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冤么?”曹翊低低一笑,神情莫名落寞,“我这分明就是替你受过。好事全是你的,坏事全然归我……”
傅九衢深深看他一眼,撩了撩眼尾,笑得别有深意。
“既然宫门已落锁,福康是怎么不见的?”
曹翊叹气,“官家审问过了,是几个宫女串通一气替公主隐瞒。人在下钥前便已经出去,换的是小黄门的衣裳……”
说罢,他轻瞥傅九衢。
“你眼下去见官家,也少不得要受一顿挂落。”
负责宫门守卫的正是皇城司。
曹翊苦笑一声,“我奉劝你,别去找不自在,不如即刻去找人,把大公主找回来好交差。”
在曹翊说话的时候,傅九衢一直没有动弹,难得地耐心倾听。
曹翊正觉得气氛有些古怪,正要相问,却见傅九衢用力按紧腰刀,一个转身便大步流星地离去。
“重楼?!”
曹翊想唤,人已不见了影子。
他放下手来,思忖一下,“小报?什么小报?”
……·
大相国寺旁边的早市,热闹非凡。
起早买卖的商贩,牛车、驴车,担子,摆得井然有序。
今儿个的叫卖声里,混杂着一丝亢奋的议论。
“小报,小报!”
“江湖百晓生,通晓天下事。”
“新闻!大新闻!”
故隐而号之曰新闻。小报俱载朝野故事,各类新闻层出不穷,什么内探、省探、衙探等神人更是不一而足,纷纷私衷于小报传播,市井百姓早已见怪不怪,有了闲钱,也会买一份小报来阅读,愉悦身心。富贵人家,更是一年四季,每日不漏。
可“江湖百晓生”是什么人?
“快买份小报看吧。”
“福康公主樊楼遇险,枢密直学士舍身相救!”
“英雄美人,自成一段佳话……”
……
东华门外的马行街,被一层雨雾笼罩着,五丈河波光粼粼。
辛夷躺在二楼靠窗的浴桶里,正在热水氤氲的雾气里闭眼熏蒸。
在驿馆院住着,远不如她的小楼舒服。
药浴香熏,应有尽有。
良人在一旁侍候,湘灵在院子里唤程咬金来吃饭,安娘子开了药铺的门方迎客,周道子哼着小典,拎着茶壶进门和葛大夫说话。
这一切熟悉得让她叹了口气。
“真舒服啊。”
良人拿着水瓢往她桶里添热水,笑盈盈的,一张脸红扑扑泛着暖意,比辛夷初识她时白皙不知多少。
“姑娘喜欢就常来,这里什么都有,都是现成的。”
辛夷慵懒地坐在木桶里的小凳上,双臂张开。
“好呀。”
顿了顿,她睁开眼。
“外面是什么声音?”
良人停下舀水的动作,倾听片刻,笑道:“是工匠来了。马行街正在施工,要整体改造石槽水路,引水自来……”
唔。不就是那个自来水工程吗?
辛夷由衷地开怀,有一种做了好事的愉快感,“没想到推广得这么快。”
良人道:“邸报上说,是广陵郡王亲自去找大司空谈的哩。大司空很是看中,找了工匠复核图纸,很快便要全城施工了……”
大司空是指工部尚书,全国屯田、水利、土木、工程、交通运输、官办工业都归他管,这个灌溉和饮用水工程既得工部支持,那当真是百姓的福音。
辛夷越想越觉得广陵郡王英明神武。
“不知今日他来是不来……”
良人轻笑,“姑娘在说郡王吗?”
辛夷抬眼,双眼雾蒙蒙的,“嗯。”
良人低头看她,满带促狭的笑意,“郡王往常是少有过来的,不过姑娘在这里,也未必……”
“姑娘,姑娘!”杏圆踩着楼道咚咚上来了。
方才辛夷将桃玉留在楼下,带绿萼和红豆种菜,又特地打发了杏圆去广济桥头买桔红糕……其实是为了派她出去打探消息。
一听杏圆的声音,辛夷猛地坐直身子。
“怎么了?”
杏圆看一眼良人,见辛夷点头,这才小声说道:“大公主昨夜私自出宫,一夜未归。”
辛夷握住桶沿的手,微微僵硬一下。
宿命的齿轮竟如此神奇,当真扳转不动了吗?
“郡王去找了吗?”
杏圆点头,“去了。”
辛夷将那心底刹那浮起的气血生生压下去,冷静下来在脑子里仔细思考与张巡和公主有关的事情……
“哦,还有这个。”杏圆又是不放心地看良人一眼,慢吞吞将在街上买回的一份小报递给辛夷。
“姑娘快看。”
小报纸薄,不如邸报朝报那样精致,可篇幅占比大,各种消息塞满了版面,甚至已经有了招揽名士和买卖事宜刊载。
辛夷一一略过。
在正面最显目的位置看到了“江湖百晓生”的消息。
小报先将百晓生神话一番,再将大公主樊楼遇险和樊楼案的种种猜测,推到百晓生的身上。
“呵,来得好。”
辛夷从不看轻对手。
但又不得不说,这个对手很是强大。
江湖密探百晓生的身份,是她和傅九衢商议的计划之一。
毕竟他们在明,而敌人在暗,非常吃亏。百晓生的神秘存在,不仅可以给对方施加压力,还能转移视线,她相信,曹漪兰和张巡那两件事情,足以引来对手的重视。
将消息传给小报,除了把大公主和张巡的事情捅出来并嫁祸给百晓生,有逼出百晓生真身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就顺水推舟。
“杏圆……”
“姑娘。”
“想办法给小报贩子放个风去,就说江湖百晓生,通晓天下事,心下烦千种,俱可来相问。”
杏圆眼瞳微亮,“哪里来相问?”
辛夷浅浅勾起一侧唇角,神色里有一种意态阑珊的慵懒,“汴京城,汴河北。相国寺,禅院里。榕树下,佛龛中。银子到,消息到。”
·
卯时,雾气未散。
汴河上舟楫往来,帆船迎风,漕运络绎不绝。
靠岸的富贵茶坊,木岸边支着棚子,清风拂面,柳丝轻摆,白雾茫茫自河面升起,四下里寂静一片。
一排小木凳在木岸边摆放着,三三两两的钓者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正在晨雾弥漫的河边垂钓。
两个男子端坐在木岸下方,斗笠覆着一层青纱,面孔笼在其中,看不分明。
“我要的鱼在你那里?”
“小鱼自己跑到我的网兜里来,不钓说不过去,承让。”
“不要动她!那是我的人。”
“我对小鱼没有兴趣。兄台知道,我一向独爱大鱼的肥美。”
“那你把我的小鱼藏在何处……”
“放心,养着哩。只要能引出大鱼来,我不会伤她的性命,送给兄台也无妨……”
“……”
沉默。
河面的雾气在雨后的清晨里,浓重得好像散不开。
不远处有垂钓老翁钓上来一只足尺长的红鱼,哈哈大笑,众人皆去围观。
两个人岿然不动。
“你的仇人是整个大宋,杀一个两个,能解你心头之恨?”
“不能。但只要开怀,杀一个两个又有何不可?”
“樊楼的酒坛里泡了十个,还不够吗?”
“那是我为了帮兄保守秘密。否则,皇城司早就查到了他们的头上,到那时,兄台再想吃鱼,只怕就要被鱼刺卡喉了吧?”
那男子喑哑的声音,沙沙而笑。
“兄台与其来找我算账,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谢我?”
“……”
一声沉默后。
随风传来低低的叹息。
“你要报仇,分明有更好的法子。何必为小利而失大利?”
“大利?”
“等皇子出生,不好吗?”
那人双眼炯炯,见对方死死盯着自己,发出一声笑,伸手去拿鱼兜。
“言尽于此,把我的鱼还给我……”
“……”
那人再要说话,木岸边便传来一道忽哨。
“风大了,回吧!”
“……”
松开鱼兜,两个人各自收回视线。
片刻,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穿着布衣戴着草帽一副农人打扮的魁梧男子便从木岸的石阶走了下来,手上拿着渔具。
不是当朝副相枢密使狄青,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