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时,沈理跟着长寿过来了。
“怎么在这里站着?”沈理指着远处街角的茶楼,招呼沈瑞跟过去。
沈瑞低头看看身上,迟疑了一下。沈理道:“无碍的,那是自家铺面。”
沈瑞跟上,沈理边走边说道:“是婶娘让你过来的?还想着今天落衙过去,听了松江的消息了,老人家惊着了没有?”
“吓了一跳,担心的不行,不放心族亲们,打我与全哥儿他们一道回去!”沈瑞回道。
沈理脚步迟疑,皱眉道:“打管事跟着过去就是,往返数月,要是赶不上烧周怎么办?”
在沈理眼中,族人是族人,族亲是族亲,二房与四房孙氏这样的,自然是要放在心上的亲人,其他人不过是同姓,面上过得去就行了。真要是为了所谓族人,就耽搁亲人大事,沈理自然是不赞成。因此,即便翰林院清闲,沈理也没有请假回乡的念头,打长子过去露个面,意思一下就行了。
“四房叔祖母在呢,只打管事过去不大妥当。”沈瑞道:“去的时候乘船,回来的时候走陆路,不会耽搁烧周。”
虽然说长幼尊卑,可是对于四房张老安人沈理实在没有好感,不以为然道:“源大叔那个孝子、沈瑾这个贤孙都不留会,你操心什么?罢了罢了,婶娘素来是个周全人,为你想的也多,你分得好轻重缓急就好……”
说话的功夫,两人走到茶楼。
茶楼有些冷清,楼下只有一桌客人在,看到沈瑞穿着孝服进来,小声嘀咕两句。
小二的看着沈瑞孝服为难,掌柜的认出沈理,口称“老爷”迎了上来。沈理带着沈瑞进了楼上雅间,掌柜的亲自奉茶过来,才退了出去。
沈瑞早已口渴,连着喝了两杯,才打量四周。这里布置的简朴,却不寒酸,器具并名贵,可也带着几分素雅,正是文人相聚的好地方。茶叶也是好茶,可生意似乎并不算好。
“这是嫂子的陪嫁?这个地界不能说寸土寸金,可是难得得了,怎么有些冷清?”
沈理摇头,脸上露出孺慕之色:“不是,这里本是孙家的产业,孙太爷生前赠与二房老太爷,后来婶娘出嫁做了婶娘的嫁妆,婶娘托付给这边大婶娘照看。我中进士那年回乡,婶娘将这里赠与我,让我会友用。大婶娘说这里的生意宜差不宜好,因此点心与茶水单子,还是几十年的老样子,价格也低廉,每个月下来,将将不赔就是好。不是这里却是翰林官最喜欢来的地方,清净不说,价格比其他茶楼便宜不少。”说到这里,压低音量:“并非是想要探听什么,不过既在翰林院,耳聪目明些也是好事。这些年靠着这个,我也避过几次风波……等你入了翰林,这处茶楼就由你接着……”
沈瑞听了,忙摆手道:“我不要,九哥留给林哥儿吧……”
沈理看着沈瑞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带了感伤道:“瑞哥儿到底是与我生分了!”
沈瑞讪讪道:“我名下有好几处铺子,倒是九哥手上,总要有自己的产业……”
沈理神色稍缓,道:“勿要啰嗦,这茶楼是婶娘与大婶娘两人心血,就是掌柜的也是孙家故人,不留给你留给哪个?你要是再说其他,就是怨九哥没早日还你了……”
话说到这里地步,沈瑞只能道:“我不过是秀才,等以后能入翰林再说。要是入不了翰林,我可不接手这亏本生意,不够操心的。”
“那是自然,你要是真考不进翰林,我就留给将来的侄子。这茶楼是要一代代传承下去,里面是长辈的教诲与慈心。”沈理点头道。
沈瑞想起正事,知晓要是直言相劝,未免有趋利避害之嫌。沈理是仁人君子的性子,看似待人淡淡,可骨子里最是感恩。他能感激孙氏当年的招抚,对于岳家的庇护与提挈也念恩,所以才会对谢氏百般容忍。要是知道谢迁有难,沈理不会离京。
沈瑞便做出为难样子,道:“听全三哥说九哥让林哥儿南下?”
沈理点头:“是啊,既是那边遇了事,总要回去看看。你勿要太担心,不会有什么大事。沈家坊距离府衙进,各房头家丁护院加起来数百人,就算倭寇进城,人数有限,也不会太张狂。”
沈瑞做忧心状:“九哥,当着母亲与三哥,我没敢多说什么,可是心里越想越不安。沿海一地,倭寇上岸并不稀奇,隔三差五总有消息出来,可是敢进城劫掠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多是劫掠庄子。这次却是进城,不管是真倭寇,还是亡命之徒假扮倭寇,做到这一步,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偏偏华亭县里,人人都晓得,最富的就是沈家与贺家……要是对方有计划而来,那边到底如何可是说不好?地方报上的,可是伤亡百余人。”
沈理神色大变,不待见族人是一回事,可也没有盼着他们家破人亡。
“怪不得鸿大叔说什么都要回去,看来也是想到此处。”沈理心神不定。
沈瑞道:“要是族长太爷在时,威望高匆忙之间也能组织起人手来抗匪,海大伯性子到底软和了些。加上三房分家,除了大老爷之外,其他几位老爷都举家搬迁,三房剩下人口有数。其他房头,老的老,弱的弱,遇到事情,实不顶什么。”
沈理深以为然,想着进城计划回去的几个人,面上带了犹豫。鸿大老爷身体不好,回去也不顶什么,沈全、沈瑾、沈瑞、沈林,即便其中有个新科状元,可年纪辈分都在这里摆着,真要是那边遇到大事,这些人都不是主事的合适人选。就是出面应对官府,同是状元,沈瑾这个分量,却比不上沈理这个阁老女婿加成的。
想到这里,沈理道:“幸好你想的周全,我竟疏忽了,看来我得跟着走一趟。”
沈瑞附和道:“那我就放心了。”
倒不是沈瑞有心诅咒族人,而是不乏有这个可能。五房也想到此处,只是担心好的不灵坏的灵,都不敢说出来。
五房定好的船只是后天,沈理记下,转回翰林院请假去了。
沈瑞眺望远处的皇城,想着数月未见的寿哥儿,倒是没有什么担心的。那一位看似天真烂漫,可是宫廷里长大,玩起权谋来也不畏惧几个老狐狸。权力之争,有时候能退,有时候却是退不得,尤其现在寿哥儿十五岁,弱冠未大婚,退一步想要亲政就要等上几年。或许谢迁三位阁老想的是民生经济,担心新皇任性而为,才想要遏制君权,可这其中要说没有私心,说也不信。权利如同毒药,在弘治朝,先皇垂拱而治,朝政大权尽托付三阁老,也养大了他们的胃口,如今不免就倚老卖老起来,如今摔跟头也是稀奇。
世人重礼,祭礼最重,华亭遭劫已经传遍朝廷,沈理这侍讲学士又是清闲差事,请假的折子当天递进去,次日就批复下来。沈理将手头差事交接完毕,回府。
进了大门,沈理就觉得不对劲,看了略显拘谨的管家一眼,道:“林哥儿的行李都收拾妥当了?”
管家躬着身子,迟疑道:“还不曾。”
沈理皱眉:“太太这两日忙什么?”
这一年夫妻嫌隙日深,沈理多在书房歇了,这两天没有见到谢氏。
管家身子躬得更厉害:“太太病了……大少爷在侍疾……”
沈理只觉得太阳穴直跳,心火直窜。他前天就交代谢氏给长子准备行李,三天过去,行李没收拾,人却病了,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才怪。
沈理压抑怒火,道:“请的哪位太医,太医怎么说?”
管家道:“请了赵太医,说太太是邪风入体、脾胃不调,又有些中暑,需好生休养……”
沈理怒极而笑,如今入伏天气,天热的跟下了火似的,想要受风可不容易。怪不得这两日书房那边清清静静,也没有送汤送水之类,看来妻子全部心思放在怎么生病上。这个赵太医,则是谢府用过的老人,与谢家是通家之好。
正房里,谢氏倚靠在床头,端着药碗,只觉得浑身无力,眼前一阵一阵黑。她不放心长子远行,又不敢违逆丈夫的意思,就只能取巧折腾自己。就算族亲重要,可她这生身之母生病,沈林留下侍疾也是应当的。
沈林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担忧:“母亲可是难受的厉害……”
谢氏摇头:“没什么,就是这几日没歇好……精神头有些不足……”
沈林红了眼睛道:“母亲都晕倒了,哪里还是没什么。”
谢氏看着如松柏般挺立的长子,心中满是骄傲,面上却带了柔弱道:“都是我身体不争气,老爷差事忙,你弟弟们还小,家里就靠林哥儿了……”
沈林点头道:“母亲安心养病,万事有儿子在。”
谢氏欣慰的点头,这母子无间的画面,让沈理看了个正着。
沈理走了进来,沈林忙起身问好。
谢氏带了意外,看了看窗外天色:“这个时辰,老爷怎么回来了?”
沈理看也不看谢氏,对着长子道:“去松江的船明日启程,你行李可收拾好了?”
沈林看着谢氏,见谢氏低头咳嗦,迟疑道:“父亲,如今母亲病了……”
沈理看向谢氏,谢氏移开眼,抚着额头呻吟出声,并非作伪,而是熬了两天夜,又浸了冰水,真的有些熬不住。
沈理眼神幽暗,对沈林道:“既是如此,你就留在家里尽孝,不用跟去了。”
沈林松了一口气,谢氏也止了呻吟。
沈理接着道:“你是长子,以后遇事也多想想,有点主见,不要被人当成傻瓜愚弄。”
沈林疑惑不解,依旧是点头应下。谢氏在旁,只觉得心惊肉跳,头更疼了。
沈理冷笑,盯着谢氏道:“既是求仁得仁,你就好好养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