼，去房里取了帕子给阿宝擦头：“天还寒着呢，这样吹风，是要闹头疼的！”
尹玉抱怨：“这事儿也赖我？”
阿宝靠在尹颜小臂上，一言不发，乖巧享受姐姐的照顾。
虽然平时的尹颜就很温柔，可是今天的她更加疼爱他一点。
酒店里的人上了铜茶炊，又在桌上摆了全鱼宴，有荷包鲤鱼、番茄鱼片、金狮炸鱼等等，瞧上去琳琅满目，吃起来鲜嫩味美，是上等的佐酒佳肴。只可惜，屋里的几位都不喝酒，只得拿茶冲冲口味。
尹颜想起阿宝的过去，体恤他的不容易，手上不住给他夹菜：“尝尝这个雪花鱼糕，拿鱼糜和鸡蛋制的，香滑爽嫩，可好吃了。”
阿宝刚咽下一口，又来一口，肚子都要炸了。
只是尹颜盛情难却，他又很珍惜今日的温情，因此一边点头一边吃，吃得满头都是汗。
还是尹玉看不下去了，埋怨一声：“姐，你悠着点！阿宝那碗都要装不下了！他小小的人，能有多大饭量，别给人撑坏了。”
尹颜如梦初醒，忙愧疚地道：“呀，我给忘了。阿宝你要是够了就停筷子，可别吃撑了闹肚子。”
阿宝羞怯地笑：“没事没事，外面跑一天了，我很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