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盈袖存了观望张氏的心思,因此张氏一瞬间脸色的变化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司徒盈袖的心一阵阵往下沉,但是面上不露分毫,静静地微笑着,看着张氏道:“太太,您嫁过来四五年了,一次都没有回过娘家,我们真是过意不去呢。”
自从给沈咏洁的灵位执妾礼上香的事情之后,司徒盈袖就不再称呼张氏“母亲”,而是改叫她“太太”。
两人都是心知肚明,她们的关系,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母慈女孝”了。
上一世,张氏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娘家,司徒盈袖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这一世,司徒盈袖决定仔细看看张氏到底是何方神圣……
自古困苦出英雄,陋室多明娟。
据说张氏贫苦出身,生得如此美貌,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但是贫苦出身的美女,却会很多不是贫苦出身能学到的技能,就说不过去了。
司徒健仁一怔,转头看着张氏,笑道:“盈袖这话说得不错。夫人,泰山大人可还健在?”
张氏很快回过神,含笑道:“盈袖真是体贴入微,以后一定是个好媳妇。”顿了顿,方委婉地道:“……我爹娘很早就去世了,我从小跟着一个远方亲戚长大。后来她也去世了……”
简而言之,她娘家没人了,当然也不必再请了。
这话也在司徒盈袖意料之中,而且是最可疑的一种托辞……
“这样啊?”司徒盈袖的声音显得非常同情,她关切地问:“那您娘家族里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吗?”
“没了,一个都没有了。”张氏下意识说道,一点口风都不露。
司徒盈袖倒抽一口凉气,“……一个都没了?怎么会这样呢?太太,您娘家难道被诛九族了?”
“胡说八道!”张氏猛地站了起来,手指着司徒盈袖,气得全身直抖,“你……你……你怎能如此血口喷人?!”
司徒健仁一见张氏生气了,立时跳了起来,冲司徒盈袖吼道:“快向你母亲道歉!反了你了!这种混话也说得出来?!”
司徒盈袖委屈地一摊手,往后退了两步,道:“我就是随便说说,太太这么大火做什么?”
“随便说说?随便说说就能咒人诛九族?我倒不知道,一向温柔和善、贤良淑德的大小姐,如何变成这样刻薄狭隘的模样儿!”张氏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缓缓坐了下去,但是不肯再忍让了。
“我哪有咒您?我只是按常理推断。”司徒盈袖咬了咬下唇,更加委屈了,“咱们东元国的人都是依族而居,哪怕有的人家绝了户,也不会就绝了族。真正绝了族的,这五百年来,只有被皇帝诛九族才算是绝了族。太太您刚才说族里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才依次推断,是不是……”
张氏眯了眯眼,很快想好说辞,“……也不能这么说。不是每个家族都是人口众多的。也有很多小家族,本来就没有多少人,再加上穷得吃不上饭,病得请不了郎中,很快一族人都没了也是有的。”又笑眯眯地看了司徒盈袖一眼,“大小姐从生下来就锦衣玉食,是不能体会我们这些穷家小户出身的人的苦的。”
“夫人,你不会再受苦了,有我在一天,你就有享用不尽的福气!”司徒健仁马上拍着胸脯担保。
“我命好,最终还是遇到了老爷。”张氏露出幸福的神情,体贴地给司徒健仁又斟满了酒。
司徒暗香在旁边静静地听了半天,见大家都不说话了,才怯生生地道:“……姐姐,我没有外祖家了。我能把姐姐的外祖家当我的外祖家吗?”
她充满希翼地看着司徒盈袖,眸子里满是对亲情的渴望。
司徒盈袖垂下眼,将司徒晨磊拉起来,站到自己身边,道:“妹妹,我娘亲对你来说,是什么人呢?”
司徒暗香眨了眨明媚的大眼睛,“……是……是爹的原配夫人。”
“这我当然知道,不用你多说。不过,对于你来说,又算什么呢?”司徒盈袖很在意这个问题,司徒暗香一句“姐姐的娘亲”,让她耿耿于怀到如今。
张氏既然把过世的沈咏洁叫“姐姐”,司徒暗香也该敬重沈咏洁如母亲一样。
司徒暗香也明白了司徒盈袖的意思,可是她就是说不出来这句话。
她总觉得,要是承认了沈咏洁的位置,那自己的身份就跟庶出一样,永远在司徒家抬不起头了。
拖油瓶的身份已经让她很敏感了,再来一个等同庶出的地位,她真的接受不了。
司徒暗香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笑道:“姐姐,你放心,我不会跟你抢娘亲的。你的娘亲永远是你的,不会是别人的。我敬重你母亲亲,如同敬重司徒家的大伯母一样。”
她自觉这话说得妥当。
大伯母可是司徒家的宗妇,这样说,其实是抬举了沈咏洁。
想那沈咏洁以大丞相嫡女的身份,只嫁给一个商户的三儿子做原配正室,可想而知,这人肯定有问题……
司徒盈袖听出了司徒暗香没有说出口的意思,笑了笑,又问道:“那你的意思是,我娘跟你无关了?”
“……确实没什么实在的关系。”司徒暗香讪讪地道,飞快地睃了司徒健仁一眼,希望爹能帮她说说话。
司徒健仁却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开口。
司徒盈袖“嗯”了一声,两手一摊,道:“那我就没法让你把我的外祖家当你的外祖家了。你想,我的外祖家,是因为我娘的原因。你连我娘都不认,你如何能跟我一起叫外祖父、外祖母呢?难道他们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司徒暗香一时语塞,不知所措地看了张氏一眼,喃喃地道:“……可是,爹是你外祖家的女婿啊。我认了爹……”
“是啊,你认了爹,所以司徒家也认了你。如今你是司徒三房的次女,这没错吧?”司徒盈袖一脸惋惜地道,“可是我娘你不认,所以我外祖家也无法借给你啊……”
司徒暗香被司徒盈袖的话绕得愣住了,她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张氏。
张氏眸色暗沉,摇头道:“算了,暗香,你别求你姐姐了。咱们高攀不上。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不要。”
这会子来装高贵了?
司徒盈袖暗暗腹诽了一句,也不再多说,带着司徒晨磊离开了张氏和司徒健仁的正院,顺着抄手游廊慢慢往至贵堂走。
夜色清凉,头顶弯月如眉,繁星闪烁,暮色四合,苍茫中带着一丝萧索。
司徒盈袖却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通透。
好像以前看不明白的东西,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小磊,咱们的娘亲叫沈咏洁,是沈相府的嫡女。她性情和善,温柔仁厚,是个好女子。”司徒盈袖一次次向司徒晨磊描述她心目中娘的样子,想让从来没有见过娘的弟弟,能对娘有个直观的印象。
司徒晨磊静静地听着,走到至贵堂门口的时候,他偏头看了看司徒盈袖,突然道:“……是不是跟姐姐一样?”
“什么跟姐姐一样?”
“娘啊……娘是不是跟姐姐一样?”司徒晨磊大睁双目,好奇地盯着司徒盈袖细看。
司徒盈袖失笑,摸了摸司徒晨磊的头,温柔地道:“不,娘比姐姐漂亮,漂亮很多。”
其实沈咏洁并不比司徒盈袖漂亮,甚至差远了,但是在女儿心目中,娘亲永远是最美的。
司徒晨磊使劲儿点头,语气充满希翼:“如果我能见到娘亲就好了。”
司徒盈袖无语。
这件事,是她无能为力的。
“小磊,小喵呢?一晚上没有看见了它了。”司徒盈袖没有法子了,只好把小喵祭出来转移司徒晨磊的注意力。
司徒晨磊果然被影响了,开始在门口“小喵!小喵!”的大叫。
跟在司徒盈袖和司徒晨磊身后的丫鬟偷偷捂了嘴笑,明显对大小姐的伎俩心知肚明。
司徒盈袖回头笑道:“乐什么乐?还不快去炊水给小磊洗漱?”
几个丫鬟自去忙碌。
到了深夜,司徒盈袖又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依然是那悠扬的笛声在耳边萦绕,将她唤醒。
她披衣来到至贵堂后院临近港湾的地方,果然看见师父手拿横笛立在大石头边上,看着港湾里面深蓝的海水默默出神。
“师父……”她悄悄走过去,小声叫了一声。
师父回头看了看她,温言道:“今天是你的生辰?”
“嗯,我今儿就年满十三岁了。”司徒盈袖笑道,虚岁十四了。
“再过两年就及笄了。”师父感慨说道。
及笄就是成年了,可以嫁人了。
司徒盈袖不想谈这些,笑着伸出手,“那我的礼物呢?”
“礼物?”师父想了想,“好吧,现在给你。本来是想等你内息有成之后再给你的。”说着,如同变戏法一样,师父摊开手掌,手掌心里出现一团银白的物事。
“这是什么?”
“银光软剑。”师父的手一抖,那绵软的银白物事噌地一声伸直了,变成了一柄长剑!
师父将剑头拉做弓形,那软剑又成了一柄长弓!
“平时可以当腰带系在身上,需要的时候,可以用作长剑和弯弓。”师父细细向司徒盈袖解释。
司徒盈袖大喜,接过来看了又看,用手学着师父的样子一抖,那软剑却还是软塌塌的,毫无反应。
“师父,不管用啊。在我手里,它就是一根腰带,既不是剑,也不是弓。”司徒盈袖一下子沮丧起来。
东西的好坏,果然还是看人……
一团破铜烂铁,在高手手里,可以成为杀人的利器。
但是一柄绝世兵器在三岁小孩儿手里,就是自戕的下场。
师父忍不住笑了,接过那软剑,走到司徒盈袖身后,双臂伸出,从她腋下圈了过去,拢了一圈,将那软剑腰带系在她不盈一握的纤腰上。
“先拿好,我来教你运气使力的法子。”师父系好腰带,顺手握住司徒盈袖的手腕,给她诊脉息。
良久点头道:“不错,洗髓丹对你用处不小,你的内息,比我估计得还要好。从今日起,我就开始教你功夫吧。”
真的要学功夫了!
司徒盈袖整张面庞都亮了起来。
她不知道,她的眸子,在月光下,比天上的星光还要璀璨动人……
师父默默别过头,不去看她,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垂在身边,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里已经握着一柄奇怪的长剑。
看上去很厚重的样子。
“这就重剑。我先用重剑点拨于你。你要记得,内息是基础,法门是外力。只要打好基础,天下万法,皆可一通百通。”师父一边说,一边讲手中重剑平平举起,悄没声息地往司徒盈袖胸前刺了过来。
司徒盈袖吓了一跳,忙轻盈地往旁边让开一步,“师父,这就开始了吗?”
“……与人对阵,别人不会告诉你何时开始。所以对敌的时候,打了便是,不要多话。”师父一开始就是传授的实战经验,并没有一句句教口诀,让司徒盈袖学那些花架子。
他知道司徒盈袖为何要学功夫,也知道如何才能让她学会最实用的功夫。
授人于鱼,不如授人于渔。
他没法子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在司徒盈袖身边,因此也想让司徒盈袖多学点本事。
“跳!——慢了一步。”
重剑毫不留情地往司徒盈袖背后刺了进去。
这剑并未开锋,因此并没有真正伤到司徒盈袖,只让她觉得后背一阵钝痛,已经多了几个白色的小点。
师父一轮重剑舞过,司徒盈袖已经是左支右绌,极为狼狈。
额头上汗珠涔涔而下,一直滴到眼睛里,差一点模糊了她的视线。
“转身扫腿!——还是慢了一步!”师父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如同最公正严明的老师一样,将他所学倾囊相授。
司徒盈袖咬牙,忍着后背和小腿的酸麻刺痛,用心向师父学习各种运气的法门。
……
时光荏苒,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一年很快过去了。
这一年里,司徒盈袖内息大增,而她在师父的另类教导下,运气的法门学得更是精益求精。
功夫小有所成之后,司徒盈袖越喜欢半夜里出来,在司徒府里四处溜达。
以前她都是下水游泳,如今她活动的范围大多了。
穿着师父给的夜行衣,里面穿着她的特制水靠,司徒盈袖如同一只灵巧的黑猫,在司徒府里那些参天大树中穿行。
又是一年三月三,不过这一年,司徒府并没有给她办生辰礼。
她也不在意,而是一心在筹备给弟弟司徒晨磊的生辰礼。
天上的星光如同一年前一模一样,司徒盈袖从司徒健仁和张氏正院的屋顶飞身掠过,看着满天的星光,深吸一口气,正要离去,却听见她下方的屋子里传来一阵窸窣声。
“……老爷,您又要走吗?”那是张氏妩媚中带着慵懒的声音。
“怎么了?还不满意吗?要不要再来一次……”那是她爹司徒健仁调笑的声音。
司徒盈袖嫌恶地皱了皱眉,正要离去,却听见张氏又道:“可是老爷,这么多年,您从来没有在我身边睡过整夜呢……”
司徒盈袖一下子怔住了,忍不住竖起耳朵,继续倾听。
她自从功夫小有所成之后,耳力和眼力都比一般人强了很多。
“夫人这是在抱怨吗?”司徒健仁呵呵地笑,“这是我的坏习惯,从小就如此。——有人在我身边,我根本睡不着。”
“那姐姐在的时候,您也是一个人睡吗?”张氏幽幽地问。
“呵呵,当然,当然……”有些言不由衷的样子。
下面的屋子响起几声门扇开阖声,很快又悄没声息了。
司徒盈袖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从大门里出来,不由瞪着下方的屋子,暗忖爹到底去哪里了呢?难道这屋子,还有暗室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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