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7 宾主尽欢
家里没有茶叶,只有白开水,黄菁菁一人倒了一碗,她不会说场面话,让刘邦和赵卫国坐上,自己和孙氏坐边上,开门见山说了自己备的菜,眉飞色舞,神采飞扬,赵卫国从周士文嘴里听到点风声,倒不觉得无头无尾,更不曾认为黄菁菁是在说大话,毕竟,灶房的阵阵香味是骗不了人的。
刘邦捋着下巴的一撮胡须,脸上的笑无可挑剔,恰到好处的神色叫人看不清他心底的真实想法。
黄菁菁心里清楚,像里正他们这种人,喜怒不形于色,不会叫人琢磨透心底的想法,便耐着性子适可而止,说得再天花乱坠,最后结果不尽人意反倒是种难堪。
尝过她的手艺再说。
刘青觉得长辈说话无趣,周家有妇人又不好随意走动,只得扭着头,暗中打量着堂屋。
屋子有些空,除了两张桌子,便剩下西边的一排半人高的柜子,柜子上摆放着几个花篮,里边插着五颜六色的花儿,甚至打眼,整个宅子,约莫院子是紧凑的,屋里倒是寒碜了。
这时候,外边传来脚步声,他扭头望去,三个身形高大的汉子担着桶回来,随着木桶落下,似有股味儿飘来,他不自然的捏了捏鼻子,但看其他人没什么反应,倒是他一个人少见多怪似的,便垂下了手,朝黄菁菁道,“婶子真是好福气,三个儿子都成材了,孙子又有了,是没什么好操心的了。”
他本想说颐养天年,怕黄菁菁听不懂,话到嘴边改了口。
黄菁菁摇头喟叹,“哪能不操心,家里大事小事繁琐细碎,我不操心谁操心?”
明明似在抱怨,偏偏一副甘之如饴的神色,刘青略想了想,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倒不好意思继续往下说了,他站起身,身形笔直,自有股读书人的书香气,说话时,又将那份儒雅敛了去,透着乡下人的娇憨,“周大哥,你们回来了啊,婶子说起席面的吃食,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你们整天在家,可算有口福了。”
周士武和周士仁猛得见着位穿直缀的男子,浑身不自在,脸色如同见着谁家小媳妇露出的脚丫子似的,耳根都略微泛红。
反观周士文,气定神闲,中规中矩放下肩头的背篓,顺着其他背篓挨着放在柴篷里,安之若素回道,“可不就是,我娘做饭素来有一手,同样的饭菜,经过她手一转,味儿就不同了。”
既然黄菁菁想揽下刘家的席面,周士文自要捡黄菁菁的好话说。
刘青听闻此话,已迈步走下台阶,大胆的张望着院子,院子里种着两株桃树,树叶茂密,枝头隐隐有花骨朵绽放,给这平庸的小院增添了抹亮色,他道,“听说婶子养了只猪,我看两边是灶房,猪养在哪儿的?”
刘家也养猪,只是今年他成亲,孙氏怕臭味熏着人,去年入秋时便借了别人的猪圈养了两头,准备杀了他成亲用。
堂屋坐着人,周士文不好背猪草进屋,只得放在柴篷,从善如流道,“在后院,前边时不时来客人,那股味儿刺鼻,后院无人便不怕了。”
刘慧梅算着他们回来,早在水桶装了水,周士文洗了手,取巾子擦了擦脸,这才进屋给刘邦和赵卫国打招呼,周士武和周士仁跟着他,三兄弟个子差不多,皆是容貌端正之人,因着常年风吹日晒干活的关系,皮肤黝黑,五官坚硬,站在那儿不说话,浑身上下透着股力量劲儿。
刘邦捋着胡须,笑道,“快坐下吧,地里活儿多,耽误你们真是过意不去。”
“里正见笑了,你们能来,我娘高兴着呢。”周士文落座,周士武紧挨着他,一根凳子只坐得下两人,周士仁便有些局促了,还是身后的刘青拍了下他肩膀,让他在旁边凳子上坐下,周士仁才木讷的知道坐。
一群大老爷们,黄菁菁和孙氏插不上话,喊上孙氏去了灶房,周家的灶房宽敞,坐四五人都不成问题,碗筷整整齐齐的摆放在碗柜里,水缸米缸酸菜坛子,井井有条的顺着墙安置,却是比普通人家干净整洁,孙氏心下满意,她不最喜欢家里脏乱的人家,人住的地方收拾得跟狗窝似的,周家院子不大不小,但所有的家居摆设俱都井然有序,从中便能窥探出黄菁菁爱干净整洁的性子。
于是,她对黄菁菁的态度愈亲和,算起来,她是刘慧梅族里的婶娘,刘家和周家能沾上点亲戚,她说话便少了些顾忌,问刘慧梅几个月了,有没有不适应的,语气就跟普通长辈关心晚辈似的,微风习习,透窗而入,安抚了刘慧梅那颗不安和躁动的心。
经过上次的事儿,肖氏肯定恼上自己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是周家的人了,她以为孙氏来,多少会因为那件事责怪她,心里是忐忑的,孙氏性情温婉,处事公正公允,族里有不平的人和事,哪怕她是晚辈,也会为弱者出头,她和黄菁菁声嘶力竭的咆哮,孙氏是温柔的,轻声细语的讲道理,讲不通也没关系,慢慢来,甚是有耐心。
孙氏在族里最得孩子喜欢,被这么个人训斥,刘慧梅心臊得慌。
好在,孙氏没给她难堪,她便老实回着。
黄菁菁让刘慧梅坐下陪孙氏聊天,她洗了手,擀面皮,包饺子,动作麻溜,孙氏和刘慧梅闲聊,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黄菁菁,她认真的神色,专注的目光,让她忘记她已四十多了,浑身充满干劲的神态,像极了刚成亲努力想把日子过好的新妇。
念及此,她觉得请黄菁菁做席面也不错,精力充沛,神采奕奕,看着便觉得勤快踏实,对成亲的人来说,也算有个好寓意。
她没开口与黄菁菁提席面之事,待饭菜上桌,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她忍不住称赞,“黄寡妇,你厨艺确实不错,我跟着吃了不少酒席,从没闻过令人垂涎三尺的味道。”
刘家富裕,隔三四天就能吃到肉,她在酒席上不会像其他人蜂拥哄抢,只是这会坐着,还没握筷子呢,就有这种冲动了。
刘青更是竖起大拇指,俊俏的脸上还残着几分稚气,不是童真,而是几分单纯,“婶子,您这一桌饭菜,能在镇上开馆子了,馆子的味儿都没您的好。”
黄菁菁忍俊不禁,人多,分成两桌坐着,因着要陪孙氏,她和孙氏坐在大桌上,刘氏和刘慧梅带着栓子和梨花坐小桌子,饭菜一模一样,没有丁点厚此薄彼的意思。
“喜欢就多吃些,婶子能长成这样,没点功夫可不成,我坛子里堆着肉,你若喜欢,待会回去的时候婶子给你装一碗。”黄菁菁尝了口肉丸子,咸味适中,香软爽口,红烧肉颜色娇艳欲滴,肥而不腻,孙氏甚是喜欢,至于粉蒸肉和粉蒸排骨,刘邦和赵卫国赞不绝口,刘邦当即做出了邀请,愿意把席面全交给黄菁菁。
黄菁菁满心欢喜,溢于言表。
之后,饭桌上甚是安静了会儿,只听着筷子的碰撞声,以及呼溜溜吹肉的声音……
一顿饭,吃到后边了,黄菁菁才开口打破了沉默,和刘邦说起席面的价格。
“准备杀两头猪,猪肉家里出,至于佐料和其他,你看着算,价格不离谱,我们都能接受。”刘邦吃得满头大汗,只是他注重仪表,手边的巾子时不时就要擦额头脸颊,故而脸色有潮红,不至于狼狈。
赵卫国没那么多讲究,吃得热火朝天,黄菁菁和刘邦说话时他才略作停顿,擦擦额头的汗,如实称赞黄菁菁手艺好。
“里正喜欢就多吃些,待会也给里正装一碗回家,若不是家里条件不好,中午还能做弄几斗碗。”黄菁菁脸上挂着笑,神色不变,心底却盘算着价格,佐料的话分量不小,她列出单子,让刘邦他们自己出面买不是问题,她赚取的人力费和服务费,便道,“我不会狮子大开口,价格过得去就是了,我带老大他们过去,只负责饭菜,上菜洗碗涮锅我们是不管的。”
不管哪儿的厨子都不负责这些,刘邦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那就容易多了,除去所用的佐料的成本,不管你要办几天的酒席,一律三文一桌,如何?”一桌坐八人,里正娶媳妇,随礼的人多且丰厚,三文一桌,她没漫天要价,他们光是炒菜,和肉,都要忙活两天,两天一桌才三文,很划算了。
刘邦和孙氏一怔,“一桌三文,如果只宴请一桌,你岂不是亏了?”
普通厨子都是报个工钱,按天数算,一天十文或者二十文,按桌算的还是头回听说。
黄菁菁将二人的诧异看在眼底,笑着道,“没啥好亏的,一桌人,干活轻松,工钱少些说得过去,我靠力气干活,人多,弄的饭菜多,当然要多收些。”
刘邦和孙氏交换个眼神,刘家不缺钱,席面好比什么都重要,那天女方家送亲的队伍会来,让那些人满意比什么都强,刘邦搁下筷子,沉吟道,“一桌三文是应该的,只是,我看你家里人不多,几百号人的饭菜,你们弄得过来不?”
村里红白喜事,会请村里人帮忙,但也只是帮着洗菜,收拾碗筷类的,饭菜要厨子张罗,周家人不多,他有些怀疑。
“里正不用担心,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的道理我还是懂的,要摆多少桌酒席,你和我说说,让我心里有个数,待杀了猪,我就带老大和老二他们过去。”事情看似复杂,也就切肉和肉的时候累些,酒席那天是不怎么忙的,黄菁菁吃过乡下席面,大口锅一般大的蒸笼,往上叠了一个半人高,蒸好了就成。
里正见她言之凿凿,信心十足,便把担忧落回了心里,光是稻水村恐要坐上四十桌的样子,加之外村的亲戚好友,五十桌就够了。
“五十桌,多备两桌以防不时之需,你看要什么,我让人先备着。”
黄菁菁想了片刻,便道,“在外边起三口锅,问谁家有大蒸笼,能借多少借多少,再者,碗筷要提前两日备好,至于佐料……”
“佐料我们不插手,你看着弄,事后在一起算。”厨子靠的是厨艺吃饭,厨艺的好坏和佐料有关,刘邦有这个自知之明,给孙氏使眼色,孙氏便从怀里掏出个钱袋子,里边没有铜板,全是碎银子,想来是早有准备。
黄菁菁没有扭捏,当着众人的面清点好数目,算正式把活揽了下来。
“对了,里正,我想问点事。”黄菁菁回屋把钱袋子藏好,转身出来,朝饭桌上的人问道。
只见两张深邃刚毅的脸皆抬了起来,对视一眼,又低下头去,黄菁菁有些尴尬,两位里正都来她家了,一时半会不知怎么区分,她重新落座,“我想问问,十里八村,哪儿的学堂好些?”
既然打定主意要把栓子送去念书,学堂当然要打听好了。
桌上一阵静默,所有人都抬起了头,刘邦和赵卫国交换个眼神,刘邦道,“你想让周二周三去学堂?”
不怪他没想到栓子,栓子年纪小,谁愿意花这么多钱把稚气未脱,心性未定的孩子送去学堂?
庄户人家,把孩子送去念书,多是指望成材的,当然要挑懂了事的。
周士武和周士武唰的下脸白了,二人都当爹的人了,不说年纪大不大,田地的活等着呢,他们去了学堂,谁去田里干活?
尤其周士武,不免又想到他曾抱怨黄菁菁偏心的事儿,难道黄菁菁往心里去了,如今有了钱要补偿他们,把他们也送去学堂。
他便有些心虚,“娘,我和三弟一大把年纪了,哪看得进去书,还是专心伺弄家里的田地吧,我……我不想去学堂……”
周士仁重重点着头,表达自己和周士武一样。
黄菁菁见二人被吓得血色全无,不禁笑道,“想什么呢,多大岁数了,夫子肯收我也不让你们去丢人现眼,我就是问问,一辈子没念过书,大字不识一个,还不准娘好奇两句,我看刘青一表人才,气度不凡,一看就是读书人,这不欢喜吗?”
一番话,弄得刘青不好意思起来。
只是饭桌上的人不是没有脑子的,不认为黄菁菁是问问这么简单。
因着是他们的家事,刘邦不好过多询问,十里八村有学堂的村子可不多,镇上的学堂是最贵的,稻源村前边的骊山村有,再者就是沿着河流往上的上秀村,这两村的夫子是秀才老爷,学问高,其他村的便没有了。
他和两位夫子打过交道,都是正直负责之人,性情好,上秀村离这边近,周士文在那念过书,周家真要把谁送去学堂,上秀村不错。
黄菁菁认真听着,却没急着表态,送栓子去念书是一家人的事儿,不商量她就做主不太好,毕竟她只是栓子的奶,不是栓子的爹娘。
她又问了几句,刘邦吃得尽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顿饭,半个多时辰才结束,刘青从未吃得这般饱过,镇上的馆子酒楼都曾尝过了,初始觉得好吃,久了也就一般。
怕耽误黄菁菁他们干活,刘邦和赵卫国便准备回了,黄菁菁要开始准备做席面的佐料,事情多,也没挽留,让刘氏给两家装了些肉,笑盈盈送他们出了门,太阳毒辣,黄菁菁怕他们中暑,摘了几片芋儿叶让他们举在头顶,刘青觉得新鲜没有推辞,赵卫国脸色有些僵,黄菁菁一把塞入他手里,大嗓子门道,“里正,谨慎些是好的,中了暑赖在我头上我是不管的。”
赵卫国嘴角抽了抽,拽在手里,却不肯举在头顶,兀自在前边走。
黄菁菁耸耸肩,人情到了就成,赵卫国接不接受是他的事儿了。
目送他们穿过树林看不到人影了,才转身回屋,刘氏和刘慧梅在收拾碗筷,栓子梨花吃多了,有些昏昏欲睡,黄菁菁让周士仁把孩子抱去屋里睡,让刘氏和刘慧梅坐下,把自己送栓子去念书的想法说了。
刘慧梅似乎早有预料,脸上没多惊讶,只刘氏反应大,支支吾吾道,“念书,那得花多少钱,我和他爹拿不出来呢。”
“这钱不用你们出,栓子是我孙子,我还能不管他?刘家那剩下二两银子,交一年束脩够了,至于后年,我们再想办法,这次真能把席面做出来让里正满意,往后请我们做席面的自然会上门,有了挣钱的路子,还怕挣不到钱?”黄菁菁心平气和说着,看周士仁折身回来,让他坐下,把方才的话又说了遍。
周士仁脸色忽的变了,一阵红一阵白,瞅瞅黄菁菁,又瞅瞅周士文和周士武,吞吞吐吐道,“娘,不合规矩,钱是您的,您拿着就是了,我……努力挣钱,以后有钱了,会送栓子念书的。”
早先黄菁菁就和他说过栓子的事儿,当父母的,怎会不盼着儿子出息,只是念书花的钱多,依着家里的情形,他哪儿拿得出来,手里攒了些钱是不假,但和刘氏商量着沿着屋子再修两间,栓子和梨花大了,总和他们挤一起不是法子。
至于黄菁菁出钱,他更不敢要了,分了家,上边还有哥哥呢,黄菁菁偏心的话,怕周士文和周士武不高兴,即使二人不觉得有什么,还有刘慧梅和范翠翠呢。
“你大哥二哥他们没啥说的,娘还能动,多挣些钱,你大哥二哥往后有了儿子,娘照样送他们去念书,一碗水端平,难道要等你大哥二哥的孩子长栓子这么大?”黄菁菁看着周士武,“老二,你说呢?”
周士武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娘说的是,我明白的,不会乱想,栓子是家里的长孙,以后有出息了,全家能跟着沾光。”
虽说分了家,但他们始终是周家人,整个稻水村,姓周的只有他们一户,哪会不互相帮衬,老赵挣了钱不也救济赵家人了吗?
“你能想清楚就好,接下来要忙席面的事儿,准备的材料多,加之天热了,学堂离得远,入秋后再说吧。”她准备把栓子送去上秀村,周士文念过的学堂,有周士文的激励,栓子会奋进的,舍不得妹妹而把自己卖掉的人,心性不定又如何,但善良就够了。
一家人说了会儿话,黄菁菁便让大家散了,这两日要把田地的事儿忙出来才好去稻源村帮忙,刘慧梅怀着身子,她在家照顾三个孩子,她带着周士文他们过去,至于范翠翠,她想都没想过。
稻源村的里正来周家,还把赵卫国请去了,对这件事,村里又起了闲言碎语,认为黄菁菁得罪人,要赵卫国出面帮忙,半日的光景,周家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最后还是赵卫国放话出来,谁要不干活整日唧唧歪歪当长舌妇就撵出村去,着重点了马婆子的名。
一时之间,村里太平了。
家里养着猪,黄菁菁和刘氏早晚去山里割猪草,怕刘慧梅一人在家忙不过来,把三日的量全割回家堆着,周士武和周士仁起早贪黑把麦苗施了遍肥,周士文则准备要用的米粉,佐料,一家人各司其职,忙得不亦乐乎,到刘青成亲前两日,刘家一大早请了人过来,说明天中午便要张罗酒席了。
庄户人家办酒席,一般两天,头一天简单的弄些饭菜,娶亲当日的中午才是正餐。
黄菁菁算着时辰,傍晚叫周士武挑着担子,提着篮子,一家人就去了稻源村,至此,黄菁菁给刘邦家做席面的事儿才传开来。
艳羡的不少,做席面是个体面活,全家不用随礼能跟着吃肉就算了,还能挣到钱,于是便有不少人打听黄菁菁的工钱,只是刘邦一家人嘴严,赵卫国也不是碎嘴之人,问来问去都没问到多少工钱。
刘家敞亮,屋子多,院门外挂起了灯笼,给黄菁菁他们安排了两间屋子,黄菁菁刘氏一间,周士文三兄弟一间。
院子里很多人,进进出出往院子里搬桌椅,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站在檐廊上指挥,嘈杂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