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的头从傅九衢肩窝抬起,接触到他波光潋滟的眸子。
“你要去哪里?”
傅九衢目色不变,温热的掌心在她脸上轻轻摩挲。
“南征侬智高。”
这个答案方才已然悬在了辛夷的嘴边,她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如今得到傅九衢的确认,那仅存的一抹希望登时崩断。
在汴京赋的剧情里,傅九衢有没有参与讨伐侬智高的战争辛夷不太了解,但这个结果让她下意识心慌意乱,十分不安。
“你自己吗?狄将军会不会去?”
傅九衢对她冷不丁问起师父略有疑惑,尤其她眼里除了担忧外,还有一丝莫名的浮躁,让他心里骤然一沉。
“去。”傅九衢沉默片刻,唇角微微勾起,“没有狄将军统帅,官家哪里肯放心我?”
辛夷耳朵嗡的一响。
宿命的无奈感,让她紧紧揪住傅九衢的衣裳,忘了松开。
以为大男主张巡死了,结果没有死,回来后照常按原剧情走上了一路升迁飞黄腾达的道路,而狄青南征讨伐侬智高也是迫在眉睫。
在这个世界里,除了她这个来自另一个次元的灵魂,从来都没有什么改变。
“十一妹。”傅九衢看见她眼里浮动的情绪,歉意地一笑,将她揽入怀里,掌心在她后背慢慢抚慰,“对不起,我不得不去。否则,便是让所有人为难了。”
不得不去,四个字便将辛夷所有的希望打破。
辛夷唇角微扬,抬头望着他:“是因为我和张巡和离的事情吗?”
傅九衢眉头一蹙,“不是。与你无关。”
辛夷信了他就有鬼了。
“大宋百万禁军,好端端的用得着调派你皇城司出战?还想骗我。”
傅九衢深深看她,眼角不知不觉浮起笑意,“这不是坏事。等我得胜归来,便可名正言顺地请旨赐婚了。”
一场战事下来,消磨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人们的记忆。
到那个时候,傅九衢和张巡这点恩恩怨怨就会在所有人的心里淡化。
从傅九衢的角度来说,没有比这更合算的买卖了。
但辛夷的思虑和他不一样。
她知道战争会胜,她甚至知道这场仗狄青赢得十分漂亮,但接下来的事情,却是剧情设定里傅九衢黑化的关键……
狄青得胜回来,被排挤外放,郁郁而终。对于与他情同父子,又曾经一起南征的傅九衢而言,将是怎样的感受?
“九哥,我有个想法。”辛夷冷不丁开口,说得认真。
傅九衢抬抬下巴,“说。”
辛夷盯着他道:“我以为狄将军做统帅的话,即便得胜,那战功也是他的。你能捞到的功劳,大概不足以用来向官家请功赐婚吧?不如,你自己领兵南征,不让狄将军去了?”
傅九衢原以为她是要阻止自己南去,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
他惊讶地看着辛夷,“你怎会如此异想天开?”
辛夷勉强笑一下,“我就是觉得狄将军年岁不小了,长途作战十分凶险,你那么紧张他老人家,不如你替他去……如此一来,你得了功劳,也少不了他的。名师才能出高徒嘛。”
年岁不小?师父正当壮年而已啊。
傅九衢眼眸越发深邃,他圈住辛夷,“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辛夷眨下眼,“我都告诉你了呀。”
“不。”傅九衢眼睛微微眯起,“不是这样。”
辛夷不是好战喜功的人,更不会不顾他的安危,撺掇他去抢功。
一定有更深层的原因,才会促使她说出这样一番悖于常理的话来。
辛夷被盯得不自在,低低地道:“总之,我不想狄将军去……”
傅九衢皱眉,“你可知,这是师父的夙愿?更何况,这个时候,师父应当已经接到了圣旨,准备调兵遣将了。”
辛夷微怔,“不可以不去吗?”
傅九衢摇摇头,“不可以。”
已成定局。
辛夷暗叹一声,垂下眼眸,“那你带我同去吧。”
傅九衢低低一笑,好像终于明白了她的想法似的,“哪有女子上战场的道理?傻瓜,你乖乖在家里等我。旁的事情,不用担心,我会托人照顾你……”
辛夷挑了挑眉梢,“你不怕我又被别人照顾走了。”
傅九衢:“……”
冷不丁想到二人相识之初的种种,傅九衢淡淡地笑开,“若当成如此,那我便成全你们。”
辛夷挑了挑眉,“这么好?”
傅九衢懒洋洋地笑,“反正损失的又不是我。失去我,你上哪里再去找一个这样疼你的九哥?后悔的,只会是你。”
噗!又傲娇起来。
辛夷眼巴巴盯着他看,好片刻,突然吸口气,双手圈过去揽住他的腰身,低低浅浅地道:“那要不,我们吃一颗定心丸吧。”
定心丸?傅九衢不解地看着她,见小娘子眼神游离,不敢与自己对视,双颊莫名热红,把他的衣裳都揪得皱起来了仍不松手,神色里分明有克制的紧张……
傅九衢忽而一笑。
“小不正经。”
辛夷被他戏谑,登时羞辱起来,握起拳头便捶他。
“不肯就算了。你笑什么笑?”
内心再强大的女子在遭到拒绝后都会恼羞成怒的,辛夷觉得自己的火气没毛病。可是,拳头砸下去,听到广陵郡王轻呼一声喊痛,她便连忙收住。
“不是吧,我就用了三分力……”
傅九衢不说话,扣住她的手腕,将人摁在身前,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那三分力,也足以抵别人十分了。”
辛夷眼神微哂,见他在笑,又有些气恼。
“那你也是活该。谁让你嘲笑我的?”
“唉。小十一啊!”傅九衢抬手在她的脑袋上抚了抚,温柔的音色仿佛蕴藏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让辛夷瞬间平静下来。
“战场上瞬息万变,生死难料,我怎能在这个时候做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
他浅浅的呼吸落在辛夷的颈窝,那好听的音色里有一种令人发指的魔力,辛夷听得汗毛都竖了起来,不知是激动的,还是气的,又或是被这份难得的亲近惹出来的,身子发麻,眼发酸。
“正因如此,我才觉得我们不能这么清清白白的分开……”
不能清清白白的分开?傅九衢琢磨一下这话,再看辛夷清澄如莹的双眼,唇角一勾,忍不住笑开。
“你啊。”他的指头戳在辛夷的太阳穴,“脑袋瓜里都想了些什么?”
“什么呀。”辛夷拔开他,冷着脸,“你就说,肯不肯吧。”
傅九衢搂她一搂,“依你看,我们还清清白白吗?”
辛夷:“怎么就不清白了?”
傅九衢挑眉,慢条斯理的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我记得有个女子曾对我说,对我无所不知……”
“嗯?”
“脐下三寸,胭脂痣。嗯?”
“嗯。”
“嗯?”
“嗯嗯嗯。”辛夷脑袋快要缩到他怀里去了,“那也不代表不清白呀,我是大夫,知道什么不是很正常么。”
傅九衢眼窝带笑,盯着她鸵鸟似的逃避模样,胳膊弯过去挪了挪位置,将她圈过来,仍然坐在身上,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吻她。
“这样呢?”
“什么?”辛夷猝不及防,脑子昏乎乎的。
“清白么?”
“……”
“这样呢?”傅九衢声音低浅,呼吸却有一点点急促。
他的隐忍和克制与辛夷的焦灼完全融合在交互的肢体里。
辛夷几次想要说话,差点被咬掉舌头。
此时她才发现,傅九衢这个男人,其实她从未真正了解过,所谓的剧情人设只是停留表面的公式,与他无关。他是鲜活的人,冰冷又火热,薄情又长情,有王孙公子的优雅矜贵,在江湖硬汉的铁血柔肠,有皇族培养的贵气,有原始的血性,还有一种……仿佛会把女子的痴心撕碎的力气。
“九哥……”
辛夷好不容易才咻咻出声。
“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傅九衢身子微微一僵,终是受到离别的情绪感染,将辛夷用力地搂紧。
“放心。三千世界百万菩堤,人生自多苦难。分别无妨,当归便好。”
辛夷肩膀微颤,被他说得难受,死死揪着他的衣裳,听着他早已乱了章法的心跳声,刚想说话,身子便被他有力地卷入那单薄的袍子里,他近乎发狠地裹紧她,胡乱地吻。
欢喜与忧愁并存,思绪沉沉浮浮。
辛夷呼吸不畅,许久才调整好呼吸,“你什么时候走?”
傅九衢呼吸愈重:“怎么?”
辛夷:“我去送你。”
“不用。”傅九衢黑眸里氤氲着一股难明的风暴,音色却是喑哑磁性,听得人心颤,“你在跟前,我的马儿如何走得了路?”
“那我便什么也不用做吗?”辛夷贴着他,感受着他强劲的心跳,慢慢地半阖眼睛,娇气嗔怪,“若你南去,被别的小妖精迷了眼,可怎生是好?”
傅九衢在笑。
黑眸里像有浮动的星辰。
“我家小妖精早已给爷施过法了,别人拐不走。”
“施法?”辛夷不解。
傅九衢凑到她的耳边,眼角温柔带笑,掌心徐徐抚过她的长发。
“一梦可抵关山万里。颠倒红尘,乱去浮生。”
在没有辛夷以前,他梦里的女子从未有过清晰的面孔,有她以后,那张脸有了具象,从未变过。
“小十一呀,你说你对我施了什么法,连梦里都不肯放过我……”
辛夷看着傅九衢那双慵懒而缠绵的眼,幽黑且深邃,仿佛跳跃着一簇火焰……
她似懂非懂,脸颊却被他烤得火热。
“男人的嘴,信了有鬼。”
傅九衢但笑不语,低头搔弄她的耳朵,看它寸寸变红,这才轻轻地一叹,“我得走了。这几日会有些忙。不一定有空来看你。”
辛夷心里一窒。
出征前,肯定会有大量的军务,她如果要求傅九衢来看她,那便是不懂事,可是如果他这一走,就不能相见,辛夷自己又十分难受。
她仰起头,问道:“那我可以来找你吗?”
傅九衢不答,在她嘴角微微一啄。
“不要了。”
“为什么?”辛夷不满地推他,“我又不会打扰你,只是看看都不行?难不成,你不想见我?”
傅九衢低低地嗯声,在辛夷生气前,又低低一笑。
“动摇军心。”
辛夷的小木台上吃了点东西,傅九衢约莫半个时辰后便离开了药坊。
辛夷没有出去送他,而是从平台这一头,跑到二楼临街的那一头,在栏杆后面追逐着他的身影,看着他带着几个侍从踏马离去,也看到他在即将远离她的视线时,突然停下马步,回头看来……
两个人谁也看不清彼此的脸。
这一刻,却仿佛有漫天的杏花微雨。
湿了一双眼睛。
~
傅九衢是个有心人,他虽然忙碌,没有时间来陪辛夷,却派来了两个丫头三个侍从,说是这些人由着她差遣。
带他们来的人,是蔡祁。
他笑盈盈的告诉辛夷,他自己也可由她差遣。
蔡祁快要成婚了,这次南征不会随傅九衢同行,傅九衢便将辛夷交代给他。
因此,这人也是一口一句小嫂的唤她。这让辛夷心里说不出来的堵闷。
小嫂这个称呼,以前除了傅九衢,旁人不曾在她面前说过,明明她不是那种矫情的人,却说不出的难受。
她谢过蔡祁,便婉拒了他的照顾,怕引来曹漪兰误会。
但她从蔡祁那里打听到,傅九衢这几天都在狄青的军中,皇城司的事情,基本已经交接给了卫茅和蔡祁,还有官家身边的大太监。
辛夷要见傅九衢也不容易。
为解无能为力的烦躁,辛夷索性将精力全用到了药坊里。
经过这些日子的发展壮大,她的药坊已步入正轨,不仅医术名冠汴京,药材、药妆、药茶等商品也极为畅销,安娘子、周道子、湘灵良人和张家兄弟,这些人都帮了她不少忙,便是傅九衢后面派来的丫头和侍卫,也是心灵手巧之人,一点就通,用起来很是得力。
有规范齐备的管理,即使辛夷偶尔摸鱼,也不会影响药坊的正常营生。
这让她很难不去想傅九衢。
她克制着,忍耐着,不去纠缠。
没有想到想见的见不着,不想见的人,却再次登门造访。
来的人是段云。
这姑娘可能在大理皇室被保护得太好,又或是宋人大多都心思复杂,显得段云的性子尤为单纯。
她不仅亲自登门道谢,将当初承诺的五千两银子如数奉上,还给辛夷带来了礼品。
全是大理的特产和一些她认为贵重的首饰、珠宝、布匹。
“感谢张娘子成全之恩。”段云在辛夷面前,深深施礼。
遂了心愿还有银子可拿,辛夷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世子客气了,这只是我该做的……”
稍顿一下,她看了看段云满脸的春色和眼底俏态,试探般笑。
“我见世子喜在眉梢,难不成官家已经赐婚了?”
段云怔了怔,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张郎刚刚走马上任,这几日都忙不过来,我们并没有去找官家赐婚……”
张郎?我们?
辛夷敏锐地捕捉到段云话里的“韵味”,微微一笑,戏谑地道:“我还以为世子已然得偿所愿,佳期在即了呢……”
段云似乎忘了辛夷的身份,并不在意她是张巡的前妻,又或者说她前来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当初受的那些窝囊气而一雪前耻,并不介意和辛夷分享她的私事。
略一低头,便小声轻笑:“亏得小娘子成全,我与张郎已互许心意。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这么快?
辛夷抬了抬眉梢,想到张巡前阵子为自己要生要死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
从另一个层面来说,她整个人也因此放松下来。
“恭喜世子。”
她诚心诚意地行了一礼。
不料,段云却羞羞答答地把她拉到一边,小声问:“我有一事,想求小娘子帮忙。”
辛夷诧异:“世子但说无妨。”
段云咬着下唇,犹豫再三,终是垂眸道出实情。
“小娘子这里,有没有避子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